晚上七点二十五分。
她竟然迟到了!
沈劲言一个人坐在四季牛排南京店的角落,怒火上升,平常都是别人等他,今天居然换成他等人。
他一直忍着没叩她,是不想让她自抬身价,以为他非她不可。
其实,买卖房子找谁都行,也毋需他亲自出马,他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是因为他莫名其妙对她产生了兴趣。
又过五分钟,还是没到,莫非她存心放他鸽子?
可恶!
正当他愤然起身准备走人的时候,餐厅的门猛然打开,在此起彼落的欢迎光临声中,她出现了。
她一走进来便紧张的东张西望。
侍者迎上去。
“小姐一个人吗?”
“哦不,我找……”视线游移过整个餐厅,最后终于在角落停下来。“他。”
她在他的注视下走向他,有点手足无措。
“对不起,我尽量赶,但还是迟到了。”
她的道歉看起来很真诚,再加上满身的风尘仆仆,他没多想便选择相信她,不过心里依然不怎么爽快。
“买方开的价钱卖方不满意,所以花了点时间乔。”她急着解释,“我有打手机给你,你没接。”
他从真皮手拿包里掏出手机一看,果然有两通她打来的未接来电,看来她说的是真的。
知道她并非故意迟到,他的脸色缓和了些,往对面的座位一指,他说:“坐吧。”
她把手上的黑色公文包往座椅上一搁,人却没坐下。
“我得先去洗手间。”
“请便。”
他坐回原位,然后召来侍者点了两客牛排。
当她回座的时候,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多了,想必已经在洗手间整理过,连钢丝头都梳得服服贴贴的。
“你原本不打算等了,对不对?”她一坐定便问他。
“我以为,你存心放我鸽子。”他实话实说。
她扑哧笑开,眼睛弯成一弧新月。
一颗刚才洗脸所留下来的小水珠,在她眨动的眼睫上轻快的跳着舞,他意外发现她的睫毛好长好翘,眼睛好大好亮。
看到侍者开始上菜,她等不及的问:“可以吃了吗?我好饿!”
“当然。”
她将色拉一扫而空,接着是汤和面包,她切了块牛排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然后发出由衷的赞叹。
“难怪每次只要我祭出四季牛排,就会无往不利。”
“你一向用这种方式贿赂别人?”
“偶一为之,成本太高了。”她又吃了口牛排。“不过我都是送餐券,旅展的时候都有促销,一次买多还给额外折扣,差很大的。”
“佩服。”
对于她的生意头脑,他一点也不意外。
为了联络她,他请人事部门调出她的资料,发现她竟是九九年七月业务部招考企画专员的“榜首”,理性与热情并存,智慧与勇气兼备,这是主考官给她的评语。
显然,扬声失去了个人才。
八个月前,她向自己投诉遭到性骚扰,而他认为她毫无姿色拒绝采信,可是在两度面对面之后的此时,他却不那么确定了。
她的长相虽不抢眼,却很耐看;她的表情丰富,活灵活现。尤其她身上有种踏实勤奋的特质,跟从前的他很像。
他用一种全新的眼光看着正在大快朵颐的她,发现原来她的姿色一直隐藏在那头乱发当中,而被忽略了。
那么会不会在那身灰色宽松的裤装制服底下,也隐藏着一副令人惊艳的身材,而那只咸猪手恰巧撞见她的美,一时雄性大发对她上下其手?
“沈总,你到底要跟我谈什么交易?”
终结掉最后一口牛排,她决定还是赶紧切入主题,免得自己又异想天开,幻想这是在跟他约会。
“是这样的,我决定……”
他才刚起头,她的手机便响起,于是他不得不打住。
“对不起。”
她从公文包拿出BenQ二号。“喂,我是王泠,嗨,张小姐……嗯哼,我看一下……”她很快拿出笔记本。“星期六上午十一点?OK啊,那我们就约在今天那家麦当劳碰面,好,拜。”
币断手机,她马上拿笔记下来以免忘记。
“不好意思,”记好之后,她合上笔记本。“请继续。”
“我决定买下……”
他再度开口,却再度被另一支手机打断。
她取出BenQ一号,然后对脸色难看的他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她按下手机。
“喂,我是王泠,啊,徐大哥,好久不见,搬家的日子选好没?这样喔,那要不要我帮你找?我有个客户是做室内设计的,好,你等我电话,拜!”
他沉着脸等她挂断手机,然后语带嘲讽的说:“王泠,生意做这么大,要两支手机才够。”
“万无一失嘛。”她边在笔记本上记着,边问:“沈总,你说你决定买什么?”
“我决定买下风之华B栋十八楼……”
他用最快的速度一口气把句子讲完,逗点才刚落下,BenQ一号又来搅局,这次,他没等她接,一把夺过她的手机关掉,接着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放在桌上的二号也一起关机,动作快得让她来不及反应。
等反应过来时,她气得跳脚。
“喂!你这人怎么这么霸道,我从来不关机的,你会害我少接多少Case知不知道?”
“谈生意最忌分心。”他酷酷的回答。
气炸之余她完全没辙,不过想想他说的也有道理,谈生意不能分心,而且他刚才好像说——
“沈总,我刚才有没有听错,你说你决定买风之华B栋十八楼?”
“没错,除非已经被买走了。”
她的眼睛瞪得斗大,雀跃的说:“你等等,我问一下。”
手机关了,他将自己的递给她。“用我的。”
她研究着他的Galaxy智慧型触控大荧幕,对照自己的传统迷你双B,不禁又有了“不同世界”的感慨。
输入号码,电话接通,他听到她哇啦哇啦讲了几句便挂断,然后告诉他:“有组客户正在谈价钱——”
他打断她:“明天一早你就去帮我付订,”他掏出一张即期支票。“价钱随你谈。”
“随我谈?”她狐疑的看着他。“你就这么信任我?”
他以微笑代替回答,右颊上的酒窝若隐若现,让她暂时停止呼吸。
“另外,我还要委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帮我卖房子。”
卖房子?简单。
只要不是凶宅、海砂屋,她都会想办法在最短的时间之内搞定。
她把机车停妥,对照纸上的地址,确定他委托她卖的就是眼前这栋带着浓浓古意的日式平房。
从外观看来,整栋房子的面积相当大,生锈的铁铸大门深锁,高高的围墙上有一整排防盗碎玻璃,长春藤爬满整墙面。
她揿了门铃,应门的是一个身材健壮的中年妇女,她操着台语问:“你是卖厝的王小姐厚?”
“系啊。”王泠也用台语跟她交谈。
“请入来,沈先生有交代过你要来,他说请你四处看唛客气。”
“阿姨……”
“我叫淑女。”
“淑女阿姨,你住在这里吗?”
“系啊,可是这里不是我家,我家在下港,我是来这里照顾阿嬷的。”
“阿嬷?”
“对啊,快九十了,头脑不太清楚。”淑女抱歉的说:“阿嬷在睡觉,醒来找呒人会发脾气,我要回去顾她,王小姐,你随便看,有代志再叫我。”
“多谢。”
淑女进屋去,留下她一个人在院子里,她拿起数位相机从各个角度拍照,准备回去之后挂上公司的网站。
这栋房子历史悠久,老榕树的根盘据在前院的泥地上,须长几乎碰到她的肩膀,成荫的绿叶挡住炙热的阳光,院子里因此显得格外凉爽。
拉开纱门,一股更加清凉的空气迎面而来,客厅里陈旧的摆设再次说明了它的年纪。
这栋屋子总共有五个房间,每间的格局都很类似,进入走道尽头的那个房间,她一眼瞧见搁在书桌上的照片,照片中胖嘟嘟的男孩在阳光底下高举球棒,大笑着露出了右颊深深的酒窝。
莫非——
这是沈劲言的房间?
这是他的“家”?
冷静下来之后,她嘲笑自己反应过度,是他家又怎样?不是他的房子,他哪有权利卖掉它?
她开始兴奋的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借机偷窥他真实的一面,最后她得到的结论是,他喜欢看科幻小说、喜欢听重金属、喜欢打棒球……原来,大企业总经理和一般人没啥两样。
蹑手蹑脚的关上房门,她回到客厅拍了一些照片,拍好之后,她穿过厨房,踏上后院的探索之旅。
自从发现这里是他成长的地方,她的想象力便开始驰骋了起来。
她想象他半夜溜进厨房找东西吃;想象他像只小猴儿似的挂在后院的大树上吊单杠,然后跳进池塘里、把自己晒成小黑炭。
没错,后院真的有一个小水池,不足以游泳,但夏日戏水则绰绰有余。
不经意的一瞥,让她瞧见角落里一个小小的隆起,以及上面竖立的长柱形木牌。
她好奇的走过去看个究竟——
沈劲言之墓。
“啊!”
她掩嘴惊叫。
听见脚步声,她猛转过头,当她看到眼前正朝她走来的、竟是躺在坟墓里的那个人物,顿时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见鬼了?”他促狭的问。
“你活得不耐烦啦!”惊魂甫定,她指着墓碑:“没事干嘛诅咒自己?”
他看她一眼,无预警的弯腰拔起墓碑,有好一阵子没回来,几乎忘了自己曾经做过这件事,那时候的他……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他喃喃念着上头的字。
她探近,看见立碑的日期。
“为什么是九十六年五月二十?”
他沉默许久,或许是在考虑要不要回答,终于,他说:“那是我正式进入扬声的日子。”
她好像有点明白,却又有更多的不明白。
突然,他手一扬,墓碑飞得老远,噗通一声掉进池塘里,在水里载浮载沉。
他望着它半晌之后,收回了视线。发现她一脸疑惑,他说:“来看房子的人会被吓到。”
她点点头,了解他并不想多谈,于是将话锋一转:“你不是说早上要开会吗?”
“我突然想到应该出示房屋所有权状,所以特地赶过来。”
“这种小事交给我就行了,何必劳驾你亲自出马?”
他们面对面站在阳光底下,随意聊着。
明知一直盯着对方不礼貌,但她就是忍不住,这是她第一次跟他靠得这么近,近到可以在他的瞳孔当中瞧见自己的一脸痴相。
或许是回到老家,也或许是在阳光底下,她感觉今天的他显得年轻而有朝气。刚才在他的房间里,她意外发现他根本没比她大几岁,原来他的老成持重都是ㄍ一ㄥ出来的。
闲聊的当儿,厨房的门砰的一声被打开,两人同时转过头去,然后他全身僵住了。
特地取消干部会议赶过来,结果还是来不及阻止,淑女已经用轮椅推着阿嬷进后院来了。
“言言,你放学了怎么不跟阿嬷说一声?阿嬷煮了你最爱吃的绿豆汤,好冰好甜,乖,跟阿嬷进去。”
阿嬷看见他,老脸漾出一抹慈爱的笑容,颤抖的伸出满是皱纹的手,而他站着没动,挣扎好久,才往前一步蹲下去握住她。
“阿嬷,我不饿,等一下再吃。”
阿嬷用另一只手抚模他的脸。
“上课一整天怎么会不饿?你老实说,是不是在学校有人欺负你,笑你是没人要的……”
“阿嬷!”
他及时制止老人家继续说下去。
听淑女说近半年来,这种时空错乱的情形时常发生,但今天不行,今天有外人在场。
“沈总,你陪阿嬷聊聊,我进去照相。”
把一切看在眼里的王泠,识相的回避到屋子里去。
阿嬷望着她的背影。“言言,她是你女朋友吗?”
“不是啦,阿嬷,她是……”他突然住嘴,阿嬷若是知道他打算把老家给卖了,不晓得会有什么反应?他不禁心虚了。
“言言,听阿嬷的话,不要乱交女朋友,你妈就是不听话才会被骗,最后连命都没了,呜,可怜的女儿啊……”
面对说哭就哭的阿嬷,他一时心烦,便要淑女推她进去,可是一等阿嬷衰老的身影消失在纱门后方,他却愧疚了起来。
从小,阿嬷总是像母鸡一样不遗余力的护卫着他,然而此刻面对神智急速退化的她,他竟只想图个眼不见为净。
眼不见心不烦啊,生活中有太多烦心的事,逼得他不得不狠心割舍。
“沈总。”
不知何时,王泠来到他的身边。
他只看她一眼,便很快的移开视线,他由衷希望她把刚才那幕,当作是个失智老人的疯言疯语,千万不要当真。
“阿嬷是阿兹海默症吗?”她问。
他点头说:“医生开了药,可是药物只能减缓恶化的速度,无法改善。”
“我听人家说,这类病人需要经常给予刺激,而且亲人的陪伴也很重要……”她努力挖出记忆中的医学常识,可惜他却不怎么感兴趣。
“走吧,该办正事了。”
回到客厅,她给他签署售屋委托书,他给她房屋所有权状的正本及复印件。
她一面核对,一面随口问道:“你不住这里?”
“嗯,工作之后就搬出去了。”
核对完毕,她将正本递还给他。
“那你现在住哪?明扬山庄吗?”
她记得他和朱宛心的对话里曾经出现过明扬山庄,也记得当时他那超乎常理的强烈反应。
“明扬山庄是我父亲的家,不是我的。”他避重就轻。“我现在住在公司附近,上下班比较方便。”
事实是,继承扬声时所遭受的家族排挤,让他发誓永不踏进明扬山庄一步;因此即使宛心一直想在婚后住进明扬山庄、以晋身豪宅女主人之列,他依然不愿意妥协。
“你把房子卖了,那阿嬷呢?”
“我已经找到一家安养中心。”
“安养中心?”她惊讶的抬起头。
“那是一家五星级的安养中心,平时有专人料理阿嬷的生活起居,还有医护人员照顾她的健康。”
可是老人家能够适应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吗?她脑中浮现了电视新闻每逢佳节必播的画面——安养院里的老人们,倚在门口等待亲人出现,从早到晚、从期望到失望……
“那,你会每天去看看她、陪她说说话吧?”
“不会。”
“一星期去一次呢?”
“可能也没办法。”
“那十天半个月总可以吧?”
“你知道我很忙。”他不耐烦的反问:“而且去看她做什么?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好无情、好理直气壮的回答,虽然事不关己,她仍气得想重重捶他一拳。
“沈总,你何不干脆承认,你存心让阿嬷自生自灭。”
“注意你的用词,王泠,我花钱把她安顿在五星级的安养中心,你凭什么说我让她自生自灭?”
他提高音量,脸色有如黑云罩日,但她视犹未见。
“五星级又怎样?就算一百星级也比不上自己的家!这里有她熟悉的东西,有她一生的回忆,还有你。”
“我早就不住这里了,结婚之后更不会。”
她不懂,为什么阿嬷非住安养院不可?只是因为老家卖了没地方住?那就不要卖啊!还是他需要钱,为了买风之华?
“你可以把她接到风之华去跟你们一起住啊,请二十四小时看护的钱绝对比住五星级安养中心便宜,而且到时候你每天下班就能陪她,她一定更开心——”
他低吼着打断她:“办不到!”
“为什么办不到?她是你阿嬷耶!”
她不甘示弱的吼回去。
她手叉腰,与他怒目相向,虽然身高矮了一截,但气势可是半点不差,两人就这样相互对峙,谁也不让谁。
最后,是他先开口:“王泠,你不觉得你管太多了吗?”
她狠狠的瞪他一眼,深呼吸试着平息怒气。
说实在的,她的确管太多了,不管她认不认同,把老人家送到安养院已是现代人无可避免的趋势,惹火她的是他冷漠的态度,他竟然打算把阿嬷送走之后,就此不闻不问!
再度失望呵!
是她错了,她不该一直对他心存期待,他没她想的那么好,她早知道的,不是吗?
“抱歉,算我多管闲事。”
说完,她拿起公文包掉头就走。
“王泠,房子你还卖不卖?”
她回头,看见他手里拿着所有权状复印件,是她刚才核对完忘了收起来的。
她走回去啪的一把夺下,再度掉头。
“你放心,我会认真的卖、拼命的卖,用最快的速度把它卖掉,好让你如愿,这样你满意了吗?”
带着余怒,拉开纱门之际,她回过头意犹未尽的补上一句:“沈劲言,你果然是个大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