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方千颜当他贴身婢女的事,唐世龄渐渐地似是认了命,而她建议,他也听进了一些,他会时不时的去藏书楼找几本书来看,偶尔宣召个文书院的学士来东宫给他讲书,只是对于认帝师这件事依旧很排斥。
有一天,方千颜好奇地问:“殿下为何不认下一个太傅,让他有章法系统的好好教您读书?”
唐世龄倔傲地说:“你懂什么?太傅教书各有章法,跟着一个太傅学,学来学去都是那太傅的想法,我只有读千家书,问百家师,才能有自己的学问。”
方千颜听了,微笑点头。
相处过一段时间,她发现唐世龄有个毛病,很不喜欢听到鸟叫声。
有时候他读书读得好好的,外面有鸟叫声传来,他就显得心浮气躁,丢下书本就叫宫女太监去赶鸟。
某天午后,唐世龄正在午睡,外面又传来鸟叫声,他不高兴地从床上坐起来,揉着眼说:“又叫又叫!叫什么叫!一天到晚叫得那么难听,等本太子得了天下,第一道旨就是诛杀绝尽这些羽毛烦人物!”
方千颜眼珠一转,走出东宫,过了片刻又走进来,手中像是捉握着什么东西,走到唐世龄身边,“殿下敢不敢看看我手中的东西?”
“有什么不敢看的?”他俯身探过去,在她的指缝之间竟然看到一只翠羽黄翎的小鸟。
“你、你、你抓了只鸟”他讶异地喊道。
方千颜笑道:“殿下讨厌它们,是因为您没有近距离地看过它们,这些小生灵都是很可爱的,您看,它可以被您握在股掌之间,若是玩腻了,便可以放飞了。”
唐世龄撇撇嘴,“那本太子要一根一根的把它的羽毛拔光!”
她连忙缩回手,“殿下一定要这么暴力血腥吗?这小东西又没有得罪您。”
“哼,看它一天到晚那么高兴,除了唱歌就是啾鸣,它不该死吗?”
“原来殿下是不喜欢看到别人比您快乐。”她突然问道:“殿下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开心快乐过?”
“哼,本太子每天都开心快乐着呢!”
“是吗?那殿下知道如何笑吗?”
“废话,谁不会笑?”
“可奴婢进宫之后就没见殿下笑过,奴婢想,殿下一定是不会笑。”
“放肆!本太子会笑!”唐世龄摔书跳起来,“我这就笑给你看!”他用力咧嘴,露出两排牙齿。
方千颜捂着嘴娇笑着,“殿下这是笑吗?像是要吃人似的。”她想了想,“殿下上一次出宫是什么时候?”
唐世龄百无聊赖地说:“去年春天,本太子和母后去踏春。”
“今年春天没有去?”
“今年春天母后生病,就没有去。”
“难怪……殿下一天到晚圈在这皇宫中,实在是太无聊了。”她悄悄地问:“殿下想不想出宫去玩?”
唐世龄双眼一亮,“出宫去?”他犹豫着,“可是母后肯定不同意……”
她笑道:“平时殿下看起来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吗?怎么一说到出宫就怕了?”
不甘被取笑,唐世龄一咬牙,“好!你说去哪儿?”
方千颜把唐世龄带到了登封楼。
出皇宫本来没那么简单,但是方千颜把唐世龄打扮成小太监的模样。皇宫中年纪最小的太监不过六、七岁,唐世龄又长得一张好看的俊秀面庞,不说话时就算装成乖乖的女孩子也没问题。方千颜手持腰牌,就这样轻轻松松的把他带出皇宫。
唐世龄第一次这样简简单单就出了宫,好奇地到处走走看看。
路边的商铺很吸引他的目光,什么都想看,遇到好吃的就想吃,遇到好玩的就想买,方千颜见状便和他说:“去登封楼,那边要什么有什么,别耽误了时辰。”
登封楼是京城一间很大的酒楼,别家的酒楼最多两层,它却有三层。一楼是常年都有说书的在说故事,聚集了大批食客听说书;二楼则会有一些表演杂耍戏法;三楼为精品包厢。
楼门口摆摊的也不少,捏泥人儿、做糖人儿、卖簪环首饰、卖各种小玩意儿,摊贩们都想占一块这附近的人气之地兜售自家商品。
唐世龄一路走来,到了登封楼,简直像到了世外桃源一般,他让方千颜给他买了个泥人儿,又吃了个糖人儿,然后在一楼的茶楼好不容易找到一张桌子,坐下来听说书先生说书。
这大堂里客人很多,说书先生说得也很卖力,今天说的是《诏河游侠列传》中的黑鲤鱼谭莽除恶霸的故事。
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唐世龄开始也听得很入神,但过了一会儿却皱着眉说:“怎么这个谭莽无法无天、随便杀人,这些人还跟着拍手叫好?”
他们坐的桌子是和别人并桌的,同桌的另外两个客人不高兴地说:“小孩子听书就少插嘴,官府管不了的事儿,自有江湖豪侠来管!”
唐世龄板着脸,“什么豪侠,明明就是一帮该杀头的胆小表……”
方千颜一把捂住他的嘴,向周围个个射向他们的凶光赔罪,“不好意思,小孩子不懂事不会说话。”
同桌的男人冷笑道:“一个小太监,没见过世面,这辈子也变不成什么豪侠,一辈子断子绝孙,能有什么出息?”
“大胆!”唐世龄用力挣月兑方千颜的手,抬腿就踢。
方千颜扯过他就往楼上跑,好在一楼的客人没有追过来,大概是觉得他们两个小孩子,不想和他们计较。
方千颜急急地在唐世龄的耳边说:“您啊,到了外面要记得您不是太子殿下了,不能动不动就拿出您在宫里的那套威风,否则就别想玩个痛快。”
唐世龄不高兴地扁起嘴,也不反驳,算是默认了。
等到上了二楼,这里比起一楼就清静一些,有店小二专门在这层楼伺候,看他们两个小孩子上来,便走过来要赶人。
“坐在这里是要付茶水费的……”
方千颜翻手拿出一锭银锭子,立即就堵住店小二的嘴。“我们不是要坐这层楼,我们其实要去三楼雅间,再把你们楼里最好吃的东西选上一、二十样端过来。”
店小二是认钱不认人的,一见银子竟然有好几两重,立刻就换上一副笑脸,“那二位楼上雅间儿请吧!”
唐世龄看到二楼有个变戏法的,刚从宽大的袍子里变出一只鸽子,他才惊奇地喊“啊,这鸽子是从哪儿来的”,就被方千颜给拉上二楼。
“殿下不必跟楼下那群人挤在一起看什么变戏法,您若是想看,一会儿叫那个变戏法的到楼上来单独给您变一遍就是。”方千颜进了雅间,推开窗子,外面的清风吹进来,他们所在的房间窗户正对着楼后的街,和前街的热闹不同,楼后显得较为安静,但依旧是车水马龙。
“殿下知道这边是哪里吗?”方千颜指着楼下问道。
“我怎么知道。”唐世龄跪在窗边的凳子上往外看,原来后面是一片很大的府邸院落。有很多的车马经过这里都会停下来,络绎不绝的有人在府门前进进出出,因为居高临下,那片宽大的屋檐挡住了府邸的匾额,让他猜不出这里是什么地方。
方千颜笑道:“这里就是摄政王府。”
“是唐川的家”唐世龄的脸色忽然凝重起来,眉头皱得紧紧的,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冷笑道:“都是来拍他马屁的。”
“也不尽然。如今朝廷由他摄政,各部各级的官员每日都要到他府上来谈公事,自然出入的人就多了。”她说道,“殿下再等几年就可以坐在朝堂上听政了,到时候这些人都会去拍殿下的马屁。”
“哼,墙头草的臣子,本太子才不稀罕。”
这时候,店小二送来了十几样小点心,“两位小斌客,因客人多,若是要等热食就还得再等些时候。”
“没关系,我们可以等,记得叫你们掌柜的给我们做石烹牛柳和吊炉烧饼,哦,对了,还有豆腐脑,也一并做过来。”方千颜熟练的吩咐着。
唐世龄坐到桌边,看着那一桌的各色小点,“这些东西会比宫里的好吃?”
“宫里的吃腻了,殿下总要换换口味吧。这些点心有很多是宫里吃不到的,有冰糖麻花,松子乳酪,蛋皮山楂卷,云片黑雨糕,无论哪个都是这里的招牌。此地的厨师是楼主特意从云疆、北燕和华岚等邻国重金聘请来的,所以各国的小吃点心这里都能吃到。”
唐世龄看到这么多的点心已经胃口大开,立刻拿起筷子吃了几口,接着连声称赞,“好吃!真好吃!本宫要打包回去,送给母后尝尝!”
方千颜连忙拦住,“千万不可!殿下是个孝子,奴婢当然赞赏,但是咱们今日是偷溜出宫的,倘若让皇后娘娘知道了,一定很震怒,以后殿下也别想出来玩了。”
唐世龄叹口气,“唉,那就算了吧。”他刚刚一口气吃了七、八样,现在有点吃不下了,又趴在窗子边向下面看了一阵,忽然问:“你说唐川会不会一辈子都当摄政王,不让本太子当皇上呢?”
方千颜闻言一震,“殿下为何这样说?按照诏河的皇室规矩,殿下十四岁就可以亲政,殿下再等六年就好了。”
唐世龄一手托腮,“但是权力谁不爱呢?唐川真的舍得到时候把王权交给本太子吗?”他默默坐了一会儿,突然跳起身说道:“方千颜,本太子要好好练武!你说那唐川的儿子去东方世家练武了对吧?你的武功是谁教的?让你师父入宫,本太子要跟着他练武!”
方千颜笑道:“殿下要奋进了?”
唐世龄翻身跳下,昂首说道:“本太子不但要习文,还要练武,本太子要让天下人看看,到底这个天下是谁的,唐川的小儿子能做到的,本太子会做得比他更好!”
唐世龄的豪言壮语虽然说出去了,但是当晚他就发病了。
他在外面和方千颜跑了半日,又是出汗,又是晒太阳,还冷热不忌的吃了一堆东西,脾胃失和,晚上吃不下晚膳,并开始呕吐、冒冷汗,最后是上吐下泻,小脸都没了血色。
爆里急传太医,开了药方,给他煎服,又用针灸之法帮他止泻,折腾到半夜三更才总算是好了一些。
皇后得知消息急忙赶来,厉声的问:“殿下怎么会突然病了的?是你们谁伺候得不好?还是御膳房的膳食不干净?”
方千颜上前,主动跪下承担责任,“娘娘,是奴婢的错,奴婢今日带殿下出宫去玩了一圈,殿下应该是累到了,又吃了些宫外的食物……”
“千颜……你怎么这么鲁莽。”皇后看着她,眼神又是讶异又是责备,最后沉声道:“你跟本宫过来。”
方千颜跟随着皇后,两个人单独进入一间无人的小书房。
皇后长叹口气,“千颜,本宫把你千里迢迢地调入皇宫,是看中你的机灵慧黠,让你陪伴殿下左右。他向来是个孤独的孩子,自幼没了父亲,疏于管教,才这么顽劣成性,本宫是要你陪着他,想办法将他引导到正途,不是要你害他。”
“请娘娘恕罪,奴婢知道带太子殿下出宫实为大罪,但是殿下一天到晚关在这四方皇宫之内,眼界也不过是抬头的这一方天罢了。殿下将来是要登基称帝的人,应该胸怀天下,最起码,应该知道他的子民究竟在过怎样的生活,而他的敌人,又是过着怎样的日子。”
“敌人?”皇后蹙眉,“你指的是谁?”
方千颜抬起头,“娘娘难道不知道殿下现在最恨的是谁?”
皇后的脸色微变,“你是说……摄政王唐川?”
“是。”
皇后的身子轻颤,牙齿暗咬,半晌才迸出一句话,“这孩子,真傻!”
“殿下心中有个敌人其实并非坏事,这让他能时常心存危机感,总比一天到晚只知道吃喝玩乐、过于安逸,要好得多。”
“住口!”皇后突然震怒,“千颜,你才几岁?对这宫中的事能知道多少?对朝廷的事又能知道多少?唐川是朝中重臣,若非有他,这诏河的江山已经被别国觊觎去了。他是太子殿下最可倚重的臣子,不是殿下的敌人!”
方千颜伏地说道:“是,奴婢知道错了,奴婢一定会时刻提醒殿下尊重摄政王,不以摄政王为敌。”
皇后的喘息之声微重,“千颜,若是太子殿下的心中只有摄政王,那才是眼界太低太窄,说到底,他们是君臣关系,能有多大仇恨?我们周围的北燕、云疆、天府,哪个不是国运正盛?论国力,诏河绝非最强,现在储君又如此年幼,禁不起任何的变量,你是太子殿边的人,要传递给殿下的任何东西,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偏邪,否则就辜负了我将你带入皇宫的美意,明白吗?”
“是,奴婢明白,奴婢一定谨记娘娘的教诲。”
皇后娘娘又去看了唐世龄一会儿,见他沉沉睡了,吩咐宫中的人照顾好太子,便离开了。
方千颜守在唐世龄身边寸步不离,唐世龄在半夜时迷迷糊糊醒过来,看到她趴在床边睡着,便哑声呼唤,“千颜,我要喝水。”
方千颜一个激灵醒过来,赶忙去倒了杯水递到床边,扶着他起来喝。
唐世龄贪婪地喝了好几大口,然后眯着眼睛看着她,“我一病,是不是把你吓到了?看你眼睛都红了,该不是为我哭过了吧?”
“这是一夜睡不好,熬红的。”方千颜笑着,将杯子接过,“殿下好好睡吧,奴婢在这里守着。”
“你也到床上来,我们并肩睡。”唐世龄向床内挪了挪位置。
她摇摇头,“那怎么行,哪有奴婢和主子睡一床的。”
唐世龄噘嘴,“你不是说你早晚都是我的人吗?你这个人向来不守规矩,有什么不能睡同床的?本太子让你上来睡你就上来睡!”
方千颜犹豫一瞬,又嫣然笑道:“好吧,那殿下等等。”她又去检查了一遍门窗后,才躺到床上来,两个人并肩躺着。
唐世龄还在半梦半醒,就含含糊糊地说着话,“刚才是不是母后来过?”
“对。”
“你和她说我们出去玩的事儿了?”
“殿下病了,总会有病因,宫内其他人都知道奴婢带殿下出去了,怎么能瞒得住?只好认了。”
“母后骂你了吧?”
“奴婢有错,又害殿下生了大病,应该受罚,皇后只是申斥几句,已经很厚待奴婢了。”
“你不用理睬母后的话,我今天玩得很开心。”唐世龄打了个哈欠,“记得我和你说的话,找人教我武功。”
“殿下……”
“嗯?”
方千颜舌忝了舌忝唇角,“前两日我和殿下说的,事关摄政王的事……殿下都忘了吧,那是奴婢胡说的。”
唐世龄一把抓住她的手,敏感地问:“是母后让你这么说的?”
“其实我们都还年轻,考虑问题不周全,的确,摄政王其实一直在战战兢兢的处理朝政,他是殿下的第一个太傅……”
“行了,本太子不要听这样的话,你要说这些话,就滚出去,本太子不要你了!”唐世龄翻了个身,背对着她,闷声说:“本来还以为你是个聪明、忠心的人,没想到你和其他人一样都是墙头草、傻瓜!”
方千颜看着他纤瘦的背影,想到皇后那句话——他向来是个孤独的孩子……
她第一次入宫,见到的那个正在大发雷霆的孩子,脸上写满了嚣张,眼中却满是孤独,他的脸上很少露出快乐笑容,一般人一定会认为他已经拥有一切荣华富贵,每天锦衣玉食,注定的皇帝命,数不尽的金银财宝,还有天下人的仰慕和尊崇。
但他不快乐,这个最应该快乐的人却一点都不快乐。
心中忽而生出一丝怜悯,她伸出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柔声道:“殿下别生气,奴婢既然入了宫,就是以殿下为主,殿下想要的,奴婢就得去取。只是我师父不在京城,关于练武这件事,殿下可先从大内中找高手来帮您打基础,好的师父我们再慢慢找,好不好?”
饼了半晌,他才闷闷的回了一声“嗯”。
方千颜微微笑着,探手去模了模他的额头,刚刚他的额头还有些热,现在恢复了正常的体温,看来这一病虽然来势汹汹,但是去得也快,她放心了,重新沉入自己的梦乡。
她与皇后其实是远亲,皇后不过是为了要给太子找一个玩伴,才写信给娘家,希望能找一个机灵聪明、会点武功的年轻女孩子入宫。族里甄选了一圈,最终选了她。
她本来也只是乡间村野的一个普通女孩子而已,无意中入了宫,认识了唐世龄。她从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会是怎样的,她向来就是得过且过的性子,但是因为认识了唐世龄,她的人生从此变得波澜起伏。
她在此时还没想到,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日后会成为影响她一生的重要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