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孩子,和伯伯还有什么好客气的?”孙伯玉拍了拍他的肩,眼圈儿又红了。
刘常君嘴角微一牵动后复又消失,默然无言。
心疼地看着这一切的刘惜秀不禁泪水盈眶,急忙抬袖拭去了,振作了精神举步而进,恭敬地奉上清茶,柔声道:“秀儿拜见伯伯,给伯伯请安。”
“你是……”孙伯玉想了想恍然大悟,微微一笑。“秀丫头这般大了,伯伯眼拙,一时竟没瞧出来。”
“伯伯言重。您请用茶。”她奉妥了茶,静静垂手侍立在一旁。
孙伯玉抚着胡须,点点头,道:“嗯,果然越发秀气了。对了,秀丫头今年多大啦?许了婆家没有?要不要伯伯作主,帮你打听门好亲事,也好全了你爹娘的心事。”
“谢谢伯伯关心。”她悄悄瞥了面无表情的刘常群一眼,心下有些惶然,却还是难掩一丝羞涩,低声道:“娘在过世前已作主,让秀儿和常君哥哥完婚了。”
“什么!完婚?!”孙伯玉闻言愕然,神情有一丝惊疑不定。“你和君儿不是兄妹吗?”
刘惜秀心下一紧,勉强笑笑,却也不知该从何解释起。
“孙伯伯,是真的。”刘常君淡然回道。
孙伯玉表情有些古怪懊恼,停顿了一下,这才舒眉展笑道:“也对,你俩名义上是兄妹,实际上毫无血缘之亲,既然成亲是圆了你娘的心愿,是她临终前的托付,伯伯能理解。”
一提到这桩婚事,他俩谁也不再多说什么,气氛有些僵持。
孙伯玉敏感地看了面前这对小夫妻一眼,心下微感诧异。
既是新婚,怎不见有半点蜜里调油的亲昵感?
“伯伯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察觉到世伯的眼神,刘常君平静地问。
“好孩子,伯伯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倒是没别的什么,如今只记挂着,早早把你们都挪腾回府了才好。”孙伯玉爽朗笑道。
“回府?”刘惜秀讶然。
刘常君凝视着世伯,等待下文。
“是呀。”孙伯玉亲切慈祥地道:“伯伯想把你们接回我府中住,你们意下如何?”
她忍不住看着刘常君,“这……”
“多谢世伯。”他平静客气地道:“这儿屋舍虽小,总是栖身之所。伯伯的好意,常君铭感五内,却只能心领了。”
“君儿,你也太见外了,伯伯又不是旁人,我可是你爹的生死至交。”孙伯玉顿了顿,有些难过地道:“还是你记怪伯伯没有早些回京,眼睁睁看着你们吃了这么多苦……”
“伯伯这话折煞小侄了。”刘常君摇摇头,语气略显涩然,“遇上这样的变故,是命数使然,并不是任何人的错。若侄儿年轻识浅,说错了话,还请伯伯海涵见谅。常君只求己身发愤图强,早日考取宝名在身,为国效力,一来可告慰双亲,二来也好教伯伯为我安心。”
孙伯玉听得直点头,丝毫不掩饰满眼激赏,含笑看着这个一直以来甚为钟爱疼惜的世侄。
好小子,果然傲气仍在,志气不改。
“那么秀丫头你呢?你怎么想?”孙伯玉转而询问刘惜秀。
她笑意温柔,眼神坚定,回道:“夫君在哪里,秀儿就在哪里。”
刘常君闻言,眼底闪过一丝复杂之色。
她说的是场面话还是真心话?他可以相信她吗?
孙伯玉叹了口气,“你们夫妻倒是一意同进退,齐心得很。”
“谢伯伯成全。”
孙伯玉看着他俩,几番犹豫,最后还是忍不住道:“贫贱夫妻百事哀,一文钱逼死英雄好汉,你们这清贫的日子想捱到几时呢?”
“布衣得暖胜丝棉,长也可穿,短也可穿。”刘常君笑着回答。
“夫君说得是。”她听过爹爹生前常念这首张养浩的“山坡羊”,柔声接吟道:“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刘常君眸光蓦然一亮,心头一热,不由屏息地深深望着她。
孙伯玉看了看这个,再看了看那个,不禁摇了摇头。“看来,你俩还真甘于这“草舍茅屋有几间,行也安然,待也安然”的日子了。”
“伯伯见笑了。”刘常君好不容易才收回目光,嘴角却因心里宽慰释然而微微上扬。
“也罢。”孙伯玉只得暂时打退堂鼓,却仍旧意味悠长地看了他一眼。“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反正伯伯就在京师长住了,往后这事咱们再慢慢儿从长计议吧!”
刘常君见孙伯玉这般执拗,倒不便又三言两语拒人于千里之外,只好道:“今日不早了,请伯伯先回去歇息,改日侄儿必定亲自登门拜见。”
“也好。”孙伯玉点点头,抚须而笑。“我就先走了,你们俩这几日好好思量仔细,伯伯等你们的答覆。”
待孙伯玉离去后,刘惜秀边收拾着茶盏,边偷偷地关注起了刘常君的心况举止。
那么久的时光过去了,期间又饱受丧父失母之痛,吃得也不好,住得也不好,可是能再见到最疼他的孙伯伯,这对常君哥哥来说,定是备感温暖……
“市集热闹吗?”
她一愣,“什么?”
刘常君来到她面前,深邃黑眸凝视着她,“市集好玩吗?”
“很热闹……”她的心没来由地怦怦跳快了起来。“很好玩。”
“下回,和我一起去吧。”说完,他转身走出大厅。
刘惜秀怔怔伫立在原地,半晌后才终能回过神来,清秀脸庞蓦然涌现了片片红霞。
她、她没听错吗?
秋高气爽,黄叶翩飞。
和他并肩踩过厚厚的落叶,刘惜秀突然发觉,这段崎岖不平的山路怎么走起来变得步履轻快许多,且沿途风光秀丽,景致宜人极了。
她手上拎着提篮,脸上藏不住满满的喜悦。
身旁的他高大挺拔,每踏一步都是她的两三步,可是他却有意地放缓了步伐,像是怕她跟不上,落了单。
她心头鼓涨着暖暖的幸福感,忍不住将掌心贴在胸口,感受着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声,好确认这一切不是梦。
明知不该多想,偏偏心自有主张,浮翩若蝶……
“今天天气不错。”
“是、是呀。”她羞涩道。
看着她低垂得几乎躲进自己胸前的头,刘常君不禁微牵动嘴角,“地上有银子吗?”
“有银子?哪里?”刘惜秀倏地抬起头,目光专注地四下搜寻。“在哪里?”
他想忍,终究还是没憋住,低低笑了起来。
常君哥哥——笑了?
她怔怔望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和耳朵。
他的笑容随即敛止,“怎么?”
“你……笑了。”她屏住呼吸,感动得心头一片乱糟糟。
“王法有规定我不能笑吗?”他挑眉问道。
“不是……我、我开心哪!”刘惜秀话说得结结巴巴,瞅着他的眸子却渐渐湿了。
“脑子还是那般不灵光。”他瞥了她一眼,而后负手率先前行,走了几步回头见她还在发愣,不禁微扬声,“不去吗?待会儿市集都散了。”
“等、等一下!”她急急追了上去。
刘常君看似自顾自地走,可还是留心等她跟上了,才缓缓迈开步子。
“……我要去。”她小小声在他身侧咕哝,轻轻央求。
他嘴角有抹笑意隐约浮现。
还是爱跟,也还是那么傻愣愣,笨得无可救药。
刘惜秀心念一动,茫然地竖直了双耳。
是听错了吗?怎么好像又听见谁说了“傻子”两个字?
市集热闹如故,各式形形色色的小贩都有,蜿蜒连绵的摊子顺着柳镜河畔,由镇东排到了镇西,虽不若京城繁华,倒也有颇有一番丰衣足食的安乐景况。
刘惜秀手上挽着空空的提篮,心下已经盘算好了该添置些什么用品。
刘常君走在她身旁,虽没有刻意亲近,却默默地守护着她。
人多了,他伸臂为她挡住拥挤人群,小贩太过热情,他一个冷冷眼神就阻止了那些个欲对她月兑口而出的轻薄话。
刘惜秀却浑然未觉,只要一进了市集,就忍不住惦念着该帮他买些什么好东西。
“夫君,你瞧这衣带如何?”她伸手轻抚那条淡绿色腰带,上头流云丝线绣得极好,若是系在他腰间一定很好看。
“为什么总买我的东西?”他注意到了,“你自己呢?”
她一怔,双颊微红了,呐呐道:“我不缺什么,不用看了。”
他突然皱眉,倒瞧得刘惜秀有一丝心惊。
“呃,老板,这条衣带多少钱?”她怕他反对,连忙急急和老板交涉。“七钱银子?能不能便宜点,下次我一定再来光顾……六钱银子吗?好,就六钱,谢谢老板。劳烦帮我包起来。”
刘常君不发一言,眉头却蹙得更紧了。
她将包裹好的腰带放进挽篮里,小声地解释道:“将来你中了举,出入门外,系上这个也光鲜合适些。”
他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无言。
要怎么说,她才肯将心思稍微放在自己身上一些些?
难道见她这般辛苦熬着,眼底心里只有他,做什么都是为了他,他心里会好过吗?
见他又不言语了,刘惜秀心下一揪,怕是自己又哪儿做错了。
接下来她心不在焉地逛着,不忘偷偷瞧着他的神情,暗自祈祷他早些消气。
就在经过一摊卖钗环脂粉的摊子前,刘常君突然拉住她。
她疑惑地抬头望着他,“夫君?”
“选一个。”他命令道。
“选……”她低眸看见摊上各式精致的花钿簪饰胭脂,心下一跳,惊讶的开口:“你、你是说?”
刘常君有些尴尬,随手拿起一支簪子,粗鲁地递到她跟前。“就这支吧,挺好的,就这个。”
她脑子乱昏昏,心窝阵阵发热,伸手接下那支他为她挑选的蝴蝶簪子。
“老板,多少钱?”他也未说价,自腰间取出银子便给。
“常君哥哥……”
“走了。”他不自在地别过头去,迳自走了。
刘惜秀忙跟上前去,整个人恍若踩在云端那般地晕陶陶,无比珍重爱惜地紧紧攒着簪子,像是每走一步,幸福都在心窝里乐开了一朵花。
好似是梦,可就算是最好的梦,也没有这么地甜、这么地美……
这一刻,她突然觉得就算日子再苦再难,也算不得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