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盘一转,白铎凡在心中祈祷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抓紧这最后一丝希望传了封简讯给她,然后驱车朝目的地前去。
那座陵园位在基隆山区,约莫一个小时车程,他陪她去过几次所以熟悉路况,沿着快速道路一路疾驶入山,山区雨势比平地更大,夜里山路人车稀少,蜿蜒的道路两旁树木被风吹得嘎吱摇摆,因缺乏照明而显得鬼影幢幢。
白铎凡一心记挂着黎筱沛,车速过快犹不自觉,当车子疾速拐过一个惊险的发夹弯,他忽然看见窄小的路中央站了一个男人,正大力挥动双臂制止他继续前行。
那人的脸被棒球帽遮住大半,身上明黄色夹克被车灯照得鲜艳刺目,张大的嘴像在喊些什么却没发出半点声音,又或是被大雨掩盖了,他心头一惊急踩煞车闪避,整辆车就这样失控冲入路旁的树林间。
“糟!”危急时刻白铎凡掌心出汗,脑中闪过的全是她的身影。
他还想再见她一面、一定得再见她一面!
下一秒,一阵强烈的冲击和惊天动地的轰隆巨响仿佛要炸裂他的耳膜--
黎筱沛怔望着车窗外的滂沱大雨,心情比夜色还深沉。
手机不断传来白铎凡关心的讯息,即使已经关成无声,但不停亮起的荧幕和熟悉的来电显示都让她的心纠结无措,只能将它紧紧握在手中却又没有勇气接起。
“小姐,我看这风雨愈来愈大又很晚了,现在去陵园不一定有开放,你确定要我开上去?”五十来岁一脸古意的计程车司机有点担忧地从后照镜望了她一眼。
今晚运气有点背啊……原以为雨天跑车可以多赚点,没想到这位叫车的小姐一上车就哭个不停,还指名要去位在基隆山区的一座陵园,他因为路况不熟加上导航系统失灵,花费不少时间才找到入山口,还好现下不是七月半,不然他可要吓出一身冷汗。
“我无论如何都想上去一趟,麻烦你了,司机大哥。”
已回家换下一身湿透衣物,黎筱沛却觉得身子依旧如置冰窖,回忆起今晚发生的一切,她不自觉打了个冷颤,如果人生总是有喜有悲、起起伏伏,那么她这晚的心情起落也未免太大、太令人无法承受。
今夜,白铎凡精心策划的生日求婚宴让她体验到了满满的喜悦与感动,自从双亲离世后再也没有如此温暖安定的感觉,正当她以为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时,残忍的真相却被无情揭开。
“你怨我吗?怨我害了你父亲?”
当他这么问时,伤恸的神情令她动容,一时间竟无法回答。
她恨他吗?黎筱沛扪心自问,却只能苦涩摇头。
不,她怎么可能恨他?当年的事他也是无辜受害,他背上那条伤疤至今回想起来都教她心疼不忍,又怎能将父亲的死怪责于他?
她是曾想过倘若没有他,父亲就不会死,但只要一想到如果父亲没有目击绑架案,也许--也许他将无法逃过十六年前那场劫难!
他们将不会相遇,更不可能相恋,她的生命中从此没有白铎凡这个男人……
一想到这里,黎筱沛便心痛害怕不已,无论哪一种结局都会让她心碎。
“你父亲的死是个遗憾,但并非他的错!”
这句话,是不久前她致电安养院院长时,王院长语重心长的劝慰。
“当年那场绑架案吓坏不少人,老章明知你父亲有恩于章家却请你母亲低调不要声张,新闻也仅以车祸意外报导,对绑票事件和你父亲舍命救人的义举只字未提,如此极力隐瞒就是为了避免家人再被黑道锁定。老章处理的方法虽然不妥当,但终究是为了保护孙儿,多年来他一直对黎家深感愧疚,才会在听闻你母亲重病时委托我出面协助。”
这些年来就像个和蔼长辈般照顾她的王院长在电话那头一边叹息,一边向她解释。
“几个月前当你带铎凡那孩子来安养院时,我心里惊讶却忍不住想,也许冥冥中自有安排,当年若不是你父亲舍命相救,如今他也不可能陪伴在你身边。有他疼惜你、照顾你,相信你双亲在天之灵也会感到安心的,不是吗?”
王院长这番话,彻底击碎黎筱沛自以为的坚强。
其实她怎会不明白,父亲一向见义勇为,当年目击绑架案又岂会坐视不理?就算最终牺牲了性命,但能换得一个男孩平安,相信爸不会后悔,妈一定也是知晓爸的心意,才会同意章家低调处理的请求,多年来守口如瓶。
是她自己今晚意外获知此事无法承受,更不敢相信白铎凡竟瞒着她如此重要的秘密,心里的委屈、气愤一拥而上,才会没有勇气面对他,也无法面对自己的心。
当年的事,他与父亲都是受害者,唯一有错的就是早已死去的绑架犯。
那场车祸让她失去了父亲,他也因整起事件在身体、心灵都留下深深的伤疤,但今晚她却用别人犯下的错来惩罚他……忆起白铎凡心痛愧疚的神情,他或许欺瞒了她,可最终是因为害怕失去她,她却选择丢下婚戒转身离去,黎筱沛的心狠狠一揪,忽然觉得自己好残忍!
她深吸口气缓缓开启手机,泪眼看着占据了整面荧幕的未读讯息。
对不起,瞒着你是我不对,请给我解释的机会。
你可以怪我没有勇气坦白,但请不要轻易放弃我们之间的感情!
我在你家楼下,夜深风雨大,你到哪里去了?
安养院那边也没见你过去,你究竟去哪儿了?快回家!
你生气不想理我,我明白,至少让我知道你平安无事好吗?
拜托回覆我,我很担心。
字里行间充满忧心,语气软硬兼施,看得出他急坏了。
她一封接着一封读着,心也随之软化。
正当黎筱沛犹豫着该如何回覆,司机大哥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小姐,前面路段好像出事过不去,车都塞成一团了。”计程车驶入山区没多久,车速便缓了下来,司机皱着眉头不断向外张望。
窄小的弯路口,几辆车停滞不动,连回转都困难,红色车尾灯在夜里刺目闪烁,驾驶人反常地冒着大雨下车在路肩来回走动,不断对着弯道另一头指指点点,神色惊慌。
看到这景像,黎筱沛紧握着手机,心头没来由一跳。
“前面发生什么事?有车祸吗?”司机摇下车窗向外头喊道。
“不好啦,雨势太大,前面落石崩塌很严重,不知有没有人车被埋进去?现在乱成一团正在等待救援!”前方自用小客车的车主是对上了年纪的中年夫妻,他们惊魂未定地共撑着一把伞,频频向过弯处张望。
“山上土石松软还很危险,你们快回车上以免被落石砸中!还好这时段车不多,灾情没那么惨重,不过前头有辆银色宾士可倒霉了,大概是为了闪避落石,车子失控撞进一旁树林中,整个车头都撞烂掉!”开蓝色小货车的年轻驾驶头戴工程安全帽,身穿轻便雨衣和蓝白拖小跑过来,朝站在车外的中年夫妻喊道。
“是啊是啊,我刚也到前面看过,那辆宾士再往前几公尺就会被大石头砸中,车主现在也不知道状况如何,救护车什么时候才来啊?”中年妇人心有余悸,边拍着胸口叨絮着,边和丈夫往自家轿车走去,就怕再遇上落石伤人。
可他们的对话听在黎筱沛耳中,却如同雷鸣般在她脑子里轰隆作响。
“前面出事的车是银色宾士?你知道车号吗?”她探头出车窗焦急询问,心中的不安愈来愈深。
“车号?这我没注意……”货车驾驶和中年夫妻都一脸茫然地摇首。
“唉,小姐你要去哪里?前面很危险啊!”
彼不得司机制止,她塞了几张钞票当车资便跳下计程车,连伞都忘了撑,冒雨朝弯路口跑去,脚下的坡度和土石泥泞让她好几次步伐不稳差点跌倒,她却顾不了许多,只是紧握着手机拚命往前奔去,脑中不断浮现手机里他最后传来的讯息--
你去了伯父、伯母的陵园吗?很晚了,我去接你回家。
“不会的、不会是他!拜托,千万别是他!”在心底下断祈祷、说服自己他应该不可能比她早一步上山,但黎筱沛胸口就是有股莫名的不安蠢动,驱策着她奋力向前狂奔。
直到跑过弯路口,她才目睹山坡另一头的惨况,巨大的落石伴随着大量泥沙将窄小的道路全部冲毁覆盖,大自然的反扑太过震撼,令她一时间怔在当场,直到视线缓缓移至离巨石不过几步之遥,似是为了闪避落石而失控撞上路树的银色宾士轿车,她这才倒抽口气回过神来。
大雨的夜里视线不清,就着固障闪烁的红色车尾灯,黎筱沛辨识出那串熟悉的车号,一颗心如坠深谷,令她眼前一片晕眩,差点腿软跪倒在满是泥泞的山路上。
“不!怎么会……怎么会发生这种事?铎凡?铎凡!”心爱的男人生死未卜,她脚步踉跄地冲上前,声嘶力竭地激动哭喊。
不要不要,她不要他发生任何意外!
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根本无法承受失去他的打击,她要他一辈子都平平安安、过得好好的!
“小姐,前面很危险不能过去啊!”
“就是啊!万一再有落石,被砸中会出人命的!”
放心不下而匆匆赶来的计程车司机与小货车驾驶连忙制止。
“放开我!那是我男朋友的车,我得去救他!拜托你们别拦着我--帮我救救他!”黎筱沛心急如焚地哭泣恳求,只想着救人要紧顾不得其他。
“筱沛?”正当场面乱成一团,一道再熟稔不过的男性嗓音划破雨声与嘈杂传至她耳中,她身子一僵,转头循声望去。
“……铎凡?!”看见他淋着雨好端端地站在自己眼前,她感到不可置信,下一秒便喜极而泣地朝他怀中扑去。
“你没事?太好了!我还以为、以为你……”
紧紧拥抱他温暖的胸膛,主动献上深情而眷恋的热吻,仿佛要藉着这一吻来证明他真的平安无事,当唇舌尝到他熟悉的气息与暖意,黎筱沛高悬的心总算安稳落地。
“唔……痛!”意外而欣喜地承接她的热情,白铎凡却忍不住闷哼出声。
“你怎么了?哪里受伤了吗?”就着停在一旁的休旅车大灯光线,她这才注意到他的头上裹着纱布,淋湿的西装外套上还有斑斑血迹,不由得再度心急起来。
“小姐,这位白先生是你亲友吗?我是XX分局的义消,刚才回家途中发现前面走山,他的宾士车差几步就要被大石砸中了,幸亏闪得快才只是撞到路树,但是白先生意识好像不太清楚,我到这里时他竟然淋着雨在树林间找人,还说是为了闪避一名路人才会出车祸。但山里三更半夜哪有什么路人?我怕他是头部受伤才会产生幻觉,已经先简单替他包扎过,现在就等救护车来了。”第一个抵达事发现场的休旅车车主搔搔头讪笑着,方才见小俩口吻得火热不好意思打断,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插话。
这番话让黎筱沛的情绪稍微平复几分,这才察觉自己主动献吻的大胆行径多么羞人,一旁还有人在看呢!她红着脸向几名前来关切的车主道谢,旋即又仔仔细细打量起心爱的男人。
“你头上的伤势严重吗?还有没有其他地方受伤?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光是询问还不放心,她一双白皙柔女敕的手在他身上模索,深怕有一丝错漏。
“没事,只是小伤,不碍事。”白铎凡忍痛微笑安抚。
她主动的一吻和眉宇间藏也藏不住的关心,让白锋凡心中再次燃起希望,此刻他多么祈盼彼此不是在这荒郊野外,身边也没有闲杂人等,他完全不介意任她全身上下里里外外好好捡视一番。
“你这傻瓜,怎么会跑到这里还遇上意外,刚才差点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一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就扑簌簌流下,和雨水混成一块儿。
“你不肯接我电话、简讯也不回,我担心你安危才会四处找人,猜想你可能会来这里就飞车赶来,谁知却出了车祸。我明明记得是为了闪避路人才会发生意外,可义消先生却说我是因为受伤才导致记忆混乱……”他扶着头,神情有些困惑不适,一手却仍紧紧搂着她的腰,像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宝物。
“好了好了,别多想了,你遭逢意外头部又受了伤,一时间记忆有些凌乱也是正常。”见他想得头又犯疼,她指尖轻探上他眉心连声安抚。
“你……不生我的气了吗?愿意原谅我了?”那一吻的余韵还残留在唇上心上,他深情凝望她的脸,小心翼翼询问。
“我的确气恼你瞒着我,但当年那场车祸并非你的错,也不是你家人的错,自然也无所谓原不原谅。刚才以为你出了意外,我好害怕悲剧重演,当年是爸救了你,这回没人守护你,结果会怎样我简直不敢想像!我又想起今晚发生的一切,我们最后相处的情景竟是我丢下婚戒离你而去……我好怕!怕万一这就是和你最后的回忆,我绝对会后悔一辈子!”将苍白的脸蛋埋入他心跳沉稳的胸口,她再也无法按捺内心的恐惧失声痛哭。
“嘘,别怕!我现在不是好端端的在你眼前?没事了,你别哭了!”
白铎凡被她哭得六神无主、手足无措,平常要他和十来个商场对手谈判周旋都不成问题,如今面对她的眼泪,他却只会笨拙地亲吻她冰凉的脸颊、轻柔拍抚她的背心好言相劝,却仍止不住她成串的泪水,无计可施的窘境下,他索性深深吻住她,将那些扰得他心慌意乱的抽咽哭泣全数吞尽,直到她唇间逸出娇羞的嘤咛仍不肯罢休。
此时远远传来的救护车鸣笛声颇杀风景,他满心不舍地离开她柔女敕醉人的红唇。
原本堵在山路上的几辆车不知何时已自行疏散,方便警消人员前来救援,在黎筱沛和义消先生热心的搀扶下,白铎凡被送上救护车,即使躺在担架上,他的手仍不愿放开她。
“先生,你这样我无法为你做检查。”负责执勤的救护员伤脑筋道。
“我要和她一起。”他坚持,怎么也不肯松手。
“不好意思,小姐,请问你是这位先生的……”
救护员疑惑的眼神投向黎筱沛,白铎凡也是,他紧握着她的掌心如此炽热渴望,让她想也不想地坚定回道--
“我,是他的未婚妻!”
这一刹,他与她目光交缠,彼此都露出了幸福暖暖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