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检验台,沐向旸将敞开的衬衫由下至上、逐一系回了钮扣。
“如何?”他淡淡问了一句。
医师皱着眉头,细读着列印出来的数据,轻吁了声,“老样子,你的心脏好得很,我真的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
沐向旸轻声笑了下,“没问题不是正好?你叹什么气?”
“就是这样事情才大条啊……”万秋烨摇摇头,道:“像你这种频率高、原因又不明确的心绞痛,如果不赶快查出病因的话,要是哪天突然发病了,状况通常都很危急,到时候能不能把你的小命救回来,我一点把握也没有。”
听了,他眉一挑,不以为意。“要发病的话,早发病了。”
事实上,自他有记忆以来,突发性的心绞痛就一直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案母带他看遍了全国各地的名医,无论是中医、西医、甚至巫医……唔,好吧,正确来说是民俗疗法,可是却一点用处也没有。
后来,他想反正顶多就只是胸口闷、心脏痛,十几年来从没造成什么严重的伤害,于是他放弃了,没打算去根治它,就当它是偶尔发作的偏头痛吧。
直到家族的远亲里莫名冒出个医师女婿,而且好巧不巧,这名女婿还是心脏内科的医师,虽然年纪轻轻,还不到四十岁,在医界的名声却是响当当。
简而言之,事情就是他在父亲半哄半胁迫之下,勉为其难接受了这每个月都要进行一次的追踪治疗。
不过,虽然说是“治疗”,也只是吃吃一些预防性的药物,偏偏他最讨厌吃药,主诉的症状没被治愈,倒是一堆副作用冒了出来。所以,就算只是低剂量的预防性药物,他仍是敬谢不敏。
“你真是我遇过最不配合的病人。”万秋烨说。
“病人?”沐向旸轻哼了声,“我生什么病?说来我参考看看。”
万秋烨被这问题给堵死了。的确,他是胸闷心痛,却怎么样也查不出病因。这样算是病人吗?
那困窘的表情惹得沐向旸笑出声,他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道:“好啦,我开玩笑的,别放在心上。这事情你真的不用太担心,老毛病了,我知道怎么应付它。”
万秋烨只能铁青着一张脸,苦笑。
要他不担心,谈何容易?若是哪天沐向旸突然在路边倒下、心脏衰竭,这责任他可扛不起。
先撇开有无医疗过失的刑责不谈,光是面对亲戚朋友那一方,他就会吃不完兜着走了呀……
“啊!”至此,万秋烨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你的睡眠状况最近有没有改善?”
被问的人先是愣了一下,才道:“……普普通通。”
言下之意就是不好。
万秋烨已经很了解他的说话方式,这个男人只要被问到自己的身体状况,通常都是避重就轻、马虎带过。
他点点头,从白袍的口袋里掏出了张名片,递上,“如果你真的不喜欢药物治疗的话,试试这个吧。”
“这什么?”沐向旸将名片接过手,第一眼入目的是“莫桑”两个字,随后是“睡眠治疗师”这个头衔。
“有这种职业?”他稍稍讶异了下。
“这个人在澳洲是合格的芳疗师,在国内也是合格的睡眠治疗师,像你这么讨厌药物治疗的,正好适合这种方式。”
“不必了。”他连考虑也没考虑,直接把名片退回去。
万秋烨摇摇头,没接过手,而是劝道:“你就试试吧。我想,你的心绞痛有可能是精神压力累积下来的,试试这类型的放松治疗,也许会有点效果。”
“精神压力?”沐向旸嗤笑了声,“我这毛病可是从五、六岁就开始了。”
“谁说五、六岁的小孩不会有压力?”
他耸耸肩,“好吧,你说了算。”
这种事情的确是医师的说法比较有公信力。沐向旸收回名片,顺势塞进了西装外套的内袋里,不再浪费时间在争论这种事情上面。
“那我会找个时间请人联络对方——”
“我已经帮你联络好了。”
沐向旸怔住,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哪个字,“你已经帮我什么?”
“我已经帮你跟对方约了后天晚上。”
很明显的,沐向旸的表情垮了下来,“你擅自帮我约了明天晚上?约在哪?”
“当然是你家。”
“我家”一听,他的脸更臭了,简直不敢相信,“你擅自安排个人去我家,替我进行医疗行为?”
“呃……严格来说,那应该不算是医疗行为。”
“那不是我这句话的重点。”
认识他的人都知晓,他相当注重居住隐私,对身边的人事物也极为谨慎。因为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敌人有一卡车那么多,若平常不谨慎点的话,就算有九条命也不够用。
“啧,不过就是个睡眠治疗师而已,搞得你神经兮兮,难怪睡不好。”万秋烨故作不以为意,在嘴边咕哝了几秒,又道:“放心吧,这个治疗师我很熟,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谁管你跟他熟不熟重点是我跟他不熟!他差点儿这么吼出。
沐向旸深呼吸了一口气,摇摇头,“我不在乎你跟对方的交情怎么样,我要你现在就把预约取消。”语气虽然淡定,却是不容拒绝的口吻。
闻言,万秋烨静了几秒。果然没错,对方的反应完完全全都在那个女人的预料之中。
他刻意挤出个无奈的表情。“向旸,你别这样子,对方再怎么说也是弱势族群。现在你有需求,而人家正好有供给,你就当作是赏口饭给对方嘛,又不会少块肉。太刻薄的话,支持率会降低喔。”
“弱势族群?”他被挑起了好奇心,“哪一种弱势族群?”装穷的他可不买帐。
万秋烨叹了口长长的气,装模作样地道:“这个治疗师是盲人。”
沐向旸愣了下。要说意外吗?也不是,倒像是一种“啊,难怪你会破例帮对方牵线”的豁然感。
他所认识的万秋烨,是药厂业务们眼中最难搞定的医师。红包,他不收;喝花酒,他没兴趣;招待他打高尔夫,他说他没空。
总之,在沐向旸的印象中,这位万医师是无法被收买的。
“是天生的吗?”他又问。
“不是,是意外。”万秋烨娓娓道来,“其实说起来也很可怜……几年前一场酒驾车祸,好端端一个人,就这样两眼全盲了。”
沐向旸听了,一时无语。
严格来说,他没必要卖给万秋烨什么面子。彼此之间毫无私交、连姻亲都称不上,再多的交集也仅止于医病必系而已。
至于全盲的睡眠治疗师?那又与他何干?而且,他很清楚,有残疾的人不见得都会企盼别人的同情。
他年幼的时候,正是被视为“有残疾”的那种人,不定时的心绞痛,让他几乎是被禁止了任何与运动有关的课程,这在同侪里是件很不得了的事。
他被其他的孩子们歧视过、排挤过、取笑过;当然,班上也有不少女孩子会同情他、自以为是的想照顾他……
不过那都过去了,回忆那些毫无意义。
最后,他叹了口气,仍是妥协,或许就像对方所说的吧——太刻薄的话,支持率肯定会降低。
“几点?”
“我是跟对方敲定十点左右。”
“这么晚?”
“当然,那是睡眠治疗,总要在你睡觉的时候才能进行。”
“……那多奇怪?我都要睡了,还让一个陌生人在家里头晃来晃去,我能睡得安稳才有鬼。”
闻言,万秋烨笑了笑。“这就很难讲了。”
“啧。”沐向旸只是冷哼,没再多说什么。
没多久,沐向旸离开了诊间,万秋烨则回到医师休息室。
里头的女人显然已经久候多时,整个人懒洋洋的瘫在沙发上,全然没个淑女该有的坐姿。
见他开门入内,女人仰头看了他一眼,微笑。
“怎么样?他答应了没?”
“答应了。”万秋烨点点头,“不过,他脸很臭。”
女人似乎毫不在意,仍是嘻嘻笑笑,坐起身子,“哎呀,脸臭是一定会的,但是有答应了就好。”
万秋烨坐到了另一侧的单人沙发上,禁不住好奇。“为什么你坚持要替他做睡眠治疗?这不太像你的作风。”
这女人个性自由自在、奔放不羁,她从不关心任何人、也从未热衷于任何事物。所以,当她拿着一张名片,来到医院找他强迫牵线的时候,当下他虽然觉得有些困扰,但更多的是惊奇。
她静了几秒,像在心里斟酌着答案,才道:“我有个东西在他手上,我必须拿回来。”
“啊?”万秋烨听得迷迷糊糊,“你和他认识?”
“嗯……不太算耶。”
“什么叫作‘不太算’?”
“哎呀,你问这么多干么?那很复杂的,说了你又不懂。”女人不耐烦了,摆摆手,不愿多作解释。
“你该不会闹出什么乱子吧?”万秋烨露出了为难的表情,“我可不想惹毛那个人……”要不是这女人曾经替他解决过一桩棘手的男女纠葛,他才不想帮她安排这种事。
大家都知道,那个姓沐的不是软柿子,谁那么大胆敢设计他?
“安啦,怕什么?我做事,你放心。”
放心个鬼,怎么他反而有一种洗干净脖子等死的预感?
废话不多说,女人起身离开了沙发,拿起一旁的大衣披上、系妥围巾,一副就是准备走人的样子。
“对了,时间呢?”临走前,她问。
“后天晚上十点。”
“OK,谢啦。”
简单的道别,女人挥挥手,走了。
沐向旸回到家,甫一踏进大门,甚至连西装外套都还没月兑下,管家便走上前来,低声道:“沐先生,您有访客。”
避家不算老,但也不年轻,年纪四十好几了,体格保养得还算不错,从前在航空公司里担任空少,几年前辞退了空服员的工作,便来他这儿担任管家。
听到“访客”两个字,沐向旸愣了愣,心想,都晚上十点多了,还能有什么访客?
况且,不论是一般陈情的民众,还是拜托他斡旋的商办、甚至是找他泡茶聊天的官员,通常都会直接前往他的服务处,不可能会跑到这里来。
“知道是什么人吗?”
“是万医师介绍来的。”
“啊……”他想起来了,老早就被他抛至脑后的记忆,瞬间回笼,“好,我知道了,你请对方再稍候个几分钟,我随后就去。”
“是。”
应声之后,管家掉头朝着客厅走去;沐向旸则先行走进了他的书房,月兑下外套,整齐地挂到衣架上。
他坐上了办公椅,舒舒服服地仰躺在椅背上;接着,他闭目深呼吸、再缓缓吐息——这是他每天回到家里第一件要做的事。
他会在这个不大不小的空间里,澈底舒展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顺便也把工作上的情绪放下。
他其实很懂得放松自己、释放压力,哪需要什么治疗师?
只不过,答应的事情就是答应了,大不了就是露个面、应付一下,就当作是给对方面子。
思绪至此,他睁开眼,起身走出了书房。
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女人,她穿着简单的休闲套装,脸上戴着墨镜,身旁摆着一根导盲手杖,脚边搁着一只像是工具箱的东西。
坦白说,他很意外,他一直以为对方是男性,名片上的名字误导了他,“莫桑”这个名字实在不怎么女性化。
若他早知道对方是个女人,八成死也不会答应这种治疗吧?不为其他,只因为女人太麻烦、也容易被有心人士拿来作文章。
也罢,这时候把人家赶回去似乎不是什么亲民的举动,反正让她进行个一次疗程也无妨。于是,他走上前,坐到了女子的对面。
对方似乎因他的脚步声而有了反应,她双肩微颤了下,立刻站了起来,却像是无法掌握到他正确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