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田晓云吃过晚餐后,韩非原本可以直接回家,但他还是返回医院,来到方楚楚住的病房。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就是牵挂着她,她发烧了,他担心会恶化成肺炎,虽然可能性并不高。
无论如何,她是他的病人,他有责任照顾她。他如是告诉自己。
他来到病房,没想到方启达也恰巧在房内,他来不及退出,只好认分地打招呼,做足一个下属该有的礼貌。
“院长。”
“你来了啊!”方启达看见他,眉峰一挑。
“听说你今天休假不是吗?怎么又回来医院了?”
他默然不语。
方启达忽而微微一笑,“你放心不下楚楚,对吧?”
他闻言,心跳乍停,表面仍一派淡漠。
“我是她的主治医生。”
“只是这样吗?”方启达似笑非笑,顿了顿,神色稍稍严厉,“旣然你知道自己是她的主治医生,就不该答应带她外出,你明知她的身体状况不好。”
“是,我承认是我的疏忽。”他不想与院长争辩责任归属。
他的不争反倒令方启达神色一霁,叹口气,“其实我也不是怪你,我知道一定是楚楚强迫你的,对吧?今天是她妈的忌日,她是不是用眼泪攻势让你心软?”
他静定地摇头,“你女儿不是那种会用眼泪攻势博取同情的女人。”
“说的也是,她的确不是那种会故作可怜的女孩。”方启达同意,这也正是令他这个父亲最心疼的地方。
“这丫头!不晓得还要让我担心到什么地步?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出现适合她的心脏呢?我真怕她熬不到那时候。”
说着,方启达望向躺在病床上的女儿,眼神满是怜爱。
韩非默默打量他,脑海思绪起伏。
看样子方启达的确很疼爱这个女儿,但他是否有想过,别人也是有儿有女,当他在手术台上因为轻忽杀死一个人,摧毁的可能是一整个家庭?
思及此,韩非不禁咬牙,插在白袍口袋里的双手悄悄捏紧。
可惜他找不到确切的证据,那晚他潜入院长办公室被方楚楚发现后,某个深夜他又乘机溜进去,但连换了好几组号码,就是打不开保险箱。
一天猜不出那关键的密码,他就一天无法为自己的父亲伸张正义,当然他很明白就算找到证据,这件医疗疏失案也早过了法律追溯期,但至少他可以藉此追究方启达的责任,他要这男人跪在他父亲坟前认错。
“我等下还有事,楚楚就麻烦你照料了。”方启达低声叮嘱他。
他敛眸,掩去眼底的恨意,“是,我知道了。”
待方启达离开后,韩非方允许自己的面容肌肉扭曲,他试着深呼吸,压抑胸臆翻腾的情绪。
原本以为这会是件困难的工作,他恨那男人己经恨了二十多年,但奇异地,当他望着方楚楚苍白的容颜时,立刻便平静了。
她仍在发烧中,体温虽不到危险的临界点,也够她难受了,在梦里忽冷忽热,鬓边细汗涔涔。
他看着她逐日瘦削的脸庞,倏地醒悟生命力的确一点一滴从她身上消失,就像愈烧愈短的蟥炬,总有一天泪滴尽了便成灰。
她需要动心脏移植手术,愈快愈好……
“韩非。”有人在喊他。
他怔了怔,好半响才搞清楚是方楚楚的梦呓。
“韩非……”她又咕哝地唤了一声,“你这人……真坏。”
就连在梦里,她也惦记着他吗?
如果能在死前掏心掏肺地爱一个人,好像也不错。
耳畔忽地响起她对那个学长说的话,韩非僵立原地,顿时感到口干舌燥,他舌忝舌忝嘴唇,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圆头棒棒糖,拆开包装纸,将糖果塞进嘴里。
方楚楚是被一阵说话声吵醒的。
声音很低、很细微,但不知怎地,还是犀利地钻进她裩沌的意识里,唤回她疲惫的神魂。
她睁开眼,看见韩非正和一个护士交谈,“那位太太说想见韩医生跟大小姐一面。”
“跟她说我没空,不见。”
“可是她说见不到人她就不走,会一直在医院等下去。”
“她不会是来闹事的吧?”
“我也不确定耶,看起来不像。”
“这种事不能用猜的,她要等就让她等,反正我们不见……”
“是谁要见我?”方楚楚努力提振精神,轻轻地扬嗓。
两人一震,同时望向她。
“大小姐,你醒了啊!”护士有些慌张,“是我吵醒你的吗?”
她摇头,撑坐起上半身,护士赶过来抉她,替她调整靠背的枕头。
“你说谁想见我?”她问护士。
“就上次大小姐不是在顶楼救下一个孩子吗?那孩子的妈说想见你。”
“是吗?那请她进来……”
“方楚楚!”韩非厉声打断她,“你现在不适合见客。”
“怎么不适合?我现在感觉好多了,不信你量我的体温,我烧都退了。”
他知道她烧退了,睡了超过十二个小时,她确实该恢复了一些体力,只是——
“也不知道那女人是不是来找碴的。”
“你这人怎么比我还愤世嫉俗呢?就不能看点光明面?”她横瞋他一眼,接着又望向护士。
“你去请那位太太进来吧。”
“是。”护士领命告退。
方楚楚凝望韩非,他正不悦地瞪着她,她自嘲地勾勾唇,怎么她又惹他生气了呢?
“我好渴,想喝水。”索性端出大小姐架子。
他没好气地睨她一眼,但还是很顺从地替她调了杯添加葡萄糖的温开水。
她接过杯子,一口一口慢慢啜着。
“饿吗?我叫他们送早餐过来。”他问。
她摇头,“不用,我还不饿,打点滴都打饱了。”
她开着不高明的玩笑,他又是两道眸刀砍过来。
吧么这么凶啊?她敛眸,躲开他过分锐利的注视。
几分钟后,护士领着一位妇人走进来。
“这位是高太太,高太太,这位就是那天救了你儿子的方小姐。”简单介绍过后,护士很识相地退下。
“谢谢你,方小姐,之前我一直没机会亲自向你道谢。”高太太穿着一件扑素的洋装,形容透出几分樵悴。
“那没什么,你不用这么客气。”方楚楚微笑。
“我今天来是想告诉方小姐和韩医生……”高太太停顿,闭了闭眸,良久,好不容易从唇间逼出嗓音。“我儿子昨天去世了。”
“什么?”方楚楚震住,韩非也一脸惊愕。
“所以……你是要来怪韩医生没有答应为他开刀吗?那不是他的错!”甫回过神,方楚楚便急着替韩非辩解。
韩非一震,眼神复杂地望向她。
“我知道,我不是来骂人的。”说着,高太太对着韩非和方楚楚分别一鞠躬。
“我是来谢谢你们两位的。”
方楚楚眨眨眼,“谢我们?”
斑太太点头,从皮包里取出一片光盘给她。
“这是我儿子生前拍的最后一段影片,他要我拿来给韩医生跟方小姐看,他说谢谢方小姐那天在顶楼安慰他,也谢谢韩医生帮他说服我,让他回家度过剩下的日子,他在迪斯尼乐园玩得很开心,他说……他这辈子没有遗憾了。”
方楚楚捏着光盘片,一时不知所措。
斑太太心酸地含泪,“拜托你们,请你们一定要看这段影片!看看我儿子生前最后的笑容,请记得世界上曾经有他这么一个孩子,他确确实实地活过。”
这是来自一个母亲最哀伤也最卑微的请求。
方楚楚震撼了,韩非同样无语,高太太离去后,两人将光盘放进放映机里,嵌在墙上的液晶屏幕显现出小男孩的形影。
他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不停地说着,在迪斯尼乐园里快乐地穿梭,每一样事物看在他眼里都是惊奇。
“妈,你到底有没有录进去?”
“有,我有在录。”
“好,那我要说喽!”
“嗯,你说吧。”
于是,小男孩对着镜头,正经八百地诉说。
“医生叔叔、方姊姊,你们看到了吗?是我在迪斯尼乐园喔!东京的迪斯尼乐园,很棒吧?方姊姊,我除了旋转木马,还坐了摩天轮,是不是比你还厉害?你很羡慕吧,嘿嘿。医生叔叔,谢谢你帮我跟我妈说我想来迪斯尼乐园玩,我真的好开心好开心,这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一天了!我永远永远不会忘记,死了以后也不忘记……妈,你干么?你别又哭了啦,很扫兴耶!”
“好,妈……不哭。你刚不是说想吃冰淇淋吗?我们一起去买。”
“喔耶!”
小男孩在镜头里蹦蹦跳跳,在镜头里散播欢乐散播爱。
方楚楚哽咽,喉间噙着酸楚,泪眼朦胧。
韩非看到一半,便从口袋里掏出棒棒糖,死命地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