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天气转凉。
这天下午,云景琛把侄子叫到二楼书房,听到敲门声便说:“进来!”
谦儿跨进书房,见二婶也在座,察觉到两位长辈的态度相当慎重其事,再加上最近府里的气氛怪怪的,奴仆私下的耳语,这个年纪的孩子又最为敏感,不禁有些不安。
“见过二叔、二婶。”
“二叔找你过来,是想告诉你,有关你娘的事。”他从书案后头走出来,严肃地看著侄子。
“二叔,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阿保他们在背地里说是被人害死,可是问他是谁,又都推说不知道……”谦儿真的被搞糊涂了,急急地问。
“想来问二叔,又怕二叔会生气……你们不要当我是小孩子,都不肯跟我说实话……”说著、说著,就委屈地哭了起来。
云景琛看著侄子哭泣的脸蛋,他曾经犹豫过要不要告诉他这残忍的事实,但是不说出来,便会跟自己一样,被谎言所蒙蔽,造成永难抹灭的伤害。
“二叔之所以叫你过来,就是要告诉你,你娘确实是被人下毒害死的。”
“是被谁害死的?”他一面呜咽、一面问道。
他省去一些曲折,尽可能用侄子可以理解的方式说明。
“凶手是八姑,她担心你娘以后想要改嫁,到时有损云家的名声,才会下毒,好让别人以为她是为了你爹殉节,将来就能跟你曾祖母一样得到皇帝御赐的贞节牌坊。”
“就为了云家的名声害死我娘,真是太可恶了……”谦儿又哭、又骂。“贞节牌坊有什么用?我要我娘活著……”
“八姑自以为忠心耿耿,其实错得离谱。”同样都是对云家忠心,和瑞珠的作法却是截然不同,云景琛只能摇头。
见谦儿哭得脸上全是眼泪、鼻涕,芝恩便蹲下来,用绢帕为他擦拭。“现在你明白了,你娘并不是故意要丢下你,也不是不要你,不要再误会她了。”
闻言,他放声大哭。“娘……娘……”
娘是爱他的,并没有为了殉节,就狠心丢下他不管,受伤的幼小心灵,终于得到大大的慰藉。
饼了片刻,当阿保带著抽抽噎噎的小主子回去,芝恩见相公似乎有些担忧,不禁安慰地说:“虽然谦儿还小,但是他比咱们想像的还要坚强。”
“若不是你跟我说,我还不知道他心里一直怨著大嫂,以为大嫂不爱他,才会丢下他,选择为大哥殉节。”云景琛自我检讨。“过去的我实在太自以为是,也太过盲目了,居然没有早一点看出来,也不肯听他说话,以为照顾他就是关心了,说来真是惭愧。”
芝恩握住他的手。“那是因为相公同样受了很重的伤,伤口太深,才会让你忽略了别人的痛苦。”就因为体会过那种滋味,才能够理解这份心情。
“你说得没错……”他不想日日夜夜承受那份痛楚,就把心封住、眼睛闭上,自然什么也看不见,感受不到。
“我害怕被别人知道自己是多么脆弱,所以不让任何人接近,幸好遇到娘子,能娶到你是我最大的福气。”
“我生得不美,脑袋也不够聪明,更没有缠足,可是为了相公,我什么都愿意做。”芝恩满怀情意地说。
云景琛低笑几声,将圆润娇躯拥进怀中。“只要有这些就够了。”
“真的吗?”她傻气地问。
他嗅著妻子的发香。“若真的在意女人的长相,就不会退而求其次,答应你爹的请求,由你代嫁了……如今我更庆幸你肯嫁给我。”
同样一句话,如今再次听到,却是分外甜蜜,让芝恩的心都融化了。
“我也很庆幸能嫁给相公。”她真的好高兴来到这个世上,更谢谢娘把自己生下来,才有这么幸福的日子。
接下来的日子,逐渐回归平静。
云景琛还特地找来工匠,将封住那口水井的围墙全都打掉,不再视它为禁忌,只留下深深的悼念。
由于必须经常出远门,云景琛便又从家族同辈里头找出几位能力不错的,夂办他们一些事情,好让自己能多点时间待在家中,陪陪家人。
就这样,冬天已经到来。
十一月的某天早上,福婶奉了叶老爷之命——其实是她自告奋勇,带了好几帖昂贵的补药来到云家,让芝恩既开心又困惑,因为她的身子很好,又没病没痛,应该不需要吃这些东西才对。
“……三姑娘嫁给姑爷都半年了,肚子还没有消息,老爷当然会担心,所以要我来问问,你们夫妻的感情好不好?姑爷疼不疼你?”
芝恩喜出望外地问:“爹真的担心我?”
“那是当然了,自从二太太替老爷生了个儿子,他就成天笑哈哈的,也更常提起三姑娘,想著何时能抱到外孙……还真是现实。”最后一句话,福婶只是在嘴里咕哝,说得并不清楚。
芝恩眼底闪著一抹泪光。“回去告诉爹,相公对我很好,也很疼我,这些补药我一定会煎来喝的,请他不用担心。”
“知道姑爷待三姑娘好,我也安心多了。”见从小带大的主子面色红润,也没少块肉,福婶一颗悬在半空中的心才放下。
于是,福婶留在云家住了几天,直到回去之后,云景琛才从外地回来,芝恩顺口跟他提起这件事。
“岳父太心急了,咱们才成亲半年,孩子的事不必勉强,你也不要想太多,孩子要来,自然会来。”云景琛不希望影响到她的心情,让芝恩成天愁眉苦脸的,自己就是喜欢她温温的笑意,令人跟著全身放松。
“不要去在意旁人说什么,就算是岳父也一样。”
芝恩因为他的体贴,跟著放宽了心,而当家主母的工作,她也在学习当中,希望能慢慢上手。
就在一个下雪的夜晚,云家太夫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当时连伺候的婢女都不在身边,直到天快亮,才被人发现,就这么孤伶伶地走了。
在几位长辈的要求之下,云景琛把丧事办得相当隆重,不只乡亲,就连官府都派人前来吊唁,一块贞节牌坊,代表女人的一生,其中包含著血泪,以及荣耀,但是背后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待太夫人的丧事办完,已经是春天了。
这天,三房的媳妇儿宋氏被云景行从娘家接了回来,就算她想一直待在娘家,长辈们也不会同意,只能怪自己当初不长眼,嫁错人,怨不得谁,而曾在别庄“修身养性”过一段时日的云景行,也被爹娘逼得指天誓日,绝不会金屋藏娇,也不再去找那位寡妇,夫妻才和好。
就在芝恩以为可以过太平的日子时,云贵川夫妇又偏偏挑这时候提起分家的事,他们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多年,决定用捐官的方式帮儿子买个五品官,心里盘算著到时再依靠拜门、拜干亲的方式,来个攀附权贵,谋取包高的官位,总比在家里看侄子的脸色要强多了。
云景琛面无表情地听完之后,只丢下一句“只要二叔同意,侄儿便没有意见”,心想远在四川太平县担任知县的二叔,为官耿直,又重视家族和兄弟感情,只要能说服他答应,自然就不反对。
回到肃雍堂,他将这件事告诉妻子。
芝恩轻磨眉心。“就算分了家,还是一家人,三叔他们若是出了事,咱们又不能袖手不管。”
“景行的能力如何,我比谁都还清楚,别以为到时还能依靠大房和二房,顶多接济他们一下……”云景琛当著两位长辈的面,也不想把话说得太白,加上还有个二叔在,就让他来作主。
“不过我看二叔也不会同意的,免得三叔他们将来落魄了,丢了整个家族的脸面,所以你不必去操这个心。”
她抬眼看了下相公。“那么我有一件事,想跟相公商量。”
“什么事?”他问。
“我想让谦儿暂时住在肃雍堂,我也好就近照顾,等他成年之后,再搬回永誉堂也不迟。”芝恩希望能尽自己的努力,多关心一下那个孩子,只要自己办得到的,都愿意用心去做。
云景琛岂有不答应的道理。“当然好,不过就是辛苦你了。”
“我不怕辛苦。”她盈盈一笑。“以前在娘家,就算主动关心家人,也没人会领情,如今出嫁了,相公的家人便是我的家人,有人可以关心,也愿意被我关心,是件很幸福的事。”
这番话令他为之动容,不禁伸臂圈抱住妻子。“你才刚进门时,我只当你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可是却教会了我不少事,有你这么好的媳妇儿,爹娘若还活著,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芝恩泪光莹莹地偎在相公胸前,想著为了生下她,不惜用自己的性命来交换的亲娘,看她过得这般幸福,也可以安心了。
半个月后——
一早,芝恩正在伺候相公用膳,想到他过两天又要出门,该带什么东西,要记得事先准备,免得有所遗漏。
“来!”云景琛见她发呆,挟了一大片腌鲜鳜鱼,放到妻子碗里。
芝恩朝他笑了笑。“多谢相公。”不过才吃下一小口,就有点恶心想吐,连忙喝了口茶。
“看你最近精神不是很好,是不是太累了?”他搁下手上的碗筷问。
她连忙摇头。“我一点都不累,只是这几天没什么胃口。”可能最近真的事情太多了,忙到有些头昏脑胀的,才会影响到食欲。
“还是让人去请大夫来瞧瞧,免得真的病了。”云景琛有些担忧,对妻子的依赖渐深,绝不能失去她。
“是。”芝恩感受到他的心意,笑得眼儿都弯了。
不期然的,外头传来小泵的叫声。
“二嫂!二嫂!”亭玉不由分说地闯进门来。
堇芳忙不迭地提醒。“大姑娘跑慢一点,别跌倒了。”
“亭玉才不会跌倒……”尽避已经想起那段可怕的过去,不过她的言行举止还是像个稚龄的孩子,而不是个到了出嫁年纪的姑娘家,恐怕一辈子都是这样,但是对云景琛和芝恩来说,已经很感激老天爷垂怜了。
“亭玉吃过了吗?如果还没有,也坐下来……”芝恩话都还没说完,就被小泵的举动给愣住了。
亭玉弯子,把右手贴在她的小肮上。“小女圭女圭什么时候出来?”
“小女圭女圭?”云景琛也愣住了。
她用力点了点头。“娘说等二嫂肚子里的小女圭女圭生出来,亭玉就可以跟他玩了,小女圭女圭什么时候才会生出来?”
云景琛半信半疑地问:“娘这么告诉你的?”
“嗯……娘在梦里头跟亭玉说的……娘手上还抱著白白胖胖的小女圭女圭,要亭玉疼他,亭玉就跟娘说好……”她努力地表达。
“阿瑞,马上去请大夫。”云景琛想到妻子食欲不振,加上小妹作的梦,说不定真是娘来暗示他们就要有孩子了。
阿瑞急急忙忙地走了。
“说不定二女乃女乃真的有喜了。”堇芳也不禁这么猜,想到主子这个月的日子就是这两天,不过还没来,本以为是晚了,所以没放在心上。
这下子芝恩也紧张起来。“说不定只是梦……”万一没有,岂不空欢喜一场?
“宁可信其有,再说原本就打算请大夫来一趟,正好把个脉。”他也顾不得用膳,只等著大夫来。
亭玉还是模著二嫂的小肮。“小女圭女圭快点出来,咱们一起玩……”
“真是有了吗?”芝恩也不禁升起希望。
很快的,大夫被请到府里来了,马上望闻问切。
结果,居然真的有喜了。
“娘说有小女圭女圭,亭玉没骗人……”亭玉得意地说。
“恭喜二爷二女乃女乃!”阿瑞和堇芳连忙跟主子道贺。
云景琛已经高兴到说不出话来了。
“相公,咱们有孩子了!”芝恩惊喜交加地说。
他在床缘坐下,喉头微哽。“娘把孩子送来给咱们……她原谅我了……”
云景琛对于没有早点察觉到母亲是含冤而死,这件事一直让他耿耿于怀。
“没有一个当娘的,会生自己孩子的气,我相信她根本没怪过相公。”芝恩可以肯定地说。
听她这么说,云景琛这才释怀,不禁咧嘴大笑。“我要当爹了……”
芝恩头一回见到他开怀大笑的样子,仿佛心底的阴霾尽数扫去,也跟著扬高嘴角。“第一次看到相公笑得这么开心。”
“娘子就别取笑我了。”他清了下嗓子,有些窘迫。“不过既然有了身孕,有事就交给下头的人去办,你已经不再需要为了证明能帮上我,和帮这个家,这么拚命和努力了,因为你已经做到了,要是把身子给累坏,那我可要生气了。”
她一直希望相公能多了解自己,这个愿望终于达成了。“是,相公。”
“……还有亭玉也要多帮帮你二嫂。”云景琛对小妹说。
“亭玉会浇花,还有喂鱼,等小女圭女圭生出来,也会陪他玩……”亭玉很高兴受到二哥的托付。
云景琛把重责大任交给她了。“那就拜托你了。”
每个人都笑了。
再过几个月,等孩子出生之后,相信这座院子会更热闹。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