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瞧起来也没比咱们那儿好上多少,那丫头真得了御匾吗?”
一进屋,搀着年近半百男子的妇人,不住地打量着屋里的摆设。
蔺仲勋以眼神询问银喜,只见银喜轻摇着头,表示她也不识得这两人,再见两人议论着屋里家饰器物,像是头一次到来,但对杜小佟却是压根不陌生,而杜小佟的脸色随着妇人的评论而益发冷鸷,小嘴抿得无一丝血色,不发一语。
比起妇人近乎无礼的打量,男子倒显得拘谨得多,看那眼神像是带点亏欠而不敢开口,甚至该说他是不怎么想来,却硬被赶鸭子上架。
两人分别落坐,男子就坐在杜小佟对面的椅子上,杜小佟依然闷不吭声,连声招呼都省下,教男子坐立难安,偏身旁的妇人不住地推着他,硬逼着他开口。
“小佟。”男人被逼得受不了,终究勉强扬笑喊道。
杜小佟冷眼睨去,一句爹却是怎么也喊不出口。
他,是她的爹,曾经是她敬重的爹,因为她知道田里的农活粗重繁琐,她知道爹的辛劳,所以她总是尽其可能地多做一点,希望能减轻爹的负担,甚至当爹决定把她卖进王家时,她一点怨言都没有。
但是,就在三年前她离开王家,回到久违的家中时,才发现,大妹和二妹都被爹卖了,就连娘都已经死了三年余,爹也没派人知会她,甚至连何时续弦她都不知道。
她一再追问,却反被后娘以娘家不收休离寡妇为由赶出家门,爹一句话都没说,默许着后娘赶她走,一点父女情分皆无。
那一瞬间,她的心寒透了。
因为爹把她卖到王家,所以上一世,她才会受尽欺凌,被袁敦之所骗,最终被淹死在河底……虽说被骗是她自个儿傻,但是上一世她还待在王家时,爹好几次到王家跟她要钱,说是娘病了、说是大弟要念书……假的,全都是假的!
娘早就死了!
上一世的委屈,这一世的悲伤,混杂成对爹的恨,所以当三年前她回到家中,得知娘已死、遭后娘冷嘲热讽后,她毅然决然地离开,来到启德镇,如今三年过去,不曾联系,但一块御匾竟把他们给招来……她要这块御匾有何用?!
“我说小佟啊,好歹你爹都唤你了,你这一声不吭的是怎地?是风光了,有成就了,就把老爹都给忘了?我说做人啊,千万别这么忘本,要知道你耕田的好本事,可都是你爹亲手教导的,总不能今日得了御匾,就——”
“你说够了没?”杜小佟冷声打断她未竟的话。
“相公,你听听,这就是你的好女儿,说这是什么话,一点规矩都不懂。”郭氏可怜兮兮地偎在杜垂身边。
“要是我不懂规矩,那也是因为我没有娘教导。”杜小声哼了声,不住地摇着头,却怎么也拂不去恼人的头痛。
“就算你没有娘亲教你做人的道理,但你也得记得你的本事全都是传承你爹的,否则你今日怎能得到皇上恩赐?”郭氏见杜垂不吭声,也只能紧咬着这一点,硬要分一杯羹。
“他要有本事,他要是还在耕田,说不准今儿个的御匾就是他的。”杜小佟撇唇笑得极冷。“一个只懂农活的人,竟会傻得跟人做生意,一次次地血本无归,一次次地卖女儿……二娘,你得要多生几个,要不怎么赶得上我爹赔钱的本事。”
杜小佟的话教银喜倒抽了口气,但她太清楚杜小佟的性子,心知会教杜小佟这般讥讽挖苦,那就肯定是她爹和后娘的错。
蔺仲勋则倚在厅门边,细细将两方的说法给兜在一块。
“你!”郭氏气得脸色忽青忽白,抿了抿嘴,笑得有几分狰狞。“有御匾在,整个人气势都不一样了,想三年前你刚被王家休离时的可怜模样,和现在相比可真是天差地远!”
“二娘不需多说,我不曾受你教诲,更不曾吃过你一口饭一口茶,今儿个你是没资格数落我,要真有胆想分杯羹,那就叫我爹跟我谈。”言下之意是,当年她那般可怜,郭氏却连口茶都不曾给她。
冰氏闻言,不断地推着杜垂。
杜垂被逼到受不了,硬着头皮道:“小佟,你弟弟要念书,所以……”
“爹,我十一岁时,你将我卖进王家,就说弟弟要念书,如今我都十九岁了,他还要念书,敢问这八年来,他到底念了多少书?为何三年前我回家时,没在家里瞧见半本书,更没瞧见弟弟?”
“这……”杜垂支支吾吾,不敢告知她的亲弟早就被卖到大宅当长工。
“杜小佟,好歹那也是你同胞亲弟,你就这般势利,一点忙都不肯帮?”见杜垂又沉默,郭氏恼火地亲自上阵。皇上赐匾,肯定有绫罗绸缎和金银珠宝,没道理好处全都给了她,他们一家子就得过得苦哈哈的。
“三年前我回家时,多了一个没见过也不会叫人的弟弟,就不知道这要念书的到底是哪一个,但不管到底是哪一个——”杜小佟耐性告馨,索性站起身。“爹,如果是我同胞弟弟要念书,你把他带来,我这儿有四个孩子正在上私塾,弟弟要真有心想念书,依他的年纪,我可以安排他进官塾,若是我另一个弟弟要念书的话,恐怕爹就要多担待,那可不是我的差事。”
“你说那什么话,还不都是你弟弟,你就这般偏心?”郭氏不甘愿地道。
“真是我弟弟吗,二娘?”杜小佟轻扬笑意,笑意如刃薄冷。“二娘,我那位弟弟可压根不像我爹呀。”
“你说这什么话,你!”
“一两,送客!”
蔺仲勋有些意外她竟会派他出马,不过说来也对,像这等泼妇,恐怕不是银喜应付得了的,至于他的做法,是粗鲁了点,但立竿见影,保证她下回不敢再来。
“你想干什么?”郭氏见蔺仲勋逼近,连忙躲到杜垂身后,像是想到什么又问:“欸,你这儿怎会有男人,你该不会是跟这男人在一块吧!我告诉你,你可得要守节,要不这传出去……啊!”
冰氏突地发出杀猪般的哀嚎声,那是因为蔺仲勋已经一把扣住她的手,而另一只手则同样有力地拖起杜垂。
“王朝律例有规定寡妇不得改嫁吗?”蔺仲勋脸上笑意极冷,衬得那双冷鸷魅眸更形森寒。他对她可是已经疼入心底,之所以一直没有动作,是因为她在意贞节,他只能耐着性子陪在她身旁,等着她慢慢地把心交出来,可这世间总是有些残忍得令人发指的家伙,说起话来总爱往人的痛处戳,不给点教训,怎么交代得过去。
杜小佟闻言,眉头微皱,就怕他多说一句会节外生枝。
“你放手……你、你分明就是杜小佟的姘头,对不!”郭氏痛得龇牙咧嘴,可那张嘴就是不饶人。
蔺仲勋再微使劲,随即教她疼得倒抽口气,连痛呼都没办法。
“姘头,是指你在外头的男人,而她——她不是有夫之妇,她是个寡妇、被休离的寡妇,我是她的未婚夫,不是姘头,可千万别说错了,毁人清誉可是罪大恶极之事,天不治你,我也会治你。”不过就是修条律例,很容易的。
冰氏直瞪着他,毫无招架之力地被他拖走,一并被丢出门外。
“听着,这儿不欢迎你俩,下次胆敢再踏入……后果自负。”蔺仲勋笑容可掬地道,眸底冷凛杀意教人望而生寒。他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就算是她的父亲也一样。
不管他们是否听懂,他迳自转身回屋里,才刚踏进厅里就见杜小佟一脸怒容地瞪着自己。
难道说他刚刚做得太过火了?想了下,他认为应该不至于,因为他动作虽是粗鲁,但是力道拿捏得极好,不会受伤。
“你刚刚是在胡说什么?”杜小佟咬牙问道。
“我?”他微扬起眉回想。
“什么未婚夫,你……”杜小佟气得连骂都不知道该怎么骂。她气,因为他的口不择言,她恼,因为她竟感到心底微甜……她简直是疯了她!自己是什么处境,她还会不清楚吗?她和王夫人协议不得改嫁,她不可能再嫁,更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但是她却因为他的一字一句而感到欣喜……
与其说气他,倒不如说是气自己,明知道自身处境却还是执迷不悟,像他这种俊美的男人岂可能安居于室?她不该奢求更不该抱持希望,再这样下去……
“我要回房歇息了。”最终,她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今天发生太多事了,她必须先让自己冷静一点。
“小佟姊,我扶你回房。”银喜赶紧搀着她。
蔺仲勋本想趁这当头把话说白,可瞧她脸色苍白得像鬼,走起路来摇摇欲坠,他就舍不得再强迫她。毕竟今儿个事情接二连三地来……
突地,轰的一声,雷打得极近,震耳欲聋的破空声教闻者莫不惊诧。
“天啊,这雷声……”银喜看向外头,只见南边的天空竟覆着一层墨水般的云,可见银红闪电在云层里,怵目惊心地穿梭着。
杜小佟望向天际,下一瞬,雷声好似从远处滚动而来,房子隐隐震颤着,劈哩啪啦的雨声犹如石头在屋瓦上弹跳。
“是冰块耶,小佟姊,你瞧!”银喜眼尖地瞧见落在廊外的不是雨水,而是一小块一小块的冰块。
杜小佟眉心跳了两下。“怎会这样……怎么提早到了?”
蔺仲勋闻言,不禁侧眼望向她——这是什么意思?她真会观天象,测天候?
丰成二十四年五月的一场暴雨,造成了启德镇伤亡无数,他之所以记得,那是因为在暴雨之前下的是一场冰雨,传闻城内有人目睹有鸡蛋般大小的冰块,打坏了屋瓦……
“糟了,孩子们还在田里!”杜小佟蓦地想起,不假思索地朝大门方向奔去。
蔺仲勋回神,快步追上她,将她拦下。“你待在屋内,我去把他们带回来!”
“可是——”
“没有可是,进去!”话落,蔺仲勋已经疾步朝田里跑去。
他的脚程够快,从家里到田里,不过眨眼功夫,然他都还没到田里,就已经瞧见唐子征抱着饺子,后头跟着烧饼油条,四个人身上都沾着泥,看得出是工作到一半,雷雨交加把他们吓得手脚没洗就赶紧跑。
“过来!”他一把先接过饺子,将他幼小的身躯护在怀里,再拉着烧饼和油条。
“包子,你是大哥,用跑的,动作快!”
“我知道!”他当然知道自己已经不是还能抱进怀的小娃儿,帮不了人时也不能成为别人的累赘。
蔺仲勋一马当先冲在前头,他脚程够快,可就怕包子跟不上,边跑边回头望,还得顾及身边的烧饼油条。从天而落的冰块打在身上,他是不痛不痒,但就怕孩子们捱不住。
“烧饼,把饺子抱着。”他突地停下脚步,把饺子递给烧饼后,随即月兑上的外衫。“全都过来!”
唐子征气喘吁吁地跟上,一把被他给拽到身边,外衫即往他头上罩下,不只他,就连其它孩子都错愕地望着他。
“包子,你抓着另一角,大伙用同等的速度跑,烧饼,把饺子给我,抱着他你跑不动。”他一把将饺子抱进怀里,微弓起身子,将他护得死紧。
饺子一双又黑又圆的眼直睇着他,偷偷地伸出短短的小手环抱住他的颈项。
蔺仲勋愣了下,觉得这样也好,他可以多腾出一只手,拉住外衫一角。
就这样,四个孩子一个大人克难地回到屋里,然而冰块雨依旧下个不停,打在屋瓦打在红薯田里。
“你……你身上都打红了。”杜小佟走向前,要将饺子抱过,却见他的肩背上全都是被打得淤红的痕迹。
“就像蚊子咬。”蔺仲勋笑了笑道。
“可是你肩背上本来就有伤……”伤口虽然早就收了,但是上头还结着痂,那冰块就像石头没两样,打在身上怎会不痛。
“不碍事。”他要将饺子递给她,饺子却将他抱得死紧。“怎么,这娃儿也染上你的恶习,老爱勒人的脖子?”
杜小佟闻言,想起他背着自己的时候,俏颜微微飞红,正要将饺子拉下,却见饺子执拗地往他怀里缩,软软地喊道:“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