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一座城堡中。
她迷路了,她很确定。
虽然试过很多遍,她却怎样也找不到了离开这座城堡的出口。
她试著往上走,想走到天台去,但每当她来到顶楼时,打开应该通往屋外的门,就会发现那里不通往外头,而是一座她很确定应该在一楼的长廊。
长廊外的庭园有花草,只是所有的东西都和她所在的这座塔楼成九十度角,那里的重心与引力和这边不一样,她不可能从那里走出去,她知道,她试过了,她理所当然在发现自己迷路的初始,曾经试著从一楼走出去。
不知在何时,不知从何处,她迷路了,迷失在这座奇怪的城堡之中。
这座城堡,有塔楼,有高墙,有无数的门,有不断涌出鲜血的房间,有上下颠倒的楼梯,有死状凄惨的尸体与鬼魂,还有一只背生双翼会喷火的龙,和穿著黑衣斗篷的斧头杀手。
她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她试著打开经过的每一扇门,门里不是有尸体或鬼魂,就是有飞龙,再不然就是会冒出那个可怕的斧头杀手。
尸体或鬼魂不会追杀她,遇到前者,她其实并不害怕,但后两者总是会在她猝不及防时出现。
每一次,她都只能拔腿狂奔,她不是每一次都能甩开那只龙与那可怕的斧头杀手,她常常被烧伤,或被逼得跳楼,甚至被斧头砍伤,起初那些伤总是在她没注意时就消失无踪。
只是,最近……最近是多久呢?
她搞不清楚。
窗外,永远都是黑夜,很深很深的黑夜,万物漆黑、寂静,了无生息,即便她将整张脸贴在窗户上,也看不见外面;她曾经试著想从窗户爬出去,但那些窗子全都打不开,她用尽了一切办法,又踢、又踹、又拿东西砸,但那些玻璃窗却连丁点裂缝都没有。
她很累,累到不行,但她不太敢睡,那只龙和斧头杀手,总是会在她稍微放松下来时偷袭她。
奇怪,她刚刚在想什么?
她揉著疼痛的太阳穴,感觉心思涣散,然后才在看见自己手上的伤口时,想了起来。
是了,最近……
她低头看著掌心上的擦伤,呆滞又疲惫的想著。
最近她的伤恢复得越来越慢,除了手上的擦伤,她的右肩也烧伤了,左小腿也在流血,好像是刚刚其中一个斧头杀手砍的,她应该要止血,应该拿东西把伤口包扎起来,但她想不起来应该包扎的理由……
她累了,真的好累。
她分不清日夜,辨不明方向,她知道她曾经晓得城堡的出口在哪,她也试图计算过时间,分辨自己的位置,但所有的一切都逐渐变得模糊,她忘掉了好多事,越来越多的事记不起来,就像她脑袋里破了个洞,那些事物在她逃命时一个个从那个洞里掉了出来,而她根本来不及捡拾。
门外再次有了声响,巨大的脚步声传来,一步一步又一步,越来越接近她所在的地方。
她应该要起来逃跑,但她想不起来为什么要逃跑。
为什么呢?
这年头才闪过,厚实的木门就被一柄斧头劈了开来,斧刃穿过木门,破裂的木屑飞散到半空中。
她浑身一颤,却仍然瞪著那扇门,脑筋迟钝的想著。
她不要再跑了,她不想再跑。
那家伙砍了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一下比一下重,每一下都劈砍出更大的洞,每一下都像是摇晃著整个房间,她既恐惧又害怕,然后忽然间,劈砍的斧头停了下来。
她屏住气息,瞪著那扇被劈出一个大洞的门。
忽然间,那个大洞里出现了半张脸,那是个男人,很俊美的男人,然后他笑了,露出洁白又完美得白牙,对著她开了口。
“亲爱的。”
所有的勇气全都在那一秒瞬间溃散,无以名状的恐惧抓住了她,她反射性的从地上跳了起来,仓皇逃生,再次开始奔跑。
那男人重新挥动斧头,劈开了门,追了过来。
不要不要不要——
她惊恐万分,推开另一扇门,穿过那个华丽的双套房,从另一边的门跑了出去,飞奔过长廊,狂奔下楼梯。
不能被抓到,绝不能被抓到。
她一直跑一直跑,却在冲进中庭花园时,发现那头龙在那里,它转过身来,对著她张开血盆大口。
她楞站在当场,无法动弹,在那一秒,她可以闻到它嘴里的烟硝味,看见它那两排尖利的牙,她看见火焰从它喉咙深处冒了出来。
她死定了,来不及逃走,可说真的,在内心深处的某部分,她其实也不太想闪,被烧死都比被逮到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根铁管突然从旁飞射而出,直戳进那只喷火龙的眼睛里。
喷火龙痛得怒嚎出声,火焰扫过她的脸,但只烧掉了她些许长发,因为有个七八岁的金发小男孩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抓住了她的手就往反方向跑。
因为除了斧头杀手,她从来没见过活生生的人,更别提像他那么小的孩子,她惊讶得忘了反抗,只能跟著那小男孩跑。
他带著她穿过花园,回到建筑中,奔上了塔楼,转进一间房,砰的关上了门。
“你想死吗?”他将双手交叉在胸前,老气横秋的教训她:“看到喷火龙要跑是常识。”
她傻眼的看著眼前这穿著T恤牛仔裤的俊美金发小男孩,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只能反射性的道:“对不起……我不是……我来不及……”
“安静。”他突然拉著她躲到床底下。
她死命都没听到,但她不由自主的照做,当她和那小男孩一起缩在大床下时,她发现他好像不只七八岁,似乎看来更像八九岁。
她有些困惑,忍不住一直盯著他看。
那小男孩只盯著床外,然后下一秒他松了口气,从床底下爬了出去,她迟疑了一下,跟著爬出去,发现他打开了房间里的柜子,将东西翻得到处都是。
她呆看著那个翻箱倒柜的小孩,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然后他抬起头问她。
“你知道医药箱在哪吗?”
她愣了一下,在她都还没意识到之前,就开了口,“在吧台左边的抽屉里。”
他消失在吧台后,然后拿著医药箱走了过来。
她往后退了一步,又觉得自己这样做很蠢,他那么小,不可能是斧头杀手,而且他手里提著的不是斧头,是医药箱。
他来到她身前蹲下,开口命令:“坐下。”
为了她也不知道的原因,她乖乖坐了下来,他蹲跪在她身前,动作熟练的替她受伤的小腿消毒、止血、上药、包扎,一点也不像十一、二岁的孩子。
奇怪?他原先是十一、二岁吗?
她感觉有些不对劲,不觉再次紧张了起来,但他的动作非常轻柔小心,像是怕弄痛了她。
“你是谁?”她越来越困惑,忍不住问:“你在这里做什么?你爸妈呢?”
他肩颈微微一僵,金色的脑袋动也不动的,像是瞬间石化了。
然后她看见他抬起了头,用那双湛蓝的眼看著她,他的眼好蓝,但那不是冰块那样冷酷的蓝,反而带著海水的温暖。
“我没有爸妈,我是佛兰肯斯坦。”他说。
她愣住,这名字有点熟,但她一时间想不起来。
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脚步声,少年站起身来,牵握著她的手,带著她再次开始奔跑。
可这一回,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终于有陪伴,也或许是因为他握著她的手如此坚定,她忽然不再像之前那样恐惧害怕,这恐怖的城堡,好像也变得明亮了一些,没那么阴森。
是错觉吗?是错觉吧……
她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不知道他到底是谁,又从何而来,可是这金发少年一次又一次的救了她,他陪著她在这恐怖的城堡里东奔西跑,一起对抗那些斧头杀手,一起躲避那头喷火龙。
仿佛从漫长的恍惚中清醒过来,在和那少年逃命的过程中,她的思绪慢慢又变得清楚起来,他总是会猝不及防的突然问她一些事,一些她以为自己忘记的事,当他询问时,她总是会月兑口回答,然后从那些模糊的记忆中想去来那些答案。
在他的问题下,她开始记得一些事,像是医药箱的位置、手机因为某个原因没有讯号、倒挂在水晶灯上的尸体叫莎拉、总是会出现在大厅的苍白女鬼是黛安娜、二楼那个残破的房间是日光室——
当她记起那些事情时,也注意到那些曾经不断延伸的长廊和楼梯逐渐减少,那些扭曲变形的房间也开始变得正常。
同时,她的记忆终于能够连贯,等到他带著她躲进另一个房间时,她已经能认出来那是间图书室,很正常的图书室,那些书虽然很多。但没有像之前那样往黑暗深处无限扩张;她莫名其妙的记起来,上一回她在这里跑了不知多久还跑不出去,最后那喷火龙跑进来追杀她烧掉了一切。
不过,此时此刻,这间图书室又恢复了原状。
他抓著她躲进书桌底下,那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早在五个斧头杀手之前,他就已经超过了她的身高,稚女敕偏高的声音也不知在何时变得低沉,手臂与胸膛变得十分粗壮结实。
之前的少年早已完完全全变成了男人。
一位金发蓝眼、容貌俊美、体格结实的男人。
她应该要感到害怕,那个人……那个斧头杀手也很俊美,美得像那种放在博物馆中展示的希腊雕像。
他与他都有著西方贵族般的五官,挺鼻、剑眉,如刀凿刻的脸孔。
可这个人,眼前这个男人的皮肤没有那种不健康的苍白,他的肤色比较黝黑一些,他被阳光晒过,下巴上还有退掉的淡疤。
他虽然俊美,但并不完美,不像那个人干净整洁得一丝不苟,让人害怕。
而且,这男人还给她一种很奇怪的熟悉感,像是他走路的样子、奔跑的模样、说话的方式,还有他那双总是藏了许多情绪在其中的蓝眸。
每当他握住她的手,当他那样自然而然的握住她的手,总让她莫名心安,即便是正在逃命也心安,就连他还是个男孩时也一样。
那很诡异,但每次他握住她的手,她总是感觉有种温暖从他的手传来,直达心口,宣誓承诺著他会保护她。
她不该有这种感觉,但她确实有。
在那大书桌下,他曲起了长脚,让她待在他怀中,右手铁臂环过她的肩头,靠外侧的左手则紧握著他方才从餐厅桌上拿来的银质餐刀。
她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也能感觉到他的。
她转头朝他看去,看见他脸上有著缓缓消逝的烧伤。
打从遇见他之后,她身上的伤就再也不曾多添上一道,但他的却增加了,每当遇到危险时,他总是会及时将她拉开,挡在她身前。
他替她挡了几次斧头,方才为了救她,还被那喷火龙烧伤了脸。
每一次受伤,他都会很快恢复,就像她当初一样,但她已经开始记得,记得她后来就再也没那么好运。
看著他脸上那缓缓消失的烫伤,她心微抽,不自禁的抬起手,抚著他脸上那淡去的伤疤,开口劝告:“别再这么做了,你不是超人,这些伤不会一直自行修复。”
他将视线拉了回来,凝望著她,眼里浮现某种激昂的情绪。
那湛蓝的眼眸,如此熟悉,教她心颤。
他放下了手中的餐刀,抬手覆住她在他脸上的小手。
他的手微暖、很大,完完全全的罩住了她的,然后他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手拉到唇边亲吻。
她心头又颤,微抖。
“你不需要担心我。”他温柔的看著她,沙哑开口:“我不会痛。”
可她知道会,他会痛,只是痛觉神经比较迟钝,比较慢才开始痛,她不晓得她为什么知道,但她就是知道。
恍惚中,身旁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世界好像只剩下他与她。
她可以听见屋外有风雨呼啸,看见他的脸被微弱的火光照亮。
这一切,那样似曾相识,她认得他,应该认得,但她想不起来,想不起来他的名字,想不起来他是谁,那让她心口抽紧,紧到发痛。
“你是谁?”她忍不住,悄声再问。
“我是……”他瞳眸微黯,暗哑开口:“佛兰肯斯坦。”
“你不是。”她秀眉轻蹙,十分确定那不是他的名字。“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是什么?”
他蓝眸收缩著,眼角微抽,“因为那不重要。”
那很重要,她知道,但这男人只是将她揽进怀中,轻拥。
她知道,他不肯说有他的理由,她依稀记得,隐约晓得,这男人的行为背后总有原因。
“你不说,我不会懂。”
她咕哝著,小声抗议,只察觉他轻压她的脑袋,让她靠在他肩头上,她无法抗拒,他的怀抱如此温暖,身上的味道那样熟悉。
“你应该要睡一下。”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只转移了话题。
“我不能……”她疲倦的靠在他厚实的肩膀上,悄声说。
“为什么?”他再问。
“龙会来……”她好累好累,累得几乎睁不开眼。
“我会保护你。”他说。
那是个承诺,让她心头怦然,他一直是这么做的,他保护著她,即便他从未说出口,可他确实在保护著她,但她不能睡,不可以。
“还有那些斧头杀手……”她的眼皮垂落又扬起,再沉重的落下,她听见自己说。
“我会保护你。”他重复著,承诺。
那听起来像个誓言,每一个字,都悄悄从她耳中,落进了心底,安著她摇摆恐惧的心。
他环抱著她的铁臂为她屏挡了整个世界,稳定的心跳像安眠曲般在她耳边规律的跳动,热烫的体温则将她紧紧包裹,驱赶了寒冷。
虽然试图抗拒,她还是无法抵挡的合上了眼。
但他能感觉到,她的小手仍紧揪著他胸前的衣,没有真的完全放松。
然后,男人听见,她张开嘴,悄悄的、悄悄的,说:“我睡著了……会作恶梦……”
他心一紧,只能收紧双臂,拥著她,哑声开口。
“无论你到哪里,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你保证?”
情不自禁的,他轻轻在她发上印下一吻,悄声说:“我保证。”
他的吻那样轻柔,她听著他的心跳,感觉他的温暖,不再挣扎著要保持清醒,只蜷缩在他的怀抱中,放松。
“睡吧,小吉普赛,别怕……”他环抱著她,告诉她,“不要怕……”
她的身体变得更沉、呼吸更深。
他知道她开始睡著,他能看见阴暗的落地窗外,远方慢慢亮了起来,白光迤逦进窗,映照在她与他的身上。
世界,透著光,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异常透明。
不舍的,他抬手轻抚她的脸,用手指描绘她甜美的轮廓,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
白光更亮,穿透了两人的身体。
他不想合眼,不想离开她,但他别无选择。
下一秒,白色的光亮到了极致,亮到他再也看不见她,他强迫自己放手,放开她。
黑暗,瞬间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