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香子美味酥脆,不愧是北凉城最出名的甜食。
怀真正要将最后一块桂香子塞入小嘴里,脚步也正要往左拐时,耳尖的她听见左边传来交谈声,她立刻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竖耳细听。
她并不是爱偷听,只是她想起来今天要去厨房帮忙,这方向是往厨房最近的路,不想绕路的她当然得等交谈者离开才能现身,所以她绝对有正当的理由待在原处。
她真的不是偷听,只是懒得绕路罢了。
“府内的奴仆够多了,真不知主子为何要多买一名婢女。”年长的婢女略有抱怨地道。
“我听说主子对这名新近的婢女有那么一点意思。”
“这怎么可能?!虽然那丫头长得很美,不过身子单薄,怎能伺候得了主子?再说,主子不是有琥珀了吗?琥珀长得也不差啊。”
“男人个个都想要三妻四妾,能多一个美人伺候,谁不喜欢?”
“嗯,说得也是。对了,我听厨娘说主子根本不派工作给那丫头,她今天会去厨房帮忙还是她自己讨来的差事,这该不会是故意想引起主子心疼吧?”
“呵,有可能喔……别看她一副似乎很单纯的样子,说不定心机深沉,不然怎能引起主子注意。”
两人本来交谈甚欢,却因为听见声音而打住,她们面面相觑,完全没想到会有人偷听她们讲话。
“是谁躲在那里偷听,快点出来!”较年长的婢女心想这条路通往厨房,主子甚少经过,必定是其他人,她在严府工作也有几年,骂骂资历比自己浅的奴婢绝对有这资格。
她抱持不可能出事的心情,正准备好好数落偷听的人,怎知由转角走出来的居然是主子,登时吓得手一松,掉了满地的菜。
“主子?!”年纪较轻的婢女看见是严观羽也吓得惨白了张脸。
严观羽不发一语,微冷的目光轻轻扫过她们,已教人胆战心寒。
“主、主子……”年长的婢女瞧见主子的脸色,便知刚刚那番话已让主子全听了去,这会儿她想替自己求情也不知该说什么,再者主子的眼神太凛冽,她半天都说不出来。
随侍一旁的孙管事不必问也明白主子的意思,直接宣布:“你们两个去帐房领薪饷,严府绝不亏待你们,会多发两个月工资,从此你们不许再踏进严府半步。”
她们互看一眼,知道没了退路,只能答谢后赶紧离开。
孙管事说得含蓄,命她们从此不许踏进严府半步,但真正的意思是要她们永远不能出现于主子面前,也就是说她们无法在北凉城立足,她们懊悔却也不得不走,毕竟在这里得罪任何人都尚有退路,唯独不能得罪严府主子。
孙管事解决这件小事,朝严观羽点个头后离开。
严观羽仍留在原地,眼神远放,似是思考又似是等人。
半晌。
“没人了,还不快出来。”他动也不动地说。
一会儿。
“主子,你叫我?”怀真悠哉悠哉地从严观羽刚刚走出来的地方探出头,一副完全没她事情般的状况外。虽然她是刚才那两名婢女交谈中的主角,但轮不到她出手就有人帮她解决。
她非常庆幸主子正巧经过,不然若她走出去和她们面对面可就尴尬了,她最不喜欢面对尴尬棘手的情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麻烦就别麻烦。
严观羽淡淡回道:“难不成我叫鬼?”
大白天不可能有鬼,所以主子肯定是召唤她。
怀真把最后一块桂香子塞入嘴里,拍了拍手,小碎步到严观羽跟前,必恭必敬地弯腰并谦卑地问:“请问主子有何吩咐?”
严观羽不禁叹气。
别人恨不得飞上枝头予取予求,偏偏这丫头完全不领会他的心意,他想对她好,对她来说彷佛不是天大的恩惠,而是造成她麻烦的困扰。
以前的她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千金小姐,如今却变成奴仆,是说她这转变也真自然,一点也不突兀,好似她原本就该是婢女的角色。
难道是因为她失去记忆的关系?
他怎么也想不到她心伤的原因,倘若是因为亲人全死,但怎会隔了一段时间才开始痛苦?他始终觉得怪异,可惜全无头绪。
不过,那场火确实是场避不了的灾难,谁都无法改变结果,也彻底改变他与她的关系。
他垂眸凝视她一脸恬静乖巧却没有半点讨好的表情,虽说她的姿态颇低,可骨子里终究是有千金小姐的傲气,应该说,她放低的是身子,不是她的尊严。
“怀真,我已经说了,我买你是要认你做义妹要照顾你,不是让你来严府当下人,严府里的奴仆绝不缺你一人。”若换做其他人肯定欣喜若狂跪下来道谢,唯有她居然傻傻问自己该做些什么工作,根本不把他说的当一回事,又或者她真做奴仆做出了兴趣?
可真有人兴趣是当奴婢吗?
怀真不禁歪了头,问:“主子,怀真也说过咱俩非亲非故,实在担当不起这等优渥生活。怀真之前在卫府也是做奴婢的工作,没道理换了一个地方就得换身分,这样怀真十分不习惯。”说到最后还加重“不习惯”这三个字的口气。
说也奇怪,怎么她遇到的人都争相要当她的大哥?虽然他们都是独子,但也不可能那么缺妹妹吧?
三日前,她还待在卫府,那时卫府发生一件大事,碰巧卫大哥不在,她领着施施姊的吩咐前来严府讨救兵,没想到严老板……喔不,现在已经是她的主子了,没想到主子气定神闲地给她一杯热茶,并安抚地说一切都会没事。
她一直最相信卫大哥,无论卫大哥说什么,她都深信不疑,不知为何在那一瞬,她居然也对主子的话抱持深信不疑的想法。
主子真的什么都没做,仅是淡淡笑着,她就乖乖坐下喝茶,然后……卫府的确没事了,然后……她也把自己卖了。
三天前的情况是这样──
卫大哥是茶商,有同业觊觎卫大哥的生意,因此官商勾结企图陷害卫大哥,幸好有严老板出手相救,这才保住卫府上下。一得知卫府平安无事后,严老板便立刻向她邀功了……
“怀真,我确实保住卫府了,对不?”严观羽又亲自为她斟上一杯热茶,目光温柔地凝视傻傻自投罗网的她。
怀真颇为赞同地点头,虽然严老板什么都没做,不过他说过会保住卫府,卫府也确实平安了,那肯定就是做过什么。书肆卖的书里有写,所谓真人不露相的高手就是在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寻常的人根本看不出端倪。
这就是高手的风范,而她是寻常人,什么都瞧不出来。
“是的,多谢严老板出手相助。”她相信严老板就是高人,什么事都难不倒他,就和卫大哥一样,高耸参天,无法窥探。
“这是因为你的缘故。”
“我?!”她一脸困惑,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我出手搭救卫府,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严观羽不愧是商人,懂得将情势转为对自己有利。
“这、这……为什么呢?”怀真果真上当,有些错愕地问,压根无法相信自己有这么大的面子让严老板这般厚爱。
“所以你欠我一次了,或者该说是第二次,嗯……更正,认真算起来应该是一百零七次了。”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继续设下陷阱。
“嗄?!”怀真傻住了,喝茶的动作僵硬,小嘴都忘了闭上。
严老板不愧是商人出身,锱铢必较的能力确实高人一等,她这贫乏的脑子怎么算都兜不出一百零七次这数字,惊为天人啊!
最多应该是一次的恩情,怎么变成两次后又激增成一百零七次?这简直比高利贷的利息还要可怕!她几时欠了那么多,怎一点感觉都没有?
“严、严、严老板……”她吓得连声音都抖得厉害。“我、我怎么会、会欠、欠您、您这么多次?”
虽然严老板是卫大哥的好友,他们经常有往来,严老板也对她不错,偶尔几次遇见她会赏她甜食,不过也就那么几次而已,之后她全拒绝了,她真想不起来自己竟欠了如此庞大的“钜款”。
说是钜款也不为过,因为对方是严老板,他是商人,铁律就是绝不赊欠,若有欠必三倍讨回,这是她听其他人对严老板的评语,因此她对严老板更抱持敬而远之的态度,免得一个不察倾家荡产;是说,她也没有资本可倾家荡产。
她都如此谨慎了,怎还会欠那么多?
天哪!
“这次你拜托我出手救卫府,我没让你失望,并且办得妥妥当当让你放心不是吗?”他微笑道。
怀真点头。
“剩下的一百零六次则是我托你卫大哥转达我的一点小小心意。”
“咦?!”无辜的小脸堆满不解。
“春宝堂的桂香子、春菊馆的糖炒香豆、柳下堂的爆香甜蔬糕、百味堂的千糖粉银丝、富贵酒馆的香桂甜茶、紫善堂的十二季饼、珍斋馆的百宝吉祥酥、万香糕饼铺的八宝珍饼……”严观羽说得如数家珍似的,怀真听得口水险些泛滥成灾。
全是好吃,不……全是她吃过的各地着名甜食。
咦?停──等等!
“那些不是卫大哥买给我吃的吗?”
卫大哥知道她嗜甜,所以每次回来都会给她一大包甜食,她一直认定是卫大哥买的,因此吃得理所当然,却没想到那些全出自严老板之手。
全是国内各地甜品,这心意一点也不小啊,严老板!
“不,是我吩附人买的,这些都还小意思,最困难的是异国甜食,记得吗?我曾让你家大哥送了一分内软外酥、还裹着一层白色米粉的比迦给你吃?”
记得,她当然记得,那比迦实在是太好吃了,让她连作梦也梦见。她记得卫大哥说比迦是关外某一族的知名甜点,得来不易,要她好好品尝。她也确实照着做了,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吃,足足吃了两个时辰才吃完,可是……呜呜,她能不能不承认啊?
必外千里迢迢送来的点心,这礼实在是太轻又太重啊,咦?等等……
怀真终于思索到一个重点──
“不对啊,那份比迦明明是刚炸好的,还热腾腾冒着烟,怎可能是从关外送来的?”只怪当时是卫大哥拿给她,比迦又令她眼露“凶光”,才没去思考卫大哥说的话有诡异,如今想来,比迦根本不可能是由关外送来,十几天的行程,不是软了就是烂了。
“我只是说比迦是关外点心,没说过是从关外送来,那是我朋友正好来我严府作客,他是厨子,有一身好厨艺,又擅于做甜食,所以我也让你跟着尝鲜了。除了比迦以外,还有索比司、巧酥达,那些也好吃吗?”事实上,他根本不认识什么关外的厨子朋友,是在听闻这人响亮的名号后,硬是把人从关外绑来北凉城,逼他做了几份知名的甜食后就赏了一大笔钱让他自己回去,是说,那名厨子后来迷恋上关内的美食便开始周游各地,似乎也没回去。
“很好吃啊!”一说完,怀真便恨不得咬断舌头。
严观羽又笑了,笑得分外迷人,令人明知前方有危险也甘之如饴。
怀真瞬间看傻了眼。
严老板本就生得好看,几乎是每个姑娘爱慕的对象,她当然也觉得严老板好看,但不知怎地,对他就是没有太多好感,总会下意识避开,有几次远远在街上瞧见他的身影,她想也不想就拐入小巷好避开。
他确实送过她几次好吃的甜食,可她一次也没吃,后来更全送回去。
明明美食当前,从来就不会拒绝,偏生她就是能够克制自己对他所赠的美食起贪念。
很怪,是不?
她是觉得奇怪,却探究不到原因也就懒得继续探索,反正不吃严老板的也有卫大哥的礼物,只是万万没想到原来卫大哥的礼物其背后金主竟是严老板?!
这辈子,不──她努力十辈子有可能还得清吗?
真是一贪吃成千古恨哪……呜呜,卫大哥,您把怀真害惨了。
“如果你还想听,我也能继续数下去。”
“不、不用了,怀真听得一清二楚。”严老板记忆力真好,本来以为大概只有她能把吃过的点心甜食牢记在心看来严老板能有如此成就绝非凭空得来。
“那么,这一百零七次的恩情,你打算如何偿还?”
耙情严老板要在这节骨眼上一次讨光吗?
“这、这……严老板能不能让怀真找卫大哥商量一下……毕竟怀真是大哥的义妹,只有卫大哥能替怀真作主,如此重大的事情当然还是要自卫大哥出面。”
她一脸苦瓜,没想到嗜甜食的小缺点居然也会惹出这么大的事。
严观羽微微眯了眼嘴角的笑容又往上扬了几分。
当他得知怀真是好友卫珩的义妹时,便处心积虑想要得到她,不过好友不同意,他只好换个方式从怀真那里下手,努力讨好她,买她喜欢的甜食、点心给她,就是希望能打动她的“良知”,让她心甘情愿来他这里,无奈这丫头并不领情,后来更似是要划清界线,退回他所赠的甜食,逼得他不得不出此招。
他只是想得到她——这话不能明说,不然可就一辈子都得不到了,更不可能让她回去找那个保护欲太强的好友商量。
“原来怀真想让你卫大哥替你还债是吗?”
一句话打得怀真差点咳血——不!她绝对不是这种自私自利的妹子。
“没有。”她垂下脸万分无奈地回答,
“敢问严老板要怀真如何还债?”
很好,鱼儿上钩了。
严观羽也就不再朝她痛处打,反而慢下脚步。“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你的确是个贴心的姑娘,看在你有勇气面对的份上,最后这一次的请托,你也是为了你卫大哥,所以我不算在你头上了,那就当欠我一百零六次吧。”瞧,他也是很好心。
一百零七次和一百零六次……有差吗?
怀真抬起欲哭无泪的小脸点头。“可是怀真身无分文,没有恒产,实在不知如何还债。”颓丧啊……
“这不是债……”严观羽起身上前正想模模她的头时却让她巧妙避开。
一时间,他的表情有几分怔楞以及几分的不愉快。
他会见过怀真乖乖任由卫珩模头,怎一换成他就好像视他为毒蛇猛兽般,竟是避之唯恐不及?
怀真眨了眨眼,才回过神想到自己的反应太激烈。
严老板的表情严肃,好歹他现在是大债主,她是不是该说些什么来挽回,免得造成更悲惨的结局?她用力思考,无奈就是不晓得该怎么说,只好沉默以对。
下一瞬,严观羽敛下不愉快的表情。
好不容易快要得到她了,万万不能在这时功亏一篑,他是商人,绝不做赔本生意。
等了六年也就为了这一刻——
“怀真,这不是债,你不必看得如此严重。坦白说,我一直很想有个妹妹疼爱,可寻来觅去就是找不到一名可爱的姑娘让我疼爱,最后终于找到了你,你要说我小人也罢,说我城府深也无妨,我就是要让你来到我身边,你放心,我定会待你更好,疼你如亲妹,如何?”他释出最大的善意。
怀真听了傻眼。严老板真要收她为妹?!
哇,一个卫大哥就算了,怎么严老板也抢着要照顾她?
她何德何能,到底是做了几辈子善事?
“这……严老板,怀真担当不起啊!”
“绝对担当得起,你如此善良又体贴,是我前所未见的好姑娘,若你成为我的妹子,我定不会让你受委屈,好吗?”他才一靠近,怀真又不着痕迹退后。
他实在不高兴,在她失忆之前,她对他可一点也不生疏。
“这、这、这……”怀真完全不知怎么思考了。“那个……严老板,不能让怀真考虑几天吗?”
“不。”他轻轻吐出这个字,却包含无比强烈的拒绝。“若你无法答应,那我也不勉强,就当我无缘有你这个妹妹。唉,亏我还想介绍会做此道的好友给你认识,他上回写信来,据说他融合关内关外两地的美食做出更特别的甜食想让我品尝……”
怀真瞬间露出灿烂可比金鸟的笑脸,眼睛眨巴眨巴,双手交握置于胸前,表情说有多谄媚便有多谄媚。
“大哥……”
严观羽笑了。
事后,怀真懊悔不已却无法反悔。
因为严老板和她打了契约一若无他同意她终生不得离开严府。
呜呜,她真不敢相信居然为了甜食就把自己卖了?!
契约一打,铁证如山。
不过她最后只答应成为严老板的奴婢。
唉,罢了,就当作换个地方做事,卫大哥也说了,若真不开心,他会想办法。
反正天塌下来,都有比她高的人替她暂时撑着,没必要钻牛角尖。
“想什么?”严观羽弹了一下指头试图让思绪不知游走到何处的她回神。
怀真打住脑子里的胡思乱想,专心看着眼前的严老……喔,是主子。
“没有,主子。”
“怀真,我比较喜欢你以前对我的态度。”虽然同样客气,可现在的她多了几分疏离,明明靠她更近了,却仿佛远在天涯。
他认识失忆之前的她,对如今站在面前一脸无辜又天真的她却不甚了解,她的外表一如过往,心性也依旧善良,只是那场火确实改变了她某些部分。
“主子想太多了,怀真十分尊敬主子。”光是那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气势就令她钦佩不已。
她自认对主子的态度始终如一,没有特别亲近,也没有刻意冷淡,主子怎会这么说?
“我不要你尊敬。”他直言坦承。
“咦?”主子不要婢女的尊敬难道要她漠视吗?主子这嗜好可真奇特。
严观羽叹了口气。
“没事,我只要你知道,在严府里,只要不危及你自己的性命,无论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只除了……”他伸手欲靠近她。
怀真不由得往后退一步。
严观羽眼眸快速掠过一抹不高兴别过脸收手道:“我知道你卫大哥每日都会送来桂香子,但你已经是我严观羽的人了,岂可拿你卫大哥的东西,所以从明天起,不许你再收他的桂香子,往后我会买给你。”
眼前的她完全不记得那时的事,此刻提起又有何用只是让她徒增心烦罢了,既是如此,那就暂时依她所愿,等她先适应严府再做打算,毕竟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能慢慢熟悉。
不急,真的不急。
他已等了六年,不在乎再多等一些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