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莫追的盘算,他本是想再多花个几日的时间,与自家相公窝在房中好好讨论一下驭夫之道的,很可惜的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北蒙国这地方的风水与他的八字永远都合不来。
当夜容止服下解药才入睡不过多久,莫追就把眼皮都还没睁开的她打包好,趁着夜色抱她逃出侯府,避过大批高举着火把的铁卫钻进暗巷,乘上南宫远事先为他准备好的破旧马车。
坐在车上眼看着亮如白昼的靖远侯府离他们愈来愈远,容止转过身,掀开前面的车帘问。
“大哥呢?”怎么就只有他们逃出来?
“就知道你只会担心他……”冒着风雪驾车的莫追白她一眼,“放心吧,我拜托师姊把他敲晕先带走了。”以月穹的暴力性子来看,只怕燕磊没睡个两天是不会醒的。
因大都已关闭了城门,加上奉旨寻找他们的铁卫满大街都是,莫追也没敢挑在这当头冒险闯关出城,只能先将她带到月穹先前在城边所租的农舍避避风头。
月穹晾着白眼,不语地看着赶来会合的莫追在一抵达后,便先抱着自家怕冷的相公进了客房里安顿,接着撩起衣袖,马上钻进厨房里去为容止熬袪寒姜汤。
“瞧你宝贝的,那是你相公不是你媳妇。”就只会担心他相公,她这受他所托办事的师姊也过问一下行不行?果然嫁了人后胳臂就只会往外头弯。
“一样,反正拜过堂的。”莫追手中的菜刀刀光一闪,飞快的几下,整齐的姜片便躺平在砧板上。
心情不平衡的她很乐意落井下石,“胆敢擅作主张乱拜,不怕大师兄知道后,祭出家法出手整治你?”
“你就一定要提醒我吗?”他边在汤锅里下料边瞪她一眼,又忙着蹲下在灶里添了些柴火。
浓郁辛辣的香气在狭小的厨房内缓缓漫开,月穹顺手在锅里添了几味药材进去,然后便先回房里歇下了。莫追手捧着托盘回到房内,盯着容止把一大碗热汤都灌进月复里后,这才腾出时间去另一间客房瞧瞧犹昏迷不醒的燕磊。等到他把一切都打点好回到房里时,发现容止已经等了他许久。
“宫中情势如何?”
“关门内斗。”负责传讯的南宫远是这么告诉他的,但实际情况谁也不知道。
“大公主的人马可有胜算?”她衷心希望慕临仙可别只是只假老虎。
“这得视慕殇手中有什么本钱,不过,我不认为慕殇会输。”莫追从不看轻可以坐上那个位置的人,“身为帝王,他怎可能舍得拱手让出江山?”
“那就让他们关起门来互咬吧,最好是两败俱伤。”看那对姊弟往后还能不能再来烦他们。
莫追放下了窗边用兽毛所制的厚厚窗帘挡住外头的寒意,回到床边就扣住她的腕间仔细观察她的脉象,看他的祥子,似乎没打算上床就寝当她的暖炉。
“你不歇着?”
“师姊说最后一回的药我得看着点。”他皱着眉,发现这一番奔波似是影响了她的身子,他连忙把她塞进被窝里。
换了个陌生环境后,容止半点睡意也无,她不安地拉着他的衣袖。
“这儿安全吗?慕殇会不会搜到这儿来?”
“迟早的事。”这儿又不是什么山明水秀的好地方。
“那……”
他抚着她乌黑的长发,“所以你得好好养着,待你身子好些了,咱们就离开北蒙。”
“不都封城封国境了吗?到时还能出得去?”
“要对娘子有信心。”见她愈说话愈精神,他也不急着哄她睡了,干脆月兑了鞋坐上床同她说话。
容止总觉得很对不起他,“咱们这一走,你的魂纸怎么办?”他都为这事耗在大都那么久了,难道要空手而回?
“再说吧。”他其实就只是不想尝到败绩而已,“反正我往年也烧了不少,今年差个一张也没什么。”
她握着他厚实的掌心,躺在床上静静地回想着他那古怪的师门,并没注意到他异样的眸光。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算了,反正都要告诉她,还是及早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好了。
“何事?”
他清清嗓子,“我有个五师兄,他以前有个兄长还有个妹子。”
“嗯?”怎么突然对她说这个?
“我的五师兄姓容,单字易。”
容止如遭青天霹雳,她怔愣了半响,蓦地坐起身,紧揪住他衣襟的双手哆嗦个不停。
“别忙别忙,当心你的身子……”他也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忙将她给搂过来用衣裳裹好。
她难以置信地张大了水眸,“容易?他叫容易?”
“嗯。”莫追点点头,“这么多年来,五师兄一直都在找他失散多年的妹子。”
听了他的话,容止霎时就红了眼眶,不受控制的泪意在她的眼中翻滚着,藏在心底多年的渴望与委屈,很快即随着泪水离开了眼眶,在烛光下化为蜿蜒闪烁的泪光。
他边说边擦着她的泪,“听五师兄说,当年他家家境贫寒,家乡发了大水,父母和大哥都给冲没了,他抱着家中最小的么妹才没让她也被冲走。之后他带着妹子去投靠他叔父,但水灾后乡里间大多数的人都染上了瘟疫,连他也患上了,于是他的叔父就趁机卖了他两岁的妹子,换得了叔父一家的米粮……”
她怔怔地松开掌指,忍不住想起那一段她永远都忘不了的往事,以及当年举目无亲的自己,是如何在一个又一个买家的手上被转手贩卖的。
那些年,每当又有人扯着她颈间的锁链,像看条狗似地看着她,她都会想,她的二哥在哪儿呢,他怎不来找她这小妹回家?叔父有没有用卖掉她的钱给二哥买药吃?怎么她左等右等,一年盼过一年,他……都不来?
若不是后来纳兰先生买下了她,将她纳入旗下,恐怕为奴的她,如今还是富人们眼中的一条狗,任打任杀,或是只能在青楼间流离辗转一生。
“二哥他……”既然容易都知道她被卖了,那他为什么一直都没来找她……之后也没……
莫追不得不代某人解释一下,“五师兄那时病得人事不知,待醒来后知道妹子被卖了,他气得拿柴刀砍伤了叔父他们一家。”
“……后来呢?”
他苦苦一笑,“后来,五师兄找到了我师父,然后他卖了自己换得了一袋金子,说要用那袋金子去把他的么妹续回来。”真傻啊真傻,他也不想想,人海茫茫,他一个孩子上哪儿去赎啊?
二哥他……把自己卖了?
容止紧咬着唇瓣,泪水成串落下,总觉得喉际间的哽咽发烫得疼痛,令她就快要喘不过气来。
“师父他老人家当年收他为徒后,就把他扔给大师兄教养了,而大师兄头几年虽没肯让五师兄下山寻亲,但在暗地里派了不少人一直在找你。后来,五师兄武艺大成,大师兄就由着他天南地北四处寻妹子了。”
“我二哥他……他……”
“他人生最大的目的,大概就是找妹子了。”莫追一手在她背后帮她顺着气,“他呀,性子挺毛躁的,还脑子就一根筋,耿直得再怎么折也不会弯一下,早些年差点把我二师兄给气死,大师兄也老罚他在佛堂抄经静心,偏偏他就是呆,还学都学不乖……啊,还有,他的起床气就跟你的一祥坏。”
“你……”她几乎泣不成声,“是你说过的,你说会帮我找哥哥的……你知道,我一直在找他的……”
他捧起她的面颊,温柔地吻在她的眉心,“别急,过阵子我就把五师兄打包送给你好不好?”
容止嘴着泪“他……二哥他会认我吗?”
“怎不会?他作梦都惦著你呢。”莫追微笑地抱紧她,“待解决了便宜大哥的祸事后,咱们就回去认认失散二哥的亲事。”
北蒙皇宫中,皇帝慕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朝珠。
在他的命令下,吞雷已率三军在大都之外包围那些叛军,不日即可剿灭,而眼下,就差那名主使者前来自投罗网。
细数这阵子所发生的种种,说起来,他还真得感谢自家亲皇姊让他看了这么场好戏。
原本,他是想将北蒙境内所有的魂纸全都搜集到手的,只可惜,一直有人赶在他的前头抢走了那些魂纸,而他始终都查不出夺纸之人是谁。
当他终于自先皇陵寝找出遗诏,确认了当年先皇所封赏的众臣中,谁自其中得到了魂纸,正欲下手时,他的这个皇姊却得到了消息,想先他一步得到那些魂纸。
既然她爱代劳,那就由她去吧,反正,他也不确定燕氏手中的魂纸究竟还在不在,或是已被人用去了。
慕殇懒懒抬起眼,不语地看着以势如破竹之势一路挺进皇宫朝殿的自家皇姊,正率着亲军浩浩荡荡地来到大殿之上。
看着空旷的朝殿上仅剩下了慕殇一人,以为他众叛亲离的慕临仙,不禁得意地漾着笑。
“你也有今日?”
“皇姊,朕一直很好奇。”慕殇漫不经心地摇着手中的酒樽,“当年你既助朕登上大宝,为何如今不再一本初衷?”
慕临仙抬起了螓首,一如以往地望进慕殇的眼中,与以往不同的是,她不再有居于人下之感,亦不再将对于他座下那把椅子的渴求,拚命暗藏于心底。
当年父皇是怎么对她说的?她是女人,所以她没有资格为帝?纵使她再如何纵横沙场、为国立下汗马功劳,就因她的性别,她便一辈子都无缘站在众人顶上?笑话,这世上,本就该是有能者得之,无关于性别,也非所谓的命运。
“因你得到了魂纸?”所以心也就跟着野了、不安分了?
她的眼眸无比灿亮,“不错。”
慕殇扬起薄唇,“这祥啊,不知皇外甥的三年忌可到了?”
她气息一窒,心底深处最想要掩藏起来的伤口,就在他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里,再次血肉模糊地被揭开来。
“朕没想到,你竟能亲手杀了他。”慕殇语带轻快地说着,眼中满是佩服。
她赤红着眼,语带痛苦地朝他大喝,“住口!”
“只可惜,皇外甥以命换来的魂役也不过如此。”他瞥了瞥她身旁的琴璞一眼,啧啧有声地摇首,“皇姊,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难道想得到这位子的你,就只能付出这么点代价?”
这么点?
一条性命,难道还算不上是沉重的代价?那可是她的骨肉至亲,她怀胎十月所诞下的孩子……她都已含着泪将自己投至地狱里了,他竟还说,这么点代价?
他的眼眸冷了冷,“这些年,朕也让你作够美梦了,今儿个这一出,就算是朕成全了咱们的姊弟之情。”
慕临仙被他看得心跳有些失序,因他那眼神,就像是她今日所做的一切努力皆是枉然,皆是他所默许的儿戏,在他眼前,她就像个……像个跳梁小丑似的。
“你……一直都知道?”倘若这是真的,那他怎么一直都没有行动?甚至可以说是……纵容着她谋反?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朕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要不是她给了他一面造反的大旗,父皇生前留下来的那一班老臣,他还得找理由寻借口让他们反呢,多亏了她,他只须充分与她配合就成了。
她一怔,“你……”
“皇姊,你该梦醒了。”以为得到了个魂役就能同他叫板?天真。
慕临仙朝身后的将军一扬手,“鹿死谁手犹不可知,你别得意的太早!”
早就等着拿下慕殇的众人,在她的指示下一拥而上,慕殇动也不动地坐在原处,冷眼看着他们在冲上金阶之吋,随即遭自四面八方而来的乱箭一一射死。
血腥味在殿上四处弥漫,一殿的哀号与申吟中,慕临仙推开了在紧要关头一刻护住了她的琴璞,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慕殇的好整以瑕。
背上挨了几箭的琴璞,一把将她拉至身后,接着取来背着的琴立在地上,五指飞快地在琴弦上飞舞,急急奏出一曲傀儡曲,操纵着地上已死之人再次站起。
慕殇挑挑眉,觉得他们总算是有点新意了,他微笑地以指点点桌面,箭雨便又再次落下。这一回,密集的箭支将殿上的死人都给穿成了筛子定在地上,最终再无人能够站起。
琴璞将手中的琴弦拉到极致,一松弦,内力便以雷霆万钧之势奔向座上的慕殇,此时一柄金钗却从慕殇身后的纱帘疾射而出,当空截断了那股内力不说,并在琴璞又再次拉开琴弦时,以更深厚的内力震断了所有的琴弦,同时亦将琴璞震得经脉大乱。
慕临仙怔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不敢相信她一直以为无所不能的琴璞,竟就这么败了?明明事前她就得到消息,吞雷并不在宫中,慕殇身边怎么会还有这种高手……
“谁!”她猛然看向慕殇身后纱帘中的那道窈窕的身影。
嫁进慕家不过两年的皇后楚悦,纤纤玉指轻撩开纱帘,千姿万雅地袅袅来到慕殇的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是你?”无尽的寒意自她的心中升起,她像是脚下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般,身子不禁有些摇晃。
慕殇低声浅笑,就像是看不见她的失态般。
“你居然、居然……”慕临仙颤颤地指着他,不敢相信他竟违背祖宗法典,让一个由死物复生的魂役……
慕殇好心接过她的话,“居然让个魂役当上母仪天下的皇后?”
身为皇帝,没人比他更清楚,他身边是多么的危机四伏,多年来在庙堂、在宫中,总是有那么几个人想弄死他。
皇帝当久了,他虽早就对这生态习以为常,也处处小心防备了,可他防得了百姓却防不了百官,防得了百官则防不了宫内妃嫔,防得了妃嫔却防不了内侍,因此,最终的保命手段,自然是要放在最靠近自个儿的身边之处。
而在他身边,除了皇后外,天底下还有谁能更名正言顺地贴近他?
“这是禁忌……”慕临仙恶狠狠地瞪着他,“总有天你会有报应的……”
“将她拿下。”慕殇愉快地朝身后扬扬指。
已在殿后等候许久的铁卫们,很快即来到殿上朝她冲过来,在这危急的当头,她转身向琴璞发出最后一道命令。
“走!”只要他能离开这儿,她就还有机会。
衔命的琴璞随即将身子化为一道黄雾,淡淡地飘散在殿上,不久那黄雾似条长蛇般,飞快地窜过众铁卫的脚底下奔出大殿,一转眼就不见其影。
慕殇也不怕他跑了,命人将慕临仙押下去后,对着空荡荡的大殿,他一手将垂落至他面前的发丝勾至耳后,露出了他长年遮在发丝下那已瞎的一眼。
伸手轻轻抚上再也不能视物的右眼,慕殇仿佛还能感觉到当年的痛楚,也还记得当年加诸他这些的那些人,他们得意至极的面孔……
站在一旁的楚悦,不疾不徐地为他奉上一盏香茗,低声轻禀。
“启禀陛下,已有燕磊的消息了。”
慕殇挑挑眉,总算找到了?
前些天夜里,所派去的铁卫在靖远侯府里什么都没搜到,想必当年先皇赐给靖远侯的那张魂纸,此刻定在燕磊的身上。
“死活不论。”他起身走向殿后,而后停顿了一会儿,不忘交代,“记得,千万别毁了魂纸。”
楚悦恭敬地颔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