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他最想要的宝贝尚未到手,为了保命,他只怕已经想尽办法要溜之大吉,因为,他昨晚观天象,见到了似是“昏昌”的杂妖星象,此星象出现,预示天下将有战事发生,或政权将有变更。
如今,二子争储,双龙夺嫡之势底定,再加上昨日观得之星象,他很肯定,至少有近两年的时间,这天下,不会有太平了!
二虎相斗,必有一伤。
而若是这双方势均力敌,无论是谁输了,赢的那一方,也绝对不可能全身而退,这一年,朝野之间暗潮汹涌,几次兴牢狱,被株连者多不计数,到了这一刻,局势已经不再受律韬与容若的控制,他们的争夺,让雕栏玉彻的华丽宫殿,至高无上的九重之巅,成了他们残酷杀戮,血流成河的修罗战场。
在手段上,律韬虽狠,但是容若久居京城宫中,掌握无数“坐探”,以及一手建立的密折制度,让他总是能够先发制人,终于,隔年二月,就连律韬身边最亲近的手下孟朝歌都因为牵扯进当年大皇子谋反的案件,被捉进了刑部大牢,在律韬设法将他救出时,已经是受刑累累,去了半条命。
而就在孟朝歌出牢狱后不久,三月中旬,皇帝在“养心殿”里大发雷霆,拒饮皇后宫中送来的汤药,宫中耳语纷纷,说皇后在药里施了蛊毒,才会让帝王龙体久病不愈,然而帝王仅是拒服汤药,并未发落他心爱的梓童,华皇后仍稳居后宫首位。
四月初,“坤宁宫”传来皇后昏迷的噩耗,虽然经过太医院紧急救治,但从那一天起,皇后缠绵病榻,只肯让太医号脉,拒绝问诊,太医们开了几次药方,皆不见成效,皆是束手无策。
“容哥儿。”
华芙渠让人搬来一张小床,坐在妆镜前,让兰姑姑在身后为她梳发,虚弱得必须靠在儿子肩膀上,才能勉强坐着。
“母后。”容若握住母亲明显消瘦的手腕,在那手腕上的绷条还在,他不信一道月季花所伤的血口子,会到现在仍未痊愈。
“如果母后要你离开京城,你愿意吗?”
“为什么?”
他敛眸看着母亲抬起的目光,看见那双美得惊人的瞳眸里,泛着淡淡苦苦的笑晕,“与母后吃药喂血有关系吗?父皇让人在那汤药里尝出来指为蛊引的血,其实是母后的血,是吗?”
在容若的心里,其实很清楚这蛊毒事件不是偶然,而是有人刻意运作,与他的好二哥绝对月兑离不了关系,而这令人激赏的歹毒心思,十有八九出自孟朝歌的算计,虽说兵不厌诈,但是,把心思动到他母后身上,他绝不会轻易宽恕,迟早加倍奉还。
华芙渠楞了一下,忽地嫣然笑了,她的儿子果然是聪明敏锐,“如果他愿意信我,就着我的血再多服几帖药,他体内的毒就可以解尽,要再多活十几年也不是问题,但他不肯信,连我也不肯信……”
“父皇中了毒?!”
容若吃了一惊,若是中毒,太医院等人岂会不知?!
华芙渠默了半晌,扬了扬纤手让兰姑姑退下,放松了全身的力道,偎在儿子的胸膛上,让他以修长的臂膀环抱住,近乎放肆地享受着这份她唯一在这深宫之中能感受到的温暖。
容若的心里亟欲知道答案,但他也知道倘若母后不肯说,自己是绝对无法从她嘴里逼问出任何东西,哪怕是一字也好,不过,他心里能够笃定,他的母后可能是这宫里对父皇病情知道最多的人,可能比太医都还清楚,甚至于,他有一种感觉,他母后可能连是谁对父皇下毒都知情。
“容哥儿,如果时光再倒回一次,我不想当这皇后,我不想……”她轻轻地叹息了声,闭上美眸,忍住了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在心里感激儿子在这一刻的缄默不究,“但我是华家的女儿,我终究还是会选择对不起我所爱,也爱我的男人,我这辈子到死……都得不到他原谅了。”
“母后想见谁,儿臣去替你办到,把人带来。”小时候,是他的母后纵溺他,长大了,便轮到他来疼亲娘了。
这天底下,谁也不会比他更清楚母后与父皇之间的貌合神离,宠冠六宫的华皇后,其实从来无心在她的天子夫君身上!
但容若也没对母亲坦诚,那日,在听到她与兰姑姑所说的话之后,他就已经着人去调查,虽然没有十成的把握,但他已经能够笃定,那个送药之人,与母亲能够得到“药王谷”不外传的医书,有紧密的相关。
华芙渠轻笑,她最知道容若心软的性子,谁被这人端上心,他就无法心如铁石置之不顾,丝毫不见对付敌人的狠毒辣手,“你见不到他的,若他不想见你,你是见不到他的,谁要是罔顾他的意愿,想勉强他,怕是还未近他的身,还瞧不清楚他的模样呢,就已经没命了。”
“如此厉害,是何方神圣?”虽是装傻,但他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十分真心,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
“容若想知道?”
“母后今天告诉我那么多,不就是为了让我知道这人的身份吗?”说完,容若调皮地眨眼,母子两人相视而笑,气氛轻松了起来。
“容哥儿啊!母后将你养成自己肚里的蛔虫了,怎么办才好呢?”华芙渠轻喟了声,咧开一抹好满足的笑容,在她人生的最后这段路,她只想在儿子怀里,像曾经的无忧少女,不愿再去想这道殿门之外的悲伤与丑陋,“能生下你,是我进宫以后,感到最快乐的一件事,但是,你让母后有遗憾,没让母后抱到孙儿,母后想最好是个小郡主,像容哥儿孩提时一样漂亮的小郡主……”
五月初八,华皇后四十六岁的生辰,皇帝为了祛除病气,下旨盛大地为皇后庆祝诞辰之喜,五月十七,是华老太君的八十寿诞,皇帝赐宴,命律韬与容若两位皇子到华府陪老太君过寿辰,以示皇宠。
华府里,贺客不断,戏台上,戏子们的身段柔软,嗓音清亮,梆鼓喧天,刚唱过了一折《牡丹亭》的“惊梦”,现在唱的是华皇后在宫里传令出来,让容若所点的《雌木兰》。
他与律韬奉父皇之命连袂而来,在戏台前的位置,就隔着一张几案并排而坐,在他们的身后,有丫鬟在为他们伺候酒食。
“怎么会突然想到要请父皇为你指婚呢?”律韬沉冷的嗓音,在戏子亢然的唱曲声中,依然是字字清晰可闻。
容若没想到他会突然有此一问,微楞了下,才笑道:“弟弟今年都已经二十四岁了,难道不该成家立室吗?二哥府里都已经被指进了两位妾室,早晚要娶进一位王妃,弟弟不过是先你一步,好让母后早点抱孙儿,二哥该不会是在介意长幼有序这个原则吧?”
“不是。”律韬听他嗓音里含着笑,实则冷淡异常,自从蛊毒事件之后,这人对待他的态度,像是秋日里的凉风,忽然冷成了腊月里的冰霜,对付毅王党羽的手段,是一次狠过一次,只是表面上,这人绝对不会失了皇子的仪度,这一声又一声的“二哥”,喊得他心寒且……痛,“二哥只是在想,有哪家府上的千金能够匹配得上卓绝不凡的四殿下?”
没想到这人竟会突然赞美起他来,容若轻笑出声,好半晌没歇止的意思,“二哥谬赞了,弟弟有哪里好呢?你还是多想想自己吧!因为,本王要娶谁为妃,不关你毅王爷的事。”
话落,他转眸直视着律韬,直直地望进那双如黑曜般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几乎是在这同时,噙在他唇畔的笑痕隐去不见,只剩下秀眸里的森然冷漠,以及如冰刀般的敌意。
律韬没有避开容若的目光,在他的心里,从来没有后悔两个字,但是,却也知道孟朝歌设计蛊毒事件,他虽没授意,却不无几分放纵下属的责任。
但若他早能料到在那件事情之后,会得到这人如此决绝的敌视,或许,他的决定会有不同。
不!他心里清楚,若早知道,绝对会有不同。
这时,一道娇婉的嗓音,浅浅淡淡地揉入他们之间,“四殿下,您可是醉了?太君吩咐阿翘过来,伺候殿下进内屋去歇会儿。”
律韬扬起幽寒的眼眸,看着娉婷步至容若身边的紫衣女子,她的五官十分的清秀雅致,净肤丹唇,较之一般女子更加修长的纤细身形,让她在一举一动之间,多了如柳丝迎风般的优雅从容,此刻就这么恬静地站在容若身旁,宛如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为此,律韬的神情阴沉至极,注视着她清澄的目光柔似秋水,只落在容若身上,或许该说,在她的眼里只能见到容若一人。
“该死的奴才,本王与四殿下说话,有你插嘴的余地吗?”
霜刀子似的冰冷嗓音,刃得沈阿翘娇颜转为苍白,心惊胆颤,虽然在过来之前,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真到了律韬这位冷面王爷的跟前,她仍是如浸冻水,冷得浑身生疼。
“请二殿下恕罪,奴婢——”她话才说到一半,就被容若给握住了柔荑,虽说在华府是个大丫鬟,但是自从被四殿下送进华府之后,堂夫人邵氏就觉得投缘,颇疼爱她,扫地洗衣的活儿,没曾让她做过,不过就是修修花木,伺候茶水,勤习琴棋书画,暗示若是能得四殿下青睐,就先当个通房丫头,日后有了身孕,母凭子贵,或许能成为妾室或侧妃。
但是,沈阿翘心里知道,她与四殿下,不会有那一日。
不是没有盼望,是不可能,也不可以。
她忍住了心下的黯然,低眸看着容若握住她的修长手掌,那是极好看的手,极称合她所倾慕的男人,“四殿下……”
“恕什么罪?你又没做错任何事,对,本王是醉了,刚喝了一点酒,但却是见到了你才醉的。”容若故意打断她的请罪,无视律韬的冷怒,抬头看着她白里透着一点嫣红的脸蛋,磁沉的嗓音调笑道:“太君的意思,只是要你来请本王进去歇会儿,不能做些旁的吗?”
“四殿下……”她被容若一双神采俊逸的眼眸盯得双颊泛起酡红,心跳得飞快,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维持着一贯恬静的笑。
“过来,扶本王进去。”容若站起来,作势靠在沈阿翘纤细的肩膀上,附唇在她的耳畔柔语道:“旁的,咱们进去再说。”
“……是。”沈阿翘虽然觉得今天的四殿下不太同于寻常,但还是点了点头,细心地扶住了他,看也不敢看另一畔的二殿下一眼,抬步离开。
这时,裴慕人留心到这个方向的动静,微笑颔首,向身旁的官员说了声失陪,就急忙过来,轻声唤道:“静斋?”
他唤容若斋名的音量极轻,但是,却是一清二楚地落在内力深厚的律韬耳里,他转过头,越过容若的同畔,看见了裴慕人伸手欲扶,一脸拳拳之心,律韬擎眉,一抹厌憎的幽芒泛过他冰冷的眸底。
“没事。”容若失笑,朝他摇摇手,让阿翘陪着往内室而去。
在他们的身后,前来为华老太君祝寿的文武大臣以及矜贵们,都不约而同地目送这一对壁人离去,虽然嘴上没说,但是人们心知肚明,一名美貌丫鬟伺候酒酣耳热的王爷进入内室,除了那同事,还能有什么?
见到这情况,他们窃窃谈论起前些日子,睿王爷主动向陛下提及指婚之事,如今,宗室大臣们的千金已经是个个春心旌动,就盼着这位丰神贵雅的四殿不能看上她们之中的哪一位,那可是百世也修不来的福气。
在戏子唱曲声,与人们的窃谈声交织之中,律韬淡然地收回目光,静坐在原位,一动也不动,片刻,淡淡地侧过锐眸,注视着几案的另一侧,半晌,伸出大掌,取饼容若刚才用来饮酒的杯子,以拇指轻揉着杯缘被他那张唇办抿过的一处薄淡湿润。
直至那一抹淡润消融在他的指心上,变得干涩不已,他缓慢地收拢其他几根长指,将那只杯子收拢在掌握之中。
蓦地,一声瓷裂声,律韬身后的两名婢子发出惊呼,被瓷片刮动的尖锐声音刺痛得掩住双耳,两人瞪大了双眼,见鬼似地看着瓷杯化成粉末,如尘埃般,从他的指缝之间迤逦而下,瞬间飞去不见……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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