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草进场 第2章(1)
作者:绿痕

站在燕家七公子的书房里,容止将昨夜自忠孝公邸所到手的魂纸装入特制信封内,烙上了火漆后,再将它贴身收藏,接着她在心底盘算着,为免夜长梦多,她是否该找个机会出府,尽快将手中的烫手山芋给交出去。

一旁的窗扇,窗棂上的窗纸,并非一般的厚纸而是由丝纱所特制,故可以轻易地让外头的阳光透进来。看着窗纸上一道道时而交错、时而路经的身影,容止这才发现,今儿个她这座在燕磊令下总是少有人来的客院,似乎是格外地热闹。

听底下的下人说,近来府中新进了一名年轻的小厮,名唤为小莫,不但模样生得极好,一张嘴更是甜得似泡了蜜似的,教府中的下人们无一不喜爱他。据闻燕磊也对这个与小弟年纪相近的小厮颇有好感,很可能会把这名小厮赐给她。

很可惜,就算是燕磊愿塞人进她的院落,她这正主儿要不要收人,还是一回事。

聆听着外头的欢声笑语,容止想起这名叫作小莫的小厮,虽有官方文书,也不算来历不明,可他无父无母在大都也无亲友,只听说是托了不知哪方面的关系,花了不少银子这才进了靖远侯府。

她站至窗门前将窗扇推开些许,两手环着胸,静看着院中那名早就招惹了她戒心的小莫。

方下过雪的院子,地上所铺的细雪就像张洁白的毯子似的,惹来已在屋里闷了有些时日的丫鬟们,都纷纷来院中换口气,也顺便在雪地上踩踩脚印。

身为万花丛中一点绿的莫追,一手拿着铁铲,正辛勤地在院中小径中铲出一条路来,多亏这几日下个不停的大雪,一整院厚厚的积雪正等着他付出他的汗水。

铲了一会儿雪后,维持同一个姿势久了,身子不免有些酸疼,他停下了手边工作,杵着铲子稍事休息,同时也顺便看看,那些丫鬟全都把手边工作扔给他的原因。

而那原因,就在那个燕家七公子的窗边。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映照在东厢房的檐上,倚在窗边读书的小少爷,微微垂下了羽扇般的长睫,静静地翻着手中的书页。自树梢间筛落的阳光,就这么落在小少爷一头乌黑有光泽的长发上,衬得他那张雪白细致的脸庞更加耀眼,一张淡粉色的唇就这么抿着,远远看去,就像是噙着一抹神秘的笑意。

莫追终于有些明白那些不务正业的丫鬟,为何平日总爱往这座客院跑了。

这长相……也太遭天妒了吧?怪不得七公子一年到头老是病秧秧的。

打从入府以来,他不知听说了多少关于那个七公子的事,像是温文儒雅啦、风姿倾城啦,听说七公子待下人也是极好的,是个脾气好的主子,且他今年方满十七尚未有婚配,自然是勾惹得众丫鬟春心勃动,无一不想进这院里,试试有无登上枝头的机会。

沐浴在众女眼中的七公子,似是书读得倦了,合上了书册站起身正要去休息一会儿,不料手中的书却一个没拿稳,就这么掉至了窗外的院子里。

莫追虽离窗边不算近,但看在一众明明都很想上前去捡书,却又不敢擅自靠近七公子的丫鬟们,你推我攘了半天也不见她们去检,莫追忍不住走上前,自雪地中捡起了那本书,拍去了书页上的细雪后,状似恭敬地交给正等着的七公子。

刻意掉书的容止朝他笑了笑,伸手接过书时,两眼不动声色地扫过他那只递书的手,并装作因倾身上前而站不稳,一手不意地压在他的胸膛上,一手,则正好与他的掌心交握。

“小少爷,您当心些。”莫追紧张地将她扶好,很怕病弱的七公子,真如他人所说地风一吹就倒。

“嗯。”她握着他的掌心,状似借力撑起了身子,在站稳后,她抱着书微微一笑,继而关上了窗子。

容止面上的笑意在窗扇一合上了后,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磨搓着两指,心中已有了定论。

武茧,与她同祥都是武者。

她微微眯着眼,打从混进了靖远侯府后就一直顺风顺水的她,似乎,有了个意外的同伴?

不过,算他不走运,谁教他碰上了她?

当天夜里,莫追身着一袭夜行衣,经由七公子的院子借道潜入了隔邻的忠孝公邸。解决了大批的守卫与看门的家丁后,他来到藏身在厨房底下的地窖,却发现,又一次地,那该装有魂纸的铁盒空了。

他气抖地握着手中的铁盒。

……是谁,又抢先他一步下手了?

在地窖中搜寻了半天也没得到任何线索,莫追再不甘愿,也不得在此久留,于是在忠孝公派来大批人马前,他携着满月复的怒火又潜回了靖远侯府中,怎么也想不透魂纸的消息到底是怎么又走漏了?

次日清晨,在用过早膳后,燕磊满面担忧地来到小弟的房中。

“听说昨晚隔邻的忠孝公邸遭贼,到现在人都没有抓到。”没想到只有一墙之隔的忠孝公邸竟遭了贼,为了小弟的安危,他还是未雨绸缪,多加强点府中的人手好了。

容止状似关心地问:“可有丢了什么?”

“目前还不知道。”

“大哥……”她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两眼还犹豫地瞥向了窗外的院子。

“怎么了?”燕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院中不过是几个下人而已。

她低低地道:“咋儿夜里我睡不着,所以就坐在窗边赏雪,我……我似乎是看见了……”

“看见什么?”

“看见……”她扬指指向正站在院外不远处偷听的莫追,“那个小厮夜半跑来我的院里。”

什么?

燕磊怒气冲冲地冲进院里,一把拉住莫追的手臂,劈头就喝问。

“你夜半来小少爷的院中做什么?”竟敢三更半夜模进了小弟的客院,这家伙究竟包藏了什么祸心?

莫追愣了愣,没想到竟会有人发现他昨夜借道的事。

燕磊看著那面紧邻着忠孝公邸的院墙,不花片刻就归结出一个推论。

“隔邻忠孝公邸的窃案,可与你有关?”

“自然无关。大人,我并没有……”他是有去过,可他什么也没到手啊。

容止的声音淡淡在他的身后响起,“那你倒是说说,你夜深不睡,来本公子院中是为何?”

他眼中闪过一丝心虚,“我只是……”

“管家,派人去小少爷的院中看看是否少了什么。”燕磊将那心虚给看进了眼底,在将他扔给了两名壮硕的家仆后,立即扬手朝管家吩咐。

“是。”

遭人架着的莫追,一头雾水地看着总是不怎么出房门的七公子,不明白七公子怎会突然来这一招兴师,况且昨夜他只是去了忠孝公邸,压根就没进七公子的房里。不过一会儿,带了人手进房的管家回来了,他拱着两手如实地道。

“启禀大少爷,书房中少了一只双耳玉瓶。”

容止瞥了瞥莫追一眼,轻声道:“家贼难防啊。”

栽赃?“你……”这下莫追总算明白这个七公子在搞什么鬼了。

燕磊看也不看他,“来人,将他带下去问个究竟!”

在莫追恨恨地被拖出院外后,容止走上前轻拍着犹在气头上的燕磊,并向他建议。

“大哥,无论如何,此事万不可传出去。”她可不想引来多余的目光。

“为何?”

她别有所指地看了看院墙,“忠孝公昨夜才遭窃,万一若是让忠孝公有所误会……那可就不好了。”

“你说得对。“燕磊想想也觉得有理,但又有些不满,“可那小厮……”

“不如,就把他给打发出府吧。”打一开始容止就是存着这个主意,为了铲除那个日后可能会在府中妨碍她行动的同行,她才会在今日刻意演上这一出。

“也好。”燕磊转首看向一旁的管家,“听到小少爷说的了?”

“是。”

“大哥,这府中的下人,也是该管束一下了。”为免下回又有同行轻易进府,容止犹不放心的进言,“一个不知底细的人都能混进府来,如此以往,谁知道日后又会为咱们侯府惹来什么麻烦?”

看着自家小弟玉雪般的容颜,深怕真如小弟所言会有什么不测发生,再加上已有忠孝公失窃的阴影在,燕磊很快地即颔首答应。

“就照你说的办。”

因北蒙国临近大陆北方,故而每年冬日皆可谓之严冬,即使只是初入冬而已,大都俨然已成了一座风霜弥漫的雪城。在经过了一夜的大雪洗礼后,清晨的晨光中,晶莹的冰柱垂挂在家家户户的屋檐下,宽阔笔直的街道也披上了厚厚一层雪毯。

冷至骨子里的晨风中,位于大都最繁华热闹的大道上,一间不起眼的布庄方才开门纳客,就迎来了一名不远之客。

“又失手了?”

布庄主人南宫远两手抱着布匹转过身来,不可思议地盯着他问。

狼狈遭人扔出精远侯府的莫追,半趴在柜台上,将整张俊脸埋在一团碎布里动也不动。

“居然接连失手两回,这不像你呀。”与他家门派合作多年,南宫远很清楚莫追易容的本事有多大。

莫追闷闷地抬起头来,“我怀疑,连坏我两桩生意的都是同一人。”

“同一人?”南宫远将手中的布匹搁好,然后取来布尺站到他的面前。

莫追懒样洋地站直了身子,任由他拿着布尺量起他的身材,边回想着记忆中的那一双眼。

戏班的当家小生武烈,眉眼甚是英气逼人,而靖远侯府的七公子,那双眸子则是温润似水。乍看之下,这两者应是相去甚远的,但他可不是什么外行人,自然也不会只看他们作戏时的模祥。

他知道,一个人不管再怎么防备,也总会有松懈下来的片刻,他记得很清楚,武烈登台的那一晚,初初上台时,眼眸干净清澈,一如在花园中屏退了丫鬟小厮后,于四下无人时分,独自晒着融融暖阳的燕七公子。

“这两人的眼睛太像了。”一个人无论再怎么易容,唯有眼神是不会变的,专靠易容这门手艺吃饭的他,打小就养成了认眼不认脸的好习惯,他怎会有认错的一天?

“会不会是你想太多了?”光凭一双眼就能认准了,有没有那么神?

“不可能。”莫追说得很笃定,“况且,这些年来,我就是靠着想太多才吃遍我家那票师兄师姊的。”

“那……”

莫追愈想愈是懊恼,一拳重捶在桌面上。

“不成,这事不能就这祥算了。”他堂堂黄金门莫追,居然在同行的身上失手了两次,说出去他都嫌丢人,这事要传了出去,日后他还要不要在这道上混了?

南宫远不看好地摇摇头,“此人连续在你手中成功夺食两回,只怕不是好解决的。”

“不好解决也得解决,要再被他给坏一回事,今年我就甭想上坟了!”天下间所剩的魂纸本就不多,好不容易才打探到北蒙国这儿还有,他怎可能错过?他家老头的忌日可是不等人的。

已帮他量完尺寸的南宫远朝天翻了个白眼,想都想不透那座师门的人脑子都是怎么长的。

“不能上坟就不能上坟嘛,顶多就是日后没得分遗产而已,你们又何必一个个都那么死不要命的坚持……”上至掌门大师兄,下至九师妹,全师门的男男女女就跟疯子似的,大江南北、上天下地的四处找魂纸。偏偏他们还不是为了许愿后可供差遣的魂役,更不是为了什么纵横武林、或雄霸天下或是一统江山大业,他们就是为了把它当成纸钱烧?明显一家子都有病嘛。

“开什么玩笑,要我放弃老头子的遗产,在我做牛做马这么多年后?”莫追亮出一口白牙,笑得阴恻恻的,“哼,我就算撑死了也不会白白便宜了他们!”

“既是如此,那你就勤快着点吧,省得又有人赶在你前头得手了。”南宫远也不指望能够打消他那疯病级的坚持了,“日前我才收到消息,听说你家五师兄已经到手今年要烧的魂纸了,这阵子他可在你家师门里耀武扬威得很,你要是再不加紧点,到时看笑话的就是他不是你了。”

莫追登时被他激起了万丈雄心,“你就等着看吧,小爷我今年定要上坟烧纸钱!”

“天底下也就你那一家子爱拜坟……”莫追晾着白眼,将一大包他特别订制的衣裳塞至他怀里,“您老就好好努力吧,不送”

有了南宫远的激励后,不甘心就此错过北蒙国生意的莫追,决意先解决那名老是与他抢生意的碍事者。

他先是在夜里易容潜回了靖远侯府,却自下人口中得知,他们家人见人爱的七公子,昨日响午过后,就起程回外祖家给外祖办周年法事去了。当下他即刻出府买了匹快马,披星戴月地匆匆追了去,岂料,次日他在抵达那座外祖府时,却早已是人去楼空。

听隔邻的邻人说,七公子办完法事后即将随身的仆从赶回了靖远侯府,独自出门访友去了,除了知道这位友人就在大都之外,何时回外祖家或何时回靖远侯府,皆一概不知。

打听完了消息后,莫追抹了抹脸,一声不坑地翻身上马再次赶回了大都,除了请南宫远帮忙在城内打听七公子的下落外,他自个儿则是挑了几间客栈,轮流蹲点守着,而这一守,就守了三日。

这日一早,大都几条重要的大道上,四处皆可见巡守的城兵,还有大批身着皇家制服的兵卫,拿着圣旨挨家挨户的搜。无人知晓他们究竟是在搜些什么,只能在暗地里隐约猜测,今日会有这阵仗,或许就是前阵子忠孝公邸失窃一案所引起的。

在一片风声鹤唳中,容止一手挽着绣篮,举步巧巧地绕过在隔邻青楼外的一排官兵。

站在青楼门口的官兵看了她一眼,年约三十,面上脂粉不施,黑亮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个朴素的发髻,髻上还插了朵服丧的白花,很显然就是在隔壁这座绣楼里任职的寡妇绣娘。当下他收回了徘徊在她身上的目光,两眼继续在街上来来回回搜寻着可疑的人物。

在他别过目光后,容止在暗地里稍稍松了口气,正想举步走至绣楼里,一道摆明了是在试探的内力,忽地自道旁的另一侧朝她射过来,庞大慑人的压迫感不疾不徐地扫遍她全身。

这种感觉……

不好,是相级中阶。

武士间分为将、相、士、军四级,每一级又有初、中、高三阶,相差一阶的差距,武力便差了约莫十来年,更何况是整整相差了一级?如今她仅仅只是士级中阶,无法抵挡这等武力压迫本就是当然,可眼下她却不能在那人面前露了馅。

容止在衣袖中紧握住双拳,感觉浑身的血液,正呼啸倒流纷涌至她的脑袋顶上,她咬着牙,强忍着体内剧烈的疼痛,装作若无其事般地往绣楼里走去。在她走了几步后,来者的内力便抽了回去,没再继续试探,似乎是把她当成了没习武,故而对内力没半分影响的寻常人罢了。

走进绣楼里掩上楼门后,浑身汗湿的容止整个人倚在门板上,身子遏止不住地颤抖着,犹自庆幸虎口逃生的她,并没有注意到,此刻透过窗扇,另一道探测的内力正自隔邻的青楼里朝她探出。

入了夜后,绣楼中一院子的寡妇们,皆按时灭灯就寝一如平常,只是今晚注定不会是个寻常的夜晚,因就在容止坐上床榻不久后,便有人来翻她这寡妇的窗。

罢从隔邻青楼跳窗过来的莫追,攀坐在窗边动也不动,错愕地瞪着似乎早早就在等着他的容止。

眼前这位在月光下看来年过三十的大娘,真是那个耍了他的燕家七公子?

“你……究竟是男是女?”戏班的小生武烈、靖远侯府的七公子、绣楼的寡妇……怎么她每个都扮得入木三分?

聆听着他低沉的男声,容止坏坏一笑,反倒是五十步笑百步地打量起他来。

“那你呢?”哟,穿得还挺香艳的,敢情他是刚从隔壁的青楼跳过来的?

一时忘了掩饰声音的莫追,低首看了看自己一身风情万种的艳妓打扮,而后他清清嗓子,很严正地澄清。

“要不是你惹来那么多官兵,我也不至于这祥……”若不是她在大都里惹出了大麻烦,他会连客栈都不能蹲点打听了,必须混水模鱼改在青楼里接客探消息吗?也幸好这回凑巧,让他没花多大力气就找着了她。

她一点反省的意思也没有,“喔。”

“还有,我平常也不翻姑娘家窗子的。”他是很有节操的。

“意思就是平常不翻偶尔翻?”瞧他方才动作挺俐落的。

“偶尔也不翻的。”他又不是色中饿狼,才没夜探闺阁这种坏习惯好吗?

容止挑高柳眉,“是吗?”

“谁让你太会跑了?”在她质疑的目光下,莫追一张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就算你翻了我也照祥能跑。”

莫追放出内力一探,很快即知道了她的武力等级,他不看好地问。

“你以为你打得过我?”该说她天真呢还是自信过度?

她很老实,“不认为。”

“既是如此那就痛快点。”他伸出一掌,不客气地朝她一摊,“赶紧把东西交出来,大家也可以收工早早回家睡觉了。”

容止比较好奇的是这个,“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他恼羞成怒地憋红了脸,“连连被你抢了两回,再认不出你来我可自戳双眼了!”

她轻声一笑,状似优闲地下榻,走至桌边为自己倒了杯凉茶。

“言归正传,东西呢?”莫追可没空欣赏她的拖延手段。

“魂纸不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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