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殿的窗外种着几排青竹,那竹子正茂盛,郁郁葱葱的绿色遮蔽在窗户外面,可以挡住很多暑热,看上去心情就似清凉了许多。
方千颜挺满意这里,说道:“老太妃真是懂得生活的人,这些竹子应该在咱们追云殿里也种一些,一年四季可以遮阴避阳,也可以挡风沙,而且看上去也有情趣。”
“随你去办吧。”唐世龄挥浑手,其他宫女立即退下。
方千颜走到西殿门口,本来闭上眼的唐世龄倏然睁开眼问:“你又要去哪儿?”
“去给殿下带个贵客过来。”她回头一笑百媚生,步履匆匆地走了。
饼了片刻,她又返了回来,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轻快的步子,唐世龄在屋内闭着眼听着,只听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在窗外小声说道——
“殿下既然在午睡,那我还是在屋外候着吧。”
“小世子大老远来了,怎么能让您在外面候着?殿下在屋中只是休息,并未真的睡着,请您跟我进来吧。”
唐世龄听着脚步声走进来,双眸张开,只见面前站着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一身银白色的华丽锦衣,样貌俊朗,笑容可亲。
方千颜笑道:“这是勤王世子。”
“唐子翼参见太子殿下!”
唐世龄坐起身,眯了眯眼,笑道:“勤王世子?好,论辈分,我该叫你一声堂哥。”
“子翼不敢当。”唐子翼双手抱拳,长揖为礼。
方千颜悄悄走出门,将两个男人留在屋中说话,自己寻了一处长廊坐下,抬着头看那廊下的老燕正在给小燕喂食,看得很入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门咿呀一响,唐子翼走了出来,方千颜起身迎过去,笑问:“世子一会儿留下来吃晚宴吧?”
“家父有话,要我见了太子之后不要在宫中逗留,所以晚宴只怕是无缘了。”唐子翼苦笑叹息。
方千颜眨眨眼,“那,殿下和王爷这次回京,就准备一直住在驿站吗?”
“本来是要住在驿站,但是临时包了一家客栈,在城东。”
“叫什么?”
“敬德轩。”
方千颜笑道:“好,那我叫御膳房单独为世子备一份今晚宫宴中最好吃的菜,回头给世子送过去。”
唐子翼黑眸闪亮,幽幽的望着她问:“是千颜姑娘亲自送去的话,在下会更觉荣幸。”
她侧首一笑,“世子既然这么看得起奴婢,那奴婢又何妨跑这一趟?”
“那在下就在客栈恭候姑娘大驾了。”
方千颜送走唐子翼,灵儿也捧着茶具来了,她打开壶盖问:“泡的是什么茶?殿下夏天是不喝老观音的。”
“知道,方姑姑早就教训过了,所以这次泡的是云雾。”灵儿转着骨碌碌的大眼睛,笑得很甜。
方千颜接过托盘走回西殿内,只见唐世龄正躺在长榻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头上的房梁,神情凝重。
“唐子翼说了什么?若是勤王态度有了反覆,殿下不必在意,朝中人多得是墙头草,不以重利,是不会轻易决断的。”
唐世龄歪着头来看她,“你和这个唐子翼以前也认得吗?”
“勤王入京后奴婢奉您的令去驿站见过他们一面。”
“就见过那一面?”唐世龄蹙紧眉,“怎么我觉得他和你很熟似的?竟然还要你晚上去送饭?”
她无所谓地耸耸肩,“现在他是殿下要拉拢的重要人物之一嘛,去送个饭若能讨个好,那有何妨?”
“不许去!”他猛地抓住她的手,不悦地瞪着她,“我是要你去找帮手,不是要你去献媚。”
方千颜怔了怔,忽然噗哧一笑,拨开他的手,“殿下别闹了,奴婢好歹是您身边的贴身老宫女,我要献媚给谁看?谁又受得起我的献媚?”
唐世龄沉沉的呼吸一口气,瞪她一眼,“让灵儿去送,你不许去!”
她笑笑,“这件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勤王现在是什么态度?”
唐世龄伸了个懒腰,“那老头子和我要饶河以南十六郡的辖治权。”
“十六郡?!”她低声惊呼,“那几乎是半个诏河了?!”
“这老头子比唐川还狠,本太子若答应了他,岂不是以虎驱狼,自找麻烦?”
方千颜想了想,“殿下倒也不必立刻否定,他手中有数万兵马,全诏河再也找不到第二人手握重兵能比得上他,现在就要看怎样使他坚定地站在我们这边,反正日后过河拆桥的事儿历史上也不鲜见,殿下要夺回江山,就不要拘泥于君子之风,偶尔做个小人会省掉好多麻烦。”
唐世龄哼道:“我向来最讨厌伪君子,那唐川就是伪君子的第一人,本太子才不要做他那样的人!”
她轻拍他的脸颊,“殿下这话说得对,只是您今天已经给摄政王脸色看了,就不要再得罪勤王世子。奴婢去给他送饭,是为了探听他们的真心话,那灵儿才多大年纪,能有多少心眼儿和弯弯绕绕的心思?怎么能绕得过对方的老谋深算?我去了,才有稳妥的消息得回来,殿下不要因小失大。”
他向后一靠,躺回榻上,瞪着眼又看着房梁半晌,说道:“换上黑衣再去,不要太扎眼。”
“那是自然。殿下的晚宴也要吃得乖一些,别再闹出事端来,这不合规矩的衣服能换就换,您非要让摄政王知道您存心要和他过不去,然后一早就暴露出您要造反的心思吗?”
唐世龄瞪她,“什么造反?这是本太子的天下,本太子的江山,要造反,也是他唐川造本太子的反!”
“是、是,唐川造反,可是殿下大事得成前,总要懂得韬光养晦的道理吧?”
唐世龄抿着嘴,半晌才挤出一句,“那你……早去早回。”
敬德轩的大堂里空荡荡的,只有几盏灯火忽明忽暗的闪烁着,和一个正在灯火旁独自看书的人。
一袭黑衣从店外挟着夜风卷入,走到那看书人的桌边坐下来,将一个食盒放在那里,低头笑道:“世子真是好学之人,这夜半三更之时还要苦读,难道准备考个功名吗?”
灯旁读书之人正是唐子翼,他抬起头微微一笑,“在下其实本无心读书,只是为等佳人,又怕心烦气躁,等到姑娘来时唐突了您,故而拿本书来装装样子罢了。”
娇笑一声之后,黑衣女子拿下头上的金钗,拨亮了桌上的灯芯,灯火大亮,只见她明眸善睐,双颊映辉,美色耀眼。
唐子翼望着她,低声道:“姑娘是这等才色兼具的绝代佳人,就这样埋没在宫中,未免可惜。”
方千颜将金钗插回头上,淡淡说道:“奴婢现在在太子殿边伺候,那是何等的荣耀,怎么能说是可惜?”
她一边打开食盒,一边介绍说:“这是今晚晚宴上的几道主菜,也不知道合不合小世子的胃口,奴婢作主就选了这几样过来,若是世子不喜欢,可不要当面发怒哦。”
“怎么会?从姑娘手中倒出的水都是甜的。”唐子翼的双眼一直没有离开方千颜的身上。
方千颜微笑着,为他倒了一杯从宫中带出的酒,双手举起酒杯,端到唐子翼的面前,唐子翼却没有伸手接,只是身子向前倾了倾,微微张开口。
她见状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他的意思,笑着将杯口递到他唇边,让他就着自己的手,喝了一口酒。
唐子翼用眼神示意她再为自己夹菜,她便用筷子给他夹了一块芙蓉鸡片放到他口中,谁知他猛地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千颜姑娘,”他哑声开口,“宫中规矩,女子二十四岁才可离宫,姑娘青春年华,怎么能白白耽误了一年又一年?”
方千颜被他握住手,眉宇微蹙,“奴婢伺候殿下,多少人羡慕还羡慕不来呢,怎么说是耽误?世子为奴婢惋惜,奴婢实在是不敢当。”
唐子翼又靠近她几分,小声说道:“倘若我能说服我爹,无须殿下以十六郡的代价换来联手,姑娘该怎样谢我?”说完另一手圈住她的纤腰。
他手上的力道让她一时难以挣月兑,纤腰又被他搂住,整个人几乎都靠在他身上去了,她心里顿觉厌烦,但却不好发作,只能娇笑,“这是殿下的大计,要封要赏,都是殿下的决断,奴婢怎么知道?”
唐子翼以一指托起她的脸,暧昧地笑着,“姑娘追随太子殿下多年,不知道是否已经是殿下的枕边禁脔了?若在下还有机会,愿以姑娘一人之身,换十六郡之地。”
她一笑,“世子真是太看得起奴婢,奴婢何德何能,身份低微,在殿边也不过是个呼来喝去的老宫女罢了,别说十六郡,就是八十两银子,大概都不值。今日奴婢奉太子之命来给世子送晚宴佳肴,世子若是不吃,奴婢就只好先走了,太子殿下那里还有不少事儿等着奴婢做呢。”
她手腕一翻,挣开了被他拉着的那只手,起身要走。
唐子翼在她身后猛地拍向她的肩膀,她听到掌风声,本能地肩膀向下一沉,身子立即旋开。
他笑道:“没想到太子身边还藏了个功夫不低的高手。”
他兴起了戏谑之心,岂能轻易放过?五指如鹰爪,直直抓向方千颜的胸前衣襟,方千颜面露不悦之色,左手格开足底一点,向后飘了一尺,再度躲过他的攻势。
唐子翼双掌齐出,从左右两边封住她的退路,掌风虎虎,动如闪电,一时间似是上下左右都能打到方千颜的身上。
其实方千颜并非破不了他这一招,只是她一边退让心中一边思量:总不好这第一天就得罪了小世子,毕竟勤王是太子现在唯一能倚重的帮手。
她心下有顾虑,脚步就慢了半拍,被唐子翼一掌拍在肩上,半个身子霎时发麻,瞬间酥软下去。
他趁势将她抱住,按在桌上笑道:“今日的晚宴,千珍万馐我都不放在眼中,唯有姑娘秀色可餐,令我终生难忘。”说着便要吻她的朱唇。
方千颜将头一偏,他的吻落在香腮上,而偷袭不成的唐子翼动作更快,眨眼间已经抽掉她的腰带,手掌趁势钻进她的衣襟之内。
方千颜的脚还能动,她用力一踢,正好踢在他的小腿胫骨上,这一脚着实踢得狠辣,疼得唐子翼申吟一声,手也松开了,她趁势将他推开,腾身跃出店门。
她冷冷说道:“世子,今日晚宴只怕是不能让君如意了,千颜招呼不周,请您见谅!”
语罢,隐身没于夜色之中,留下唐子翼在她身后恨恨地咒骂几句。
一路飞身回皇宫,她不敢走正门,连侧门也不敢进,直接翻身跃入宫墙,熟稔地直奔追云殿。
罢闯进殿门,迎面就差点撞上一个小爆女,小爆女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是她,便诧异地问:“方姑姑……你怎么……”
她看到是灵儿,即匆忙说道:“你怎么不在殿边伺候?”却也等不及灵儿回答,便闪身进了自己的寝室。
从衣箱中翻找出一件衣服,她急得想月兑下那身黑衣,忽然身后门一响,似有人走进来。
她头也不回的交代,“灵儿,去帮我备些热水,我要沐浴。”
“为何这个时候突然要沐浴包衣?”说话的竟然是唐世龄。
她惊得回头,尴尬地笑,“殿下怎么不在晚宴上……”
唐世龄直勾勾地看着她,“那些老家伙太无趣,不想和他们装腔作势假客套。”他往她身边走近几步,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更加起疑,“你回来得也挺快,和唐子翼谈得还好?”
“还好。”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只将他往外推,“殿下先出去吧,奴婢要换衣服了。”
“你换衣服不是向来不避讳我吗?今天怎么又避讳上了?”唐世龄本来想打趣她,但是越看她越觉得哪里古怪,忽然间看到她的腰部,不觉双眉紧蹙,追问道:“你的腰带呢?”
“腰带?”她飞快地想着借口解释,“刚刚要换衣服,就摘掉了。”
“摘在哪儿了?”他四下看看,也没有看到那条黑色的腰带。他忽然走到她身前,一把扯下她挡在身前的衣服,那衣襟一下子就散开了,露出里面黄色的亵衣和雪白的肌肤。
她倏然变得更加惶恐,手忙脚乱地理着衣服,同时喊着,“殿下一定要奴婢在您面前这么丢脸吗?”
“腰带呢?”他死死盯着她执意问:“被谁摘了?”
她背过身去,也不说话。
他紧紧抓着她的肩膀,五指扣紧,声音微颤,“是唐子翼?”
她还是不说话。
唐世龄冷笑一声,“本太子就知道那家伙不是什么好人!我现在就给你出气去!”他突然摘了她平日挂在墙上的一把长剑就往外走。
方千颜大吃一惊,生怕太子惹出大事来,急忙从后面将他一把抱住,如今他已经长得比她还高,她的脸刚好贴在他的肩膀处,连声说:“殿下别再惹事了!奴婢也没吃什么亏,就是腰带被人摘去了而已,身子……还是干净的。”
“都欺负到本太子头上来了,还说没事?”他震怒地大喝,“被唐川一人欺负就罢了,他好歹顶着个摄政王的官位,但唐子翼算是什么东西?也敢欺负我的人?我若不宰了他帮你出这口气,怎么能消我心头之恨?”
方千颜柔声说道:“若是奴婢告诉您,唐子翼其实提出一个很好的交换条件,可以让殿下不用付出十六郡的惨重代价就得到勤王的联手,殿下也许就不会这么震怒了吧?”
“不用十六郡?”他困惑地回头看她,看着她眼中那一抹屈辱的笑意,心头震荡了一下,赫然明白了,“他要本太子拿你去换?!”
她微微一笑,“奴婢也没想到自己在他眼中这么值钱。”
唐世龄久久不语,良久的静默,让方千颜的心头忽然变得忐忑起来,她不敢看他脸,她知道殿下有多期盼能尽快得到皇位的实际统治权,有多期望能有一个强而有力的帮手,虽然唐子翼的话并不见得真的能够兑现,但这起码是殿下的一次机会,绝佳的机会。
十六郡和一个女人,孰轻孰重?还用问吗?这是一个可以月兑口而出的答案,一百个人来选,都不会选错,而他,当然……
忽然,唐世龄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紧,让他手心中的冷汗都渗透进她的指缝中,口中每一个字都在他的齿缝间迸出,没有迟疑,只有坚定,坚定得仿佛那是他从一开始就做出的抉择,是用整个江山来和他换,他都不会更改的答案——
“千颜,我不会卖了你,今晚这口气,我也会为你争回来!唐子翼的命,本太子要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