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谌若青的店里帮忙了几天,她虽然还是对他若即若离,但骆泽已经很满意了。因为她叫他做的事,背后往往有很深的意涵,令他在帝王之道上有所领悟。
比如,她要他至邻城比价,买回最便宜的糖和盐,他一问才知盛海城的物价硬是比其他地方高出一大截,因为盛海城虽临海,渔获却不丰,过去主要靠海运通商为主,自从海禁之后,地方上的人失去谋生之道,物资要由别的地方运进来卖,自然价格会不合理地哄抬。
所以这里的人,穷还又更穷!
还有,在店面帮忙时,什么点心上架、整理环境、招呼客人,他一下被吆喝过来,一下被支使过去,有时候好几个人同时叫他做好几件事,根本不可能忙得过来,以前在宫里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他,哪里有这么灰头土脸过?但当他要开口吼人时,他才想到,自己以前在皇宫里对待那些下人,不也是呼来喝去?要是下人做不好,轻责打骂罚俸,重则逐出宫砍头,他又何曾体谅他们,检讨自己的要求是否合理?
在这里帮忙令他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一日,许多点心没有卖完,关店后谌若青要求他将点心整理起来全拎着,带到一个破烂贫穷的小区里。这里的孩子连冬天都穿着单薄肮脏的衣服,脸上挂着两管鼻涕,双颊冻得红扑扑地,个个面黄肌瘦。
连骆泽都觉得这些孩子长得真不讨喜,身上不仅脏,还散发出一种异味,没一个比他的媛媛可爱。但当他看到这些孩子们一见到谌若青,那眼中绽放出来的欣喜与笑容中的无邪,似乎触动了他的内心,又让他觉得这些孩子其实没那么糟。
当他来不及阻止谌若青去拥抱那些又臭又脏的孩子时,他皱起了眉。然而接下来他发现那些孩子神情里流露出的满足与信赖,是他从来没见过的。印象中只有骆媛曾对他露出这种表情,其他的孩子都是对他抱持着敌意与警戒的,他开始自我质疑,凭什么谌若青做得到,他做不到?
此时,其中一个瘦小的小女孩向他伸出手,令他愣了一下,当他也伸出手抱抱她时,她露出的那抹粲笑,仿佛让他拥有了全世界,心中的暖流几乎让他鼻酸。
他终于明白谌若青为什么要这么做,来自他人无私的感谢是无价的。
而后谌若青与他开始发送糕点,每个孩子都吃得津津有味,还有的孩子只敢吃一些些,剩下的全收起来,说要回家分给父母亲人,令骆泽不禁动容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忍不住把身上的好东西全掏出来送给了他们。
什么叫爱民如子?这就叫爱民如子啊!如果身为一个帝王,他都嫌弃这天下最底层的人脏的话,还有谁会关爱他们?如此穷者越穷,富者越富,整个国家会扭曲成什么样子?这根本是动摇柄本,届时必将动乱。如果他能得到百姓无私的感谢,那么才能成为一个成功的君王!
只是简单的布施食物,就让他有这么大的感慨,也只有谌若青做得到了。
这些日子体验的一切,比他飘泊这两年的收获还多。所以,他对谌若青的感激及爱意也不断高涨,好几次他都想不顾她漠然的态度拥抱她,与她重温旧情,不过他忍了下来。
因为他隐约觉得,自己所面对的一切都是她给的考验,如果他用强,那么一辈子也得不到她。
夜晚的盛海城因为海盗而实施宵禁,这日骆泽与谌若青在贫民区发完糕点,已是月上树梢,于是他们静静地避过巡守的卫兵绕行小路,然而就在出了巷子才一步,就要回到店里时,一群人突然围了过来。
为首的是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大冬天的晚上还摇着折扇,装潇洒装得不伦不类,和一样喜欢用折扇耍帅的宗穆虞一比,简直差距不只百倍!而他身后围着一群捕快,全是一脸不怀好意地笑。
“抓到你了吧,小青青?”那公子一脸婬笑,完全没有看到谌若青背后阴影处还跟着另一个人。“早知道你老是违反宵禁到那又臭又脏的地方,本公子在这里等你很久了。麻烦小青青与本公子走一趟吧!要是你听话,配合本公子,那么本公子说不定能让你的罪轻一些。”
谌若青并没有因此惊慌,从前世到现在,什么场面她没见过?因此十分冷淡地看着他,“吴公子,我记得你不是知县吧?”
“但本公子可是知县的儿子……”吴公子得意地挥着扇子,看着她的饥渴目光都像要流出油来。
谌若青冷哼一声,在这古老的时代,要论理论法,谁的词锋可以犀利过曾当过一线记者的她?“知县的儿子就代表你没有功名,没有派令,凭什么实行知县的公权力?莫非吴公子你知法犯法,妄想假扮官差?”
“你……好一个伶牙俐嘴的丫头!”吴公子完全被她堵得无法反驳,索性耍起无赖。“本公户就是知法犯法如何?总之你现作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把人给我带回去!”
一群官差涌上,正想带走谌若青,此时骆泽由阴影处走出,一把挡在谌若青面前,脸色阴沉地道:“你们想干什么?”
他刚才可是全听到了,什么吴知县的儿子,哼!在他眼中连只臭虫都不如。
“你是谁?”吴公子有些提防地看着他。
“我是当朝太子骆泽!”骆泽报出名号,一股气势自然流露。
想不到这吴公子是个蠢才,还以为骆泽只是高了些壮了些,才会有那种令人畏惧的威势。他根本想都没想过对方话中的真实性,便嗤笑道:“你要是当朝太子,那我就是太子他爹!”
此话一出,一旁的捕快们也全哄笑了起来,像在笑骆泽的自抬身价,不自量力。
然而骆泽冷眼淡淡扫了一圈,每个被他眼光射中的捕快都像内心被什么刺了一下,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笑声也零落而止。
一时间,空气里只剩一股绷紧的张力,没人敢再多发出一点声音。
吴公子见自家人的气势简直兵败如山倒,不由气急败坏地道:“怕什么?给我上,把小青青给我抓过来!”
众捕快先是面面相觑一阵,才鼓起勇气上前要拿下谌若青,不过动作显然比刚才慢多了。
但骆泽只是冷哼一声,一个摆手,一群捕快竟全倒飞了出去,躺在地上唉叫不停,有的甚至还昏倒了。
一拳撂翻了所有人,吴公子吓得都快尿出来了,但他土皇帝当久了,不相信这盛海城里有威胁得了他的人,硬着头皮道:“你……你……你想抗命吗?我……有种你就等着,我叫我们盛海第一高手秦捕头来,你就死定了!我非把你抓回去,叫我爹砍你头不可!”
这下谌若青看不过去了,明明优势全失,这吴公子完全不懂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吗?“吴公子,抓人也要有个名目吧?就算是违反宵禁,顶多罚罚款,你没有资格抓人!”
“我……呃……哼!我怀疑他和海盗勾结,才会这么晚还在外面鬼鬼祟祟的!对,他一定是海盗的同伙!”吴公子也算有急智,紧张惶恐之下,这么离谱的罪名都能让他编出来。
这分明是栽赃,要这么说起来,他吴公子这么晚不也在这里?那他也和海盗勾结喽?谌若青柳眉倒竖,就要反驳,却让骆泽挡了下来。
“我和你们回去,但若青你不准碰。”骆泽深深地望了吴公子一眼。
只见吴公子也难以置信地回望了他一眼,心里那口气一松,差点腿软跪了下来。
“你……”谌若青却是意外他所做的决定,不解地想问,却见他轻笑着摇了摇头。
“若青,我要亲眼看看,咱们朝廷养出来的官究竟是什么德性,”他心情很复杂,有气愤,有遗憾,也有失望。“我如果连这点都想不明白,你这几天让我做的、带我看的,不就白费了吗?”
所以她特意答应他让他留在甜点坊帮忙,让他尝尽人生百态,体会平民生活的苦心,他真的懂了?
谌若青发现,他真的变了很多,她也将他想错了。历练过后的他,那股成熟稳重并没有压制他的意气风发,只是让他的思考更加周延,行为更加谨慎。
“你明白了?”她微微一笑,完全无视一旁还有官兵环绕。
这是他留在盛海城以来,她第一次对他笑,而且这笑容里的柔情密意,比起当初在皇宫时只增不减。
因此,骆泽也笑了。
“我当然明白,你比我想像中还爱我,否则你根本不需留我。”因为,留他就是帮他。
吴公子听着他们情话绵绵,都快抖落一身鸡皮疙瘩,更恨美人垂青的竟然不是自己。为免骆泽反悔,他连忙打断他们两人间亲昵的气氛,指手画脚地叫道:“给我带走!带走!”
捕快再次上前,这次却是走得比乌龟还慢,而且手铸脚缭全不敢上,只战战兢兢地围在骆泽旁边,一副迎接大老爷回县衙的样子。
“等等……”谌若青突然唤住他,语重心长地问:“你带了令牌吗?”
她说的自然是能证明他太子身份的令牌,否则骆泽在“看”完贪赃枉法的吴知县后,要用什么身份、拿什么权威来镇压吴知县?
“……没有。”骆泽一愣,他还真没想到那么多,有什么不对直接翻桌就是了。
所以,她刚刚才觉得他思考周延、行事谨慎……或许还要打些折扣。
谌若青哭笑不得地望着他,最后深吸了口气。“你……别拆了县衙。”
针对骆泽与海盗勾结一案,在吴公子加油添醋、吴知县心存杀意下,关了骆泽几天后择日升堂。同时吴知县为了立威,大肆宣传今日的审判,公堂之外也站满了看热闹的平民百姓。
“骆泽,”每叫这个名字,吴知县就觉别扭,这人都姓了国姓,还取和太子一样的名字,都不知要避讳的吗?“针对你勾结海盗一事,你可认罪?”
“不认。”骆泽答得干脆,而且在公堂之上,仍是站得直挺挺的,犀利的目光直射堂上。
他那倨傲的样子令吴知县很不愉快,“大胆刁民!本官问话你竟不跪下?”
“你是谁,凭什么要我跪?”要不是他刻意想体会牢狱内那些见不得人的肮脏事,他们连关都关不住他。
“好、好,我看你再狂!”吴知县气得一拍惊堂木。“来人,给我打到他跪下。”
两旁的衙役都是老经验了,他们持着长棍上前,朝骆泽的后膝用力地敲下去,料想这一棍不仅能让他跪下,说不定还能弄瘸了他。
然而当棍子虎虎生风地落下时,啪的一声令在场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因为骆泽不但没有倒,仍旧站得英姿焕发,反而是那棍子一击就断,断的那一半还飞到一旁,差点往旁观的吴公子头上砸下去。
吴知县老脸抖了一下,“再打!”
第二支、第三支长棍都敲断了,公堂上也开始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
吴知县奈何不了他,不由气道:“好,打不倒你,本官就夹死你!来人,上夹棍!看你的手有没有脚那么硬!”
夹棍一上,骆泽很配合地伸出手,当十指被竹片夹住,两旁的衙役用力一拉时,啪啦啪啦啪啦,那竹片竟然断光光,骆泽则是潇洒地拍了拍手,像是嫌弃那竹片太没用似的。
“再夹!”吴知县简直要气疯了。
“启禀大人,县衙只有一副夹棍啊!”一个衙役苦着脸道,毕竟盛海城的钱都入了知县的口袋,这县衙……穷啊!
外头的百姓也看得惊讶又紧张。惊讶的是竟有人如此强悍,令县老爷拿他没办法,这种气魄直让众人在心中叫好。紧张的是怕这人真被县老爷弄死了,毕竟吴知县手上的冤狱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吴知县老脸一沉,眼中射出阴险的光芒。“好!也夹不死你,那本官烫死你总行吧?来人,烙刑伺候!”
话一说完,一大锅烧红了的木炭送上,室内温度顿时高了好几度。而锅里有着三支烙铁,分别写着“奸”、“婬”、“贱”三字。
骆泽一见到烙铁,眼睛就眯了起来。他当然不会笨到让这东西真的碰到他的身体,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烙锅旁,大方地拿起一支烙铁。
一旁的衙役,竟然没人敢阻止他。
“吴知县,我看,你挺适合这个字的。”骆泽语毕,烙铁抖手射出,居然恰恰飞过吴知县的头上,射进了他背后的墙面三寸,留下一个斗大焦黑的“奸”字。
吴知县吓得跌落椅子,狼狈地抖个不停。身旁的衙役及所有的百姓都呆愣地望着那个奸字,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一阵哗然。
而衙役们也才急忙上去,将吴知县扶了起来。
丑态毕露的吴知县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根本失去了理智。拟好的那些罪证他已经都不想用了,直指着骆泽便要让他死。
“给我斩了他!傍我斩了他!竟敢袭击本官!”
骆泽光是冷哼一声,那些要动手的衙役竟没有一人敢向前,都进退两难地僵在那儿。
“原来,原来吏治败坏会让人民含冤至此,要不是本宫亲自体验,还不知道一个小小知县竟可支手遮天、罔顾人命。”他铁青着脸望着吴知县,过去听到他人提及吏治败坏,还没那么大感觉,直到事情发生在自己头上了,他才知道事态严重。这一回的牢狱之灾,总算没有白来。
“你……你这个贱民,竟然自称本宫?别以为你叫骆泽,就自以为是太子了!本官今日就治你通盗之罪……还有袭击本官,你必死无疑!”吴知县土霸王当久了,完全没看出蹊跷,指着他大骂。
“本宫说过很多次了,也从未隐瞒,我就是骆泽,就是太子!吴知县……噢不,从此刻开始,本宫要去了你这知县之职,再问你多年来贪赃枉法、错杀无辜之罪!”骆泽冷冷地看着他。
盛海城天高皇帝远,会有太子亲临?瞧对方竟然胡吹到这地步,吴知县都气笑了。“哼!你口口声声说是太子,有何证明?要是没有证明,勾结海盗本就是杀头之罪,假冒皇族更是砍你个一百次都死不足惜,本官就判你斩立决!即刻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