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娘满怀期待地在新房等着,还有些奇怪,相公怎么还没来。
就在这当口,昨天与她成为夫妻,还圆过房的男人推门进来了,她抚顺身上的袄裙,站起身来迎接。
“相公。”韵娘面颊微烫地唤道。
邢阜康一身长袍,外头又套了件对襟马褂,头上并没有戴帽,两手背在身后,面无表情地朝两名婢女使了个眼色,要她们退下。
秀梅和玉梅福了个身,很快地出去。
接着,另一名年纪较轻,约莫十五、六岁,脑后扎了条长辫子,脸上还长了好多麻子,看起来很不起眼的丫鬟,旋即端了一碗乌漆抹黑的东西进房,就将它摆在韵娘身边的几案上。
“把它喝下去!”邢阜康努力用冷酷的口吻说道。
她不解地看了那碗很像是汤药的东西。“相公,这是……”
“……避子汤。”他言简意赅地回道。
避子汤?韵娘晚了好几拍才意识到这三个字代表的意义,不由得瞠大美眸,脸上的血色倏地褪去,泛着凄楚的苍白,难以置信地瞪着昨晚温柔待她,生怕会弄疼自己的男人,居然要她喝下这碗害人的东西。
“为……为什么?”她颤抖地问。
他横在身后的双手抡得好紧。“因为我不要孩子。”
韵娘重复着他的话。“你……不要……孩子?”
“没错!”邢阜康已经准备好承受她的怨愤。
她不禁浑身发冷。“相公……不想要咱们的孩子……”如果不要的话,为何又要娶自己为妻呢?
“没错。”只有老天爷知道自己是多么渴望当爹,多想要有个孩子,可是他不能。“把这碗避子汤喝了。”
“不……”韵娘本能地反抗他的命令。
邢阜康强迫自己狠下心。“别忘了昨晚你曾经亲口允诺,从此以夫为天,也会遵循三从四德,无论我要你做什么,都愿意听从。”
这番话顿时让她哑口无言,脸色更是比雪还白,几乎快站不住了,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不听使唤地从美眸中滚下玉颊。
她确实亲口说过,却没想到是用在这个地方。
韵娘噙着晶莹的泪水,偏过螓首,幽幽地看向身旁的几案,那碗避子汤和装了新娘茶的茶壶摆在一起,是多么的讽剌。
别的女人在洞房花烛夜之后,享受着夫婿的轻怜密爱、呵护备至,可她得到的却是一碗避子汤,真是太可笑了。
自己能够不听、不顺从吗?
泵且不论她此刻是否怀上身孕,一个不被期待生下的小生命,是多么可怜、多么卑屈,韵娘已经尝过个中苦楚,不想连累孩子。
“我喝!”她红着眼眶,忿然地说。
邢阜康看着妻子捧起那碗避子汤,就着失去血色的唇瓣,一口一口地喝下,他是心如刀割,恨不得把碗夺过来,摔个粉碎。
直到喝完最后一滴,韵娘将空碗呈给他看,证明自己喝下了。
“爹住在修心园,不见任何人,就不用去拜见了。”他不禁佩服自己,居然能够这般冷静地说话。
她微启唇瓣。“是……”
“麻姑,大女乃女乃应该饿了,去把早膳端过来……”邢阜康对着脸上长着麻子的丫鬟说道。“我就在书房,有事找我。”
话才说完,邢阜康已经转身往外走,踏出房门,走没两步,就听到韵娘嘤嘤的哭声,脚步跟着踉跄,几乎是用逃的,逃进书房。
恨我吧……不!不要恨我……恨我吧……不要恨我……
邢阜康真希望能杀了自己。
未时左右,邢阜翰来到飞觞堂,就站在垂花门外头,往里头探头探脑的,打从昨晚见到堂弟妹……不对!要真的论起辈分,可得称她为“小婶母”,就像着了魔似的,家里的妻妾全都变得俗不可耐。
俗话说苏州出美女,真是一点都没错,她就宛如水做的一般,文静、娴雅,柔媚、可人,是所有男人心目中最想娶到的对象,偏偏被那个孽种给娶到手,教他怎么不恼不恨。
想到祖父还活着时,就无视周遭的异样眼光,特别溺爱那个孽种,即便多次惹来儿孙们抗议,也毫不在乎,还沾沾自喜,总说他的长相,以及聪明灵活的头脑最
像自己,甚至订下家规,谁敢骂他一句“孽种”,就要把人家逐出刑家大院。
对邢家人来说,祖父就是一根顶天柱,说出来的话好比“圣旨”,不容许有人违抗半分,听说当年“扒灰”(暗指翁媳)这桩丑事,还把亲祖母给活活气死,因为都得看祖父的脸色过日子,大家不得不忍气吞声,只敢关起门来嘲讽,想不到临终前,竟然把家业交给那个孽种,委实令人气结。
自己才是邢家的嫡长孙,而那个孽种却占尽了所有好处,不但被众人尊称一声“大当家”,还娶到了美娇娘,究竟是凭什么?
“……阜翰少爷请留步!”
听到门房出声,还挡在自己面前,他才警觉到已经走进飞觞堂。
“做什么?”邢阜翰口气很差。
担任守门工作的老吴约莫四十出头,身材微胖,长相也很普通,但对这座大宅院内的人和事,却是知之甚深。“不知少爷来这儿有什么事?”
“你这狗奴才,我没事不能来吗?”他横眉竖目地问。
面对邢阜翰的恶声恶气,老吴也没在怕,因为后头还有主子可以依靠。“大当家吩咐过,没事的话,不准任何人踏进这座院子。”
“怎么?连我都不行?”这是当在防贼?
不是已经都说“任何人”了,当然包括你在内,老吴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
“还请不要为难奴才。”
“你……”邢阜翰不禁气结,直勾勾往正房的方向看过去,多希望能见到那抹娇俏身影从屋里出来,好让自己瞧上一眼。
见他伸长脖子,不停张望,老吴不禁起疑。“阜翰少爷在看什么?”
“少管闲事!”他粗声骂道。
这时,大房次子邢阜塘才跨进垂花门,便看到兄长。“大哥?”
邢阜翰哼的一声。“你也来了。”
“我、我只是正巧经过……”邢阜塘有些语塞。
“正巧经过?”邢阜翰一脸嘲笑,对方在想些什么,他可是心知肚明。“咱们是一起长大的亲兄弟,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
邢阜塘反问兄长。“那么大哥来这儿做什么?”
“就跟你一样。”还不都是为了“她”。
老吴鞠躬哈腰地下达逐客令。“两位少爷若是有事来找大当家,奴才这就找人进去请示,否则就请回吧!”
“你胆子可真大,竟还赶人!”邢阜塘摆着架子斥道。
“奴才也是奉命行事。”老吴一句话就让他们闭上嘴巴。
两人不约而同地又看向正房,还是没见到想见的人儿踏出房门一步,只能怅然离去。
金柱手上捧着待洗的衣物,正好经过瞧见了兄弟俩离开的背影,于是有些奇怪地问老吴。“他们跑来这儿做什么?”应该不可能是来找大当家,因为大房这对少爷根本就不屑跟他说话。
“你说呢?”老吴被骂得一肚子火气。“要是平常,他们根本不可能踏进飞觞堂半步,如今可不一样了。”
金柱瞠目结舌地问:“该不会是……”
“瞧他们睁着一双贼溜溜的眼睛,直盯着正房,就是瞎子也看得出来……”他一面说,一面摇头。
“还好大当家已经吩咐过,不能随便放人进来,才赶紧把他们拦住,结果被臭骂一顿。”
闻言,金柱咒骂一声。“这对兄弟别的本事没有,的本领倒是一流,居然把歪脑筋动到大女乃女乃身上,真是令人不齿,也不想想他们能吃好的、穿好的,在府里享福,还不是全靠大当家。”
老吴真是为主子抱屈。“大当家就是劳碌命,每天辛苦工作,还被嫌弃,要是换成我,早就不管他们的死活了。”
“大当家此刻正在歇息,等他醒了,定要把这事告诉他。”他这么说。
谁知不到一个时辰,大房那边就派了个婢女过来,说是长年吃斋礼佛的大太太想要请二房大女乃女乃过去喝茶。
听完,老吴便说会代为转达,敷衍过去,并没有传到韵娘耳里,因为邢家人都知道大太太很少踏出佛堂,也不过问府里的事,连丈夫、儿子都管不动,只会整天念经,根本不可能这么做。
待邢阜康睡醒,金柱便端着刚泡好的毛峰茶,来到东厢房——目前用来当做书房,并把大房两位少爷的怪异举动,以及大太太找二女乃女乃到善庆堂喝茶的事,全都禀报主子。
听完,邢阜康脸色一冷,像是刮起暴风雪,马上猜出原因。
打从那对兄弟见过韵娘之后,就完全遮掩不住流露在眼底的垂涎和贪欲,这就是邢家人龌龊下流的真实面貌,当公爹的都能堂而皇之的偷媳了,那么觊觎自己的堂弟妹,这种违背伦常之事又算得了什么?
而大房伯母对丈夫和两个儿子早就无能为力,只能躲在佛堂里,来个眼不见为净,要她踏出一步还真不容易,又怎么会请韵娘过去喝茶呢?看来极有可能是那对兄弟搞的鬼。
可是就算安插再多亲信守着这座院子,也很难防堵有心人侵入,他总不能都不出门,或是将韵娘随时带在身边,这些都非长久之计。
邢阜康太过清楚这座大宅院里的黑暗面,真是应了“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句老话,府里的婢女、丫鬟只要看上眼,就是沦为侍寝的命运;或从外头买女人进来,腻了就打胎,然后送人,要不就是被善妒的太太打死,再草席卷一卷,半夜偷偷送去埋了,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甚至当儿子的与父亲的小妾私通,种种婬乱之事,更是司空见惯,辈分和礼教从来不是阻碍,自己无法管束他们的行为,但是那些狗屁倒灶之事,休想钻进飞觞堂的门禁。
想到邢家人为达到目的,可是什么卑劣手段都能使得出来,真正让邢阜康信得过的也只有三房的叔父和婶母——实际上又应该叫一声三哥、三嫂,如此复杂又尴尬的辈分关系,有时真不知该如何称呼才好。他们向来洁身自爱,更是邢家人中的一股清流,虽然可以把妻子托付给他们照顾,但夫妻俩个性温厚老实,万一出事也作不了主。
懊怎么做才能保护得了妻子呢?
他人都还在府内,就敢侵门踏户、明目张胆了,若等到出了远门,谁知会干出什么无耻勾当。
“大当家,听麻姑说大女乃女乃从一早到现在,都呆坐在房里,不吃也不喝,也不说话……”金柱一脸担忧地说。“她会不会想不开?”
“她没有你想的那么软弱。”就因为妻子外柔内刚的性格,他才会娶她为妻,因为那也是令邢阜康心动之处。
邢阜康也曾经想过,如果两人没有圆房,将来她若真的想离开,还能放得了手,可是在经过昨夜之后,韵娘已经注定生是邢家的人,死也是邢家的鬼,说什么都不能放她走了。
“我想她只是一时无法接受罢了,再多给一点时间就会想开了。”他心里是这么希望的。
闻言,金柱不禁欲言又止,好不容易盼到主子娶妻这一天,以后有主母在身边伺候了,可眼下却没有一丝新婚的喜悦,反而像在办丧事,教他们这些奴才只能在旁边干着急,却又使不上力。
“……你再去跟麻姑说,要她好好守在大女乃女乃身边,半步都不能离开,还有劝她多少吃点东西。”尽避相信韵娘不会有寻短的念头,但即使只是心里难过,也令自己有很深的罪恶感。
“是。”金柱说着便去办了。
邢阜康将原本端起的茶碗又搁下,其实他大可以把自己污秽不堪的身世告诉韵娘,让她明白为何他不想要孩子,然后请求原谅,但又害怕看到那张纤细柔媚的脸蛋露出惊愕嫌弃,甚至鄙夷嘲笑之色。
自己宁可得不到妻子的谅解,让她怨恨,也无法亲口说出这桩在世人眼中被视为禁忌的肮脏事。
“我还算是个男人吗?”做生意讲求果决俐落、不拖泥带水的他,遇上在乎的女人,就变得不干不脆,连自己都瞧不起了。
想着,邢阜康从书案后头走出来,拉开雕花格扇门,看着外头的天井,以及此刻站在正房外头,正在说话的金柱和麻姑。
接着就见麻姑颔了下首,表示知道了,便返回新房内,将雕花格扇门又重新关上,邢阜康则决定亲自走一趟大房居住的善庆堂。
“……大女乃女乃,还是多少吃点东西,不要饿坏身子。”待金柱来传达了大当家的意思后,麻姑便走回坐在几旁发呆的主子面前,想着该如何劝她。
韵娘连想挤出笑容的力气都没有。“我吃不下。”
天底下没有一个男人不想要传宗接代,可是她的相公却说不要孩子,连个理由都不肯说明,教人如何接受?
难道尔后夫妻敦伦,都得天天喝上一碗避子汤,确保达到绝育的功效?她鼻头猛地一酸,忍不住为无法降生到世上的孩子哭泣。
闻言,麻姑跪了下来。“大女乃女乃,奴婢求你了!”
“你叫什么?”韵娘用绢帕拭去泪水,看着眼前睑上长着麻子的丫鬟。
“奴婢叫做麻姑,因为自小脸上就生了麻子,死去的爹娘便这么叫。”麻姑有些腼腆地说。
她朝丫鬟伸出玉手。“起来吧!”
麻姑为了完成大当家的嘱托,只能使出苦肉计这一招了。“大女乃女乃若是不吃东西,奴婢就一直跪着不起来。”
“……我吃就是了。”韵娘也不想再以泪洗面,只因为眼前那无法改变的事实。
她从小就在备受欺凌的逆境中生存,深深明白再怎么艰难,日子还是得过下去的道理。
“多谢大女乃女乃。”见她懂得体恤下人,不会因为对方是奴才,就不管他们的死活,麻姑很高兴能伺候到心肠这么好的主子。
因为担心自己太过粗手粗脚,力气又大,会把柔弱无骨的主子抓疼了,麻姑还刻意放轻手劲,将她搀到桌旁坐下,马上盛了碗白饭。
“大女乃女乃先尝尝看这道火腿炖鞭笋,还有烧鸡,这可是咱们徽州的名菜,连大当家都赞不绝口,每回从外地回来,一定会让厨子煮来吃。”他们这些下人只能干瞪眼,可还吃不到。
韵娘有些强颜欢笑,但至少已经能笑了。“是吗?我来尝尝看……”于是每一道菜都挟上一口。
“如何?”麻姑期待地问。
看来徽州菜不只“重油”、“重色”也“重火功”,一时之间还不太习惯,但见麻姑睁着一双朴质的眼看着自己,也不想她失望。
“嗯。”韵娘点头。
她马上笑逐颜开。“大女乃女乃多吃一点。”
“我向来胃口不大,尽力就好。”不想让丫鬟失望,但也不想折腾自己的胃,韵娘便这么回道。
麻姑点头如捣蒜。“是。”只要主子肯吃,就能给大当家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