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书房的徐直,下意识地往她费心收集来的贮币器走去。
一如过去的每一日,她收集的五个贮币器里,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另外三个则是各自不同,没有变过。
大姑娘?"九行进门后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见徐直高傲地不理人,他又大声叫;"大姑娘!"
徐直这次反应过来,她看向他,蹙起眉。"谁叫你进来的?"
"姜玖有吩咐,大姑娘若要来书房,定要有人陪着。"他也不愿意啊,什么鬼不鬼的……他抬眼扫过这栋三层楼的内部,层与层之间都是中空,以回旋式楼梯相接延伸,周围全是书与……古玩吧?他府里没被抄家前也是会收些各国古玩的,却似乎与徐直的有些不太相同,这些古玩带着一种非常陈旧的氛围……他又看向徐直刚才正在看的器具,但完全看不懂……他试着表达他的好学;"大姑娘,这是什么?"
"几百年前小周国装货币的器具,这种贮币器的特色是在器盖上雕刻小周国的人文历史。"徐直在学士馆待久了,从不藏私,跟每个人说话,只要有人问到她懂得,她一定回答,同时答得极为详细,"栩栩如生,雕刻生动宛如真物。收集了这些币器就可一窥几百年前小周国真实的民俗风情,你看,这时小周国狩猎的场面,从衣着上可以看出狩猎者的身份;这时小周国的春江,小周国人毕生必去一次春江,雕刻细到竟有十七个人,有老有少,或站或趴在春江旁饮着江水,人人表情生动,是不?"
九行小心翼翼上前一步与她保持距离地看向那些器盖上头立的雕像,他惊叹;"真是,怎能把一个人崇敬、感恩的表情给刻出来呢?"他也曾是受过熏陶的少爷,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九行不明所以,仔细比对。"对,两个都很平滑,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徐直微微低着头,几乎与器盖上立体的雕像平视,她似得搂着上面的小雕像,说道;"是了,你们都看不见。"
"啊……大姑娘,你看见什么了?"
"我也看不见了,果然就是在一夜间消失了吗?谁拿走的?"
"……"九行吞了吞口水,不知为何背脊寒毛直立,明明心里拒绝想着她说什么这里鬼啊表的,但就是无法控制地往那头想去;他又瞟到那些古玩……有的看起来一点价值也没有,身孩子有破损……
"大姑娘,你收购这种几百年前的古董,很不容易吧?"九行试着搭上话。
徐直转过头看着他,没有说话。
"……"在静默中他有一种"这种可笑问题还是不要再追问"的惊恐感。
徐直站直了身子,指挥道;"你去把梯子搬到这里。"九行闻言先是一怔,又想到自己已经不是过去的公子哥儿了,便顺从地去长剃那里,一搬……有够沉重。他涨红脸,用尽力气半拖半移,移到徐直指定的地点。
不是他不够力,真的不是,是长梯过重,根本一人搬不动!他忍不住问道;"大姑娘,平日是谁帮你搬动的?"
"嗯?阿玖或同墨吧。"徐直心不在焉地说道。她踩着阶梯上去,九行立即退了几步,与她保持距离,以免她会有任何误解。
姜玖或同墨?说错了把?是姜玖跟同墨合搬吧,九行不由得暗叹口气。他是罪官之后,一家入京领罪,本该全家问斩,但新皇大赦天下,父兄改以流放之刑,而他则以罪民身份派到徐直身边做事。
这是陛下的恩德他知道。陛下看他年轻,不忍他一生毁尽;而父兄听见他将到西玄徐直身边做事,皆是大喜过望,直要他好好服侍徐直。
怎么服侍?
他打听过了,所谓的身边人就是要包办徐直的衣食住行已经她的所有需求。
前者他愿意吃苦去学,但后者所有的需求里有包括……暖床吗?那个伶人说;"就看大姑娘想什么,身边人就得给什么了",语气暧昧不清,由不得他不住往那处想去,害得他胆战心惊,就怕半夜随时被召了过去。
来到徐府后,他才知道徐直这一支徐姓男女可自由婚配,不受皇上指婚,同时女子可公开有男宠相伴,只要徐家女开心又有什么不可以呢?而身边人……在他眼里,真有几分相似男宠,让他浑身不舒服。他看过姜玖在半夜出门,目标是徐直屋子那方向,顿时他心都冷了……他一直煎熬着,直到今天他才鼓起勇气跟踪姜玖。姜玖确实是去了徐直的屋子,但他还搞不清楚状况就被发现了。
对!西玄徐直谁人不知,就连他这个外地人都听过她,但,西玄徐直成名时他还只是个孩童。这表示什么?两人相差十岁以上!他曾经暗地里仔细打量过徐直,是个美人,却非不可取代的绝色,貌龄比实际小上许多,可是那都是骗人的,年龄差就明晃晃的摆在那里,他……下不了口。
若然哪天徐直逼他下口……他也只能努力想着万幸西玄徐直不是男子……
思及此,他有退了一步,打从心底里想跟徐直保持距离,最好相隔千山万水。
徐直爬到架子顶端,他平视过去正好看见她裙摆下的墨履,于是立刻回避往高处阿奎那。西玄曲裾深衣是广袖为主,她因为高举拿书,一双藕臂就这么露了出来……他懊恼的垂下眼,深怕自己被赖上……
"你在做什么?"冷淡的声音自他头顶响起。
九行下意识仰起头,徐直正无表情地看着他。真的就是个美人,但,也只是个美人而已,在西玄年轻女子里要找到比她美得多得是,何必要个"老人家"?
"来拿着。"
"哦,是。"长梯才方便接着,但他为了维持两人间的距离,只肯站在地上,等她丢下来。徐直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双手一松,手里的册子全落了下来。因为九行不敢一直看着她的脸,早就平视正前方,因此当书落下来时,他伸手去接,还是漏了几本砸在地上。
他慌张地去拾起。有几张画纸滑落出来,他捡起时一瞄,画纸上正是方才她所说的贮币器,五个都在,但只有器盖上有雕像,与其说画工精妙,不如说只是临摹,是个记录,远不如他画的有灵气。蓦地,他眼皮一跳,落在其中一个器盖上的雕刻,那时春日播种的场面,十来名百姓在下田播种,山坡地上……有人。
有一个男人,就坐在山坡地上看着百姓播种。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着置放贮币器的方向,从他的角度看去,正好看见光滑的山坡,上头哪有人的雏像啊?
瞬间,他想起方才徐直说的话,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徐直只手抱着竹简,扶着梯子终于落了地,她瞟一眼九行,眼底有着些许不耐烦。
"连拿些东西也不行吗?"
"我是不小心,就这么一次而已……"
"它日要是你拿贵重的东西,也就这么一次教你给毁了……什么东西掉出来了?"九行闷着气,递到她面前,她接过第一张,哦了一声。"这个啊……看见了吗?这就是我说的,你们都看不见的人。"
"大姑娘,是不是你……做梦了呢?"
徐直根本不当他的话是回事,低头看着那张画,自言自语道;"地主?不像。此人腰带过长,袖未卷,分明一开始就没有要入田,而是一个旁观者的角色,会在贮币器上留下的,就是当地的风俗民情,这表示不是偶发,而是理所当然的一种代表当地春耕的景象。是什么原因让这个人坐在这里,却是春耕必须的?为什么之后的小周国再无这样的风俗?"
"大姑娘!"九行声量放大些,让她回过神来。他严重怀疑徐直有幻想症,才会自我编造出子虚乌有的人来。"我将梯子搬走吧。"徐直嗯了一声。九行费力要搬起时,不敢把视线放在徐直面上,因此他感觉徐直的身子突地扑过来时,心里大骇,心想这是书房啊书房啊!直觉松手,连连后退的同时,瞥到她腰间佩饰缠在架脚上……她是被缠住所以被拉动了?
徐直松开竹简撑住倾下她的梯子,现下再加上九行的冲力,她被逼的连连退后,眼看就要跌倒了,瞬间她放弃稳住梯子,迅速半蹲下来,同时双臂环抱住头,哪怕会扯动梯子她也不理了。
她全身上下嘴重要的,就是脑袋。
只要保住脑袋,一切都好说。
下一刻,有人硬是钻进梯子与她之间……来人身上的香味告诉徐直,是同墨!同墨死命地抱住她的上半身,下半身护不住,配饰就缠在那里……当啷当啷,有古董被架子扫落了地。
紧跟着,徐直察觉到同墨全身紧绷一颤,显然她的背遭到沉重的古董重击。尖锐的刺痛猝不及防得窜进徐直的脑袋里,逼的她必须维持着抱头的姿势,以降低脑子里蔓延开来的疼痛。
直到这波震动过去后,同墨轻轻摇着她,在告诉她一个讯息—没事了。徐直这才将双臂慢慢放下,露出一双美目来。
同墨狼狈地坐在地上,妇人的发髻都已散开,她脸色苍白焦急地在她面前比着什么徐直也没在看,她一双冷静的眼眸先扫过翻倒在地的贮币器,间器盖被掀开了来。
显然刚辞击中同墨的,就是它。
如果同墨不在,今日被击中的,就是她了。
地上一小纸片拉住她的注意力,她纳闷哪来的,于是伸手捡起。
这一小纸片来自图纸的一部分,是梯子倒下时她松开手里的春日耕种图。也不知图纸在落地的过程里是遭了什么利器,竟被切割成好几片,现在她手里的碎纸,正式百姓下田的那一幕,而山坡的部分就那么被切割开来。
徐直向来就不是个守时的人,不管是宫宴也好或者在京师她不得不出面的一些场合,她总是姗姗来迟,因而在西玄贵族眼里她就是个目中无人不可一世的狂妄家伙。
周文武就这么坐在上位,独享伶人的舞艺。为什么不享受呢?反正都已经豁出去了,他时时照徐直的心意做总行了吧。要他来看歌舞他就看,要他上床……
也行。这不就是后院人该做的?面具下的唇畔讥讽地笑着。后院人?至今一想到这三个字,他浑身就颤抖,几欲发狂,但全被他硬生生地压制了下来当年尚是稚儿的他,连母妃死于他人之手都能忍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他不能忍的?
他就等着看徐直的下场!
等着看她何时才会发现周文晟古怪的癖好。周文晟的爱与欲向来就是兜在一起的,只要他碰过的女人必是他所爱;但,他要碰一个女人有必要求此女是清白之身,只能有他一个男人,徐直早就失了先机,周文晟不过是利用她,他就等着看徐直如何地伤心欲绝……
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场子上的乐舞,今日的乐舞颇为稀罕,男男女女穿着奇装异服,舞着什么欢喜的登仙道……西玄京师少有这种文绉绉的舞曲,令人看了半点激/情也生不出来,原来徐直是想要他修身养性?
徐直的身边人姜玖双臂环胸,就站在门口一带,面无表情的看着这头,舞才没多久就有一名徐府的婢女匆匆在姜玖耳边说了什么,姜玖脸色顿时一变。
徐直的身边人都是戴罪的西玄贵族之后,哪怕是失去了地位、权势,但骨子里贵族专有的教养、气度仍在,尤其姜玖可以说是近几年来透过徐直近距离接近西玄权利最高峰的人,还会有什么大场面让他脸色陡然难看?除非……周文武心念电转,伏案而起,无声无息地走向门口哭;乐师还在演奏,但跳舞的伶人已面面相觑,舞姿就这么停了下来。
"……有没有受伤?"接近背着周文武问道。"有同墨在,大姑娘不会伤太重,我过去看看吧……"察觉身后有人,他迅速转身。"周公子为何?"
"徐直受伤了?"
周文武面上罩着面具,接近只能从他声音里推测周文武的心态。他道;"真让你遗憾了,大姑娘只是在书房里受到点撞击而已。"
"……好可惜啊,我还等着看徐直的下场,怎么只受点轻伤呢?"他冷笑,随即顿了一会儿,讶道;"就是那个闹鬼的书房?"
"只是巧合而已。"姜玖强调,见这个二皇子颇有兴致想去看好戏,他也不多说,向伶人做了一个手势,就往书楼的方向走去。
虽然他主张在一开始就要处理掉这个二皇子,但徐直要讨好周文武,他也不能越过她去……一想到徐直要讨好这个皇子的原因就在那个面具上,而那面具又是陪死人不知几十年几百年……他就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试着跟后面这个带着陪葬物的男人保持距离。这时正值刚入夜,上一次是……是了,他想起来了,是在十多年前他来吊唁徐直的父亲徐长枫;那时她面上毫无悲痛之色,显见已与其父关系降到冰点,如同……他与徐直因徐达而结冰的关系,若不是以皇子之身来吊唁,根本没有理由进入徐府,他从未想过再一次进徐府是以一个后院人的身份。
他眼里凝聚着复杂的恨意。
未多时,书楼已在前,周文武抬眼注视半天,也不认为这栋沉浸在夜色里的一般书楼有什么诡异之处。
一进书房,地上就是一片混乱,长架斜倒在地上,许多厚重的器具也到处翻滚,要是砸到人,重伤道瘫痪也是有可能的。周文武眼皮一颤,迅速寻找屋里的人,坐在凳子上的徐直就这么直接的跃入他的眼底。
她的长发打散纠结,发饰一支也没有留下,想是逃开架子时狼狈的奔跑,曲裾深衣也有些凌乱,不如平常那样整齐,但他就像是个高贵的贵族,坐姿端正,让人彻底忽略她此时的狼狈。
周文武上千一步,足下踢到一物,低头看一看,是女子腰间佩环上的绳结,头上歪斜的切口一眼就看出是匕首所切,可以想见当时定时险象环生,拥有匕首的人才不得不及时仓促断绳。这种显贵的女性配饰,整个府里也只有徐直一个人当得起。
姜玖绕过地上杂物,轻声问道;"大姑娘还好吗?"正跪坐在徐直面前,忙着替她上药的白华说道;"没有什么大伤,就是轻微的刮伤而已。"周文武不动声色地来到姜玖身边,往她白皙的胳臂看去,确实不是多严重的伤。他又听见姜玖问道;"就这样?没有其它伤了吧?"白华细心地上药,回道;"幸亏当时有同墨在,大姑娘的佩环缠上长架,是同墨及时割开佩环,以身护人的,医女已去看同墨了。"换句话说,徐直被保护的好好的,有伤的是同墨。姜玖也不问同墨伤的有多严重,只抬眼看向站在角落的九行。"书房里的梯架,你搬不动?"九行立刻抬头,答道;"不干我的事,是大姑娘自己佩环缠上去的,我只是……我跌了一跤……""现在你是在否认你让大姑娘受惊了?"
九行垂着眼,倔强地抿着嘴。
周文武目光一直落在徐直面上。她就坐在那里没有动作,半垂着眼,不知是不是油灯的光晕强了些,映的她眼睫又黑又长,相对衬着脸颊苍白如雪,一句话也不吭……是受惊过度所以全交给倔强来处理底下人?
他再度扫过书房,靴边落着一张小纸片,他拾了起来,然后一怔。
药香自门外飘了进来,有婢女在门口轻声说道;"药煎好了。"白华立即起身去端来,经过周文武是瞥他一眼,眼底充满尖锐的排斥,她又坐回地上,轻轻摇着徐直道;"大姑娘,吃药了。"徐直回过神,就着白华的手安静的喝着。
"徐直,你喝什么药?病了么?"
"你很高兴我生病?"徐直随口道,同时抬起眼看向他—这一看,她乌眸微的张大,一把推开抗议的白华,起身来到周文武面前。她眼神流露些许缱绻,令得周文武一时间思绪又中断。
徐直更加凑近他,仔仔细细地观察着。鸟骨的面具果如她所预想,大半面目都被遮住,露出高鼻与嘴唇,极其适合男人的脸型。面具本身就是精美的工艺品,乍看之下一点儿也不可怕,反倒是为是哪儿的异国儿郎……
这样的面具有没有女人的呢?为什么如此精致却没有流传下来?依鸟骨推测此鸟不小,是什么鸟拥有如此庞大的躯体?为什么各国都额米有它存在的记载?为什么都……不见了?一样的小物品不见,可以说是遗失,但如果有许多事物都不存在现有的天下里,那代表了什么?
无数的为什么自徐直脑里延伸扩展开来,追寻所有可能的答案,连正轻微的头疼都能勉强忍受了。
"阿武,你戴着这面具……真真好看极了。"她喃喃着。
"徐直,你这是在羞辱我吗?是,我不愿让人知道我是谁,让皇族蒙着……"周文武注意到徐直伸出手想要碰触他面上的面具,他微的一怔。她……想模他?
还没有模到,她就低头发现自己手里还紧紧攥着碎纸片……周文武一把抽走摊开来看。"春日播种?"他心里起疑,跟着再打开它刚捡到的小纸片,山坡上坐着一个男人。"同一张?"
"是啊,原来被你捡到了。她想拿过来,周文武十指一动,两张纸片顿成无数碎屑。
"徐直,你越是想要,我越是不给你。"想让他半生凄凉,他也不会让她多好过,要折磨他,那就互相折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