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冬至,京师向来最重此节,别说是皇家宗室,大官富户,就算是至贫寒微之门,也会累积假借,至此日更易新衣,备办饮食,享祀先祖。
而皇帝更是从冬至三日之前,就已经是一刻也不得闲,从“大庆殿”领文武百官礼拜鸣鼓,次日五更驾行仪卫,当夜驾行太庙奉神主出堂,隔日再到“青城”斋宫,还未能歇足一夜,半夜三更就要至郊坛行礼,进行繁冗却一样都不能免的拜祭。
返回“青城”时,天色未晓,仍要强打起精神接受百官常服入贺,皇帝赐下茶酒……再到回京师赐下赦旨意,六军归营,才终于能返回皇宫大内,至于游幸别宫观或大臣私第,皇帝改为赐酒食,大臣们得赐食,而免了接待皇帝御驾的功夫,倒也都领受得十分乐意。
几日的奔波折腾,珑儿见到律韬时,看他虽然神色还算矍铄,眼下却也有几分平日不见的憔悴青痕。
才刚到“芳菲殿”没多久,与她隔着一张玉几分坐在卧榻两旁,从几上成迭的纸上取饼一张,看着纸上的草图,闲话了两句,就在她开口对他提及想将这本荒草图集先排印一版时,片刻没听见回应,抬起目光,就看见他歪在引枕上,不知何时已经入睡。
珑儿心里失笑,曾经听说他在西北带兵打仗时,一连五个昼夜没睡,都还能够上战场杀敌,所到之处无不披靡,她听说练过内功的人,底蕴深厚,瞧他眼前这副疲累的模样,倒是看不出是个经年习武,内力深厚的高手了。
不过,当一位皇帝,辛劳不下于带兵打仗,虽说那些来回往返,折腾人的祭奠仪式,都是一些虚礼,但终究是为了苍生祈福,身为至高无上的君天,也是天下百姓的君父,他责无旁贷。
“小满,去取一床被褥过来。”
傍了吩咐之后,她搁下手里的纸张,过来替他除了长靴,接过小满抱来的锦被为他盖上,再让小满将玉几挪到另一畔,自己与他同卧一边,不想让他睡得迷糊时活动下脚,一不留神就被玉几的硬角给磕疼了。
将他安顿好之后,她就坐卧在他的身畔,就着引枕,侧着玉几继续看着这几日与太医一起研究出来的成果。
忽然,他一只大掌搁到她覆着夹被的纤腰上,她回眸觑了他一眼,仍旧睡着,摇头笑叹了声,不想扰他睡眠,只好让他的手继续搁在平坦的小肮上,却不自觉一边看着文书,一边以食指漫不经心地在他的腕上滑着。
当她发现手上的动作时,楞了一瞬,才想不扰他清眠,竟然这样骚扰他,正打算收手,就听他低沉的嗓音传来。
“让你模着舒服,继续,不要停。”
“你再歇会儿。”她回眸瞅了他仍旧闭着双眸的脸庞一眼,轻声道。
“好,你继续。”他唇畔噙着笑。
“嗯。”她拗不过他,以极轻的力道揉抚着他男性的宽掌,逐一地滑过他的掌心与长指,就只是轻轻地勾抚着,心里不知怎地生出了仿佛什么东西与他相随相连的亲昵,“一会儿‘承力处’会将膳底档送过来请示,我加上几道药膳,就这几天,给你养精神,可好?”
“嗯,你看着办。”说完,他默了好半晌,耳边听见了她又捻起纸张的声响,冷不防地沉声问道:“珑儿,二哥到底还要等多久?”
闻言,她呆了半晌,手上的动作也跟着停止了一下,但很快地又恢复了那柔似挑逗般的抚触,轻道:“就快了。”
话才说完,她已经被皇帝猛浪而来的一双长臂揽住了纤腰,让他仿佛鹰叼小雏般,抱进了怀里,她手里几张纸飘落厚毯与青石地面,整个人顺势弓起了身,只能蜷曲在他的身前。
她吓了一跳,却一句话不说,静静地任由他一双健臂锁困住娇躯,他也真能沉得住气,没再对她做出任何不轨的举动。
律韬仍是闭着平素锐利的眼眸,以鼻尖轻蹭着她的发丝,嗅着从她发丝之间沁出的芳馥,没有半点女子的胭脂味,但仍是香软宜人,他极享受眼前这般静好的暧昧,一句软语,伴着阳刚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
“有你这句话,二哥很高兴,再累都值了。”
孟府。
身为首辅之臣,陪着帝王来回奔波了数日,孟朝歌确实也有些乏了,不过,他却仍旧精神奕奕,坐在案前提笔写信。
“朝歌,不歇的话就陪好哥儿们喝酒。”京远春的提督府就近在孟府对门,他手里拎着一坛酒,熟门熟路地模进来之后,顺口跟孟朝歌的小厮吩咐去把皇帝赐下的酒食全往这里搬过来。
“亏你喝得下。”孟朝歌苦笑,一切看在眼里,颔首示意小厮照办,继续提袖写信,“你是个练武之人,有内力护身,可以几个日夜不眠,我可不行,等这封信写完,就要去睡几个时辰补眠,你爱就留下,随你怎么喝去。”
“没人陪的酒,一点都不好喝。”京远春撇了撇唇,撩袍在书房里拣了张凳子坐下,拍开酒坛封,就着坛身畅饮了一口,心满意足咧起笑,才转向振笔疾书的孟朝歌,问道:“不是累了吗?怎么还想着要写信?急着送去给哪位相好……对了,六殿下!就说嘛!你能有哪个相好呢?”
说完,他拍了下脑门,笑自己怎么还会多此一问呢!
孟朝歌没好气地抬头,瞪了这位多年兄弟一眼,从宫里回来,已经换下军袍,一身藏青色劲服,虽说眉角过硬,鼻粱过挺,但和悦笑着时,看起来是顺目舒服的一张脸。
“少胡说八道。”他笑哼了声,继续提笔为这封信做结尾,看着最后的落款,他目光微敛,掩过一闪而逝的幽光。
“朝歌,你不会是在打什么鬼主意,算计你那位相好吧?”别人看不出来,但半辈子的兄弟,京远春却是一清二楚,“那傻小子可是把一颗心肝都给了你,你就忍、心——?!”
“我不是他,你少一口一句相好!远春,我是个明年开春就要升格当亲爹的人,能与六殿下有什么?”孟朝歌的嗓音不冷,却带着凉意,细心地将信装好,封上泥印,“他需要人写信,我陪着他写信,他在西北边苦之地需要有人关心送药,我就给他关心,给他送药,我从没要他信我,远春,如果这就是你说的相好,那就是了吧!”
京远春楞盯住他似笑非笑的俊颜半晌,嘴巴翕动了下,仿佛还有话想说,但是才张到一半,还是决定少说为妙,只好提起了酒坛,再灌了一口酒……
“胆大妄为的家伙!没有朕的旨意,你竟然擅自回京?!”
“养心殿”的西暖阁内,虽然烧着温暖的火盆,律韬寒冷的嗓音,仿佛与殿外的冰雪同样冻人,他注视着跪在跟前请罪的六弟青阳,见他虽然一脸恭眉顺眼,但他知道这个弟弟从小就只听一个人的话,所以跪在那儿,不过是做个样子给他看而己。
“起来吧!”律韬冷哼了声,但只让他起来,没有赐座。
不过青阳才不介意,他一路从西北奔波回来,不是车子就是马背,早就坐得生疼,所以他的皇帝哥哥让他罚站,正好遂了他的心意。
律韬撇唇冷笑,看他一站起来,就转脖子动关节,活络筋骨,那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他险些有冲动让这个弟弟跪通宵,但终究是按捺住了,就怕跪出个好歹,有人会心疼。
青阳心里后悔刚才一时跪得太猛,明明屋子里有块地方铺着厚毯,他竟然直往青石地上跪落,现在两个膝盖生疼得很,不过这一跪至少有用,至少他皇帝哥哥不会太过为难他了,确定筋骨无碍之后,才抬头看着律韬。
律韬看着眼前比自己年轻七岁的弟弟,两年来,西北的军旅生涯让这位从小被娇养疼宠的皇子多了几分棱角,均匀的古铜肤色,让他咧开笑时,一嘴白牙格外抢眼。
以前倒还不觉得,但是如今看来,在几个兄弟之中,青阳的容貌与他最相似,不过平时总是嘻皮笑脸的,没一副正经的模样,与喜怒不形于色的他恰恰相反,所以从未有人察觉这一点。
“为什么回京?”律韬直接切入正题,不想与他瞎磨蹭。
“就……想碰碰运气。”青阳踌躇了半晌,还是鼓起一口气,冲口道:“我听说你们在‘金陵’的事,皇上还带了她去‘百阳镇’,慕人大哥在那儿,我也知道,我想……或许,皇上已经改变了心意,不像以前防得那么周全,会愿意让六弟跟她见一面,所以……”
“所以你无诏私自回京,当真就不把朕放在眼里?”明明都是暗地里进行的事,他竟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律韬眉心微蹙,心下冷笑道:朝歌这狡诈的家伙!
他不必相问,也知道这两年来,青阳与孟朝歌颇有几分私交,书信来往,该说不该说的,难免都提上一些,但他不以为朝歌向青阳提起此事,仅只是不经心的一笔意外。
想必是刻意为之,闹腾青阳回来警醒他!
“皇上想治臣弟罪,臣弟罪有应得,但是,至少在臣弟死之前,能让臣弟与她见一面,才能死得瞑目。”
“你不是料定了朕不敢办你,怎么口口声声就是死?想让朕再给你加个威胁君王的罪名,发配得再远一些吗?”
青阳干笑两声,“臣弟知道皇上不会忍心,只不过嘴上说说狠话而已,在西北带兵打仗的日子已经够臣弟吃不消了,每年到了冬天,迎面的风都像霜刀子一样锐利,真难为皇上当初可以待那么多年都不喊一声苦。”
“少奉承,朕不吃这一套。”律韬冷哼了声,“瞧你手脚完好,脸上没冻得红肿破皮,想来应该有人照应着给你宫廷玉药,就别吱吱哼哼,没男子汉气魄,近来五国的余孽又蠢蠢欲动,少不了你,再几年,朕让你回朝。”
“什么时候回京没关系,皇上,就见一面……”青阳一脸苦丧,只差没抱着皇帝哥哥的大腿祈求,“难道,皇上防得了一时,能防得了永远吗?还是,皇上根本就不想让她恢复记忆,没有记忆的她,还是当年那——?!”
“你住口!”律韬截断了他的话,被他气得怒然站起,但缓过气之后,又恢复冷静,坐回原位,“别逼朕,青阳,当年的事情朕比你清楚,你想让她想起从前,怎么就不问问当年被她想方设法送进大牢,折腾得只剩下半条命的朝歌,他想不想?他敢不敢再面对那个人一次?”
“但是……?”青阳听了这话,也犹豫了。
那几年夺嫡的腥风血雨之中,他是被人给保护周全的,没有受到丝毫伤害,但也不代表他对其中的内情全然不知。
很多时候,他们这些天家之子从小被教导要仁民爱物,但是,越在高位,对付起敌人的手段就越残忍,从来就不是谁对谁错,有的只是成王败寇,谁能活到最后一刻,笑傲天下。
“还有朕曾经拿来对付她的手段……若她想起来了,还能有眼前的平静日子过吗?六弟,朕想她,不比你少。”
律韬难得的真心话,竟是对着这位素来没有深厚交情的弟弟道出。
话落,兄弟二人相视无语,他们相差七岁,养在不同宫中,再加上律韬十七岁就加入军队,经年领兵征战,所以,青阳从小就只与自己的四哥亲近,对于他的二哥,从未怀抱过半点兄弟的情义。
直到那一天,他发现这位如神人般无所不能,如修罗般残忍无心的哥哥,其实也不过就是个血肉做的人,会疼会痛,会心碎会崩溃,才决定与他培养一下晚来的兄弟情谊。
虽然,他心里知道,这位心思锐利的哥哥,其实很早就看穿他的积极配合,不过是为了最疼爱自己的那个人。
谁说各怀鬼胎,就不能成为盟友呢?他们其实一点都不介意被利用,只要能够达到目的,又何必纠结无关紧要的过程呢?
“不过,”律韬苦笑,又接着说道:“或许是朕太杞人忧天,她那天在‘百阳镇’听到裴慕人这个名字,竟没有半点反应,或许很多事情,她是真的忘干净了也不一定。”
闻言,青阳撇了撇唇,对他这位二哥的自欺欺人不以为然,在他们这么多人之中,律韬明明最介意的就是裴慕人,说得那么轻描淡写,要不就是心里还很介意,要不就是心里其实在得意裴慕人已经被彻底遗忘。
“下次皇上要不要试试看‘丹臣’二字?”说完,他看见律韬楞了一瞬,想必也曾耳闻过这二字,“留取丹心照汗青之‘丹’字,是慕人大哥只献给她的一片炽忱,私下里,我只听她喊过慕人大哥‘丹臣’,就像她总爱唤我‘青哥儿’一样。”
律韬一脸沉静,仿佛只字未闻,就像是明明刻意遗忘了那个名动天下的斋号,却表现自然得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这时,元济领了宫女进来,道:“皇上,皇后娘娘让人送来一盅桂花藕羹,让皇上吃了暖胃解饥。”
“嗯。”他点头,让人将暖盅盖子打开,取出里面暖着的小瓷盅,掀开玉白的碗盖,一股甜而不腻的香气随着热度散开,薄透的藕羹让熟透的芋苗给染上浅浅的紫,汤里桂花点点,极有情趣地飘散着,“让人去回皇后,就说她的藕羹极美味,朕很喜爱。”
“是。”元济领命离去。
自始至终,青阳觉得自己被干晾在一旁,有点不是滋味,心里最呕的是听到那盅藕羹是皇后让人送来的,而他却没份儿!
想以前……要是有好东西,最先被关照的一定是他啊!
青阳欲哭无泪,而他知道自己被无视的原因,是因为刚才泼了他家皇帝哥哥一盆冷水。
他是傻了吗?怎么就忘了这人最会记恨呢?
一路而来,外头天寒地冻,而入殿之后,里面则是熏着暖盆,虽然以水养着几盆金盏银台,但空气终究还是有点干燥,刚才说了好一会儿话,他喉咙也干了,看着他家二哥美味地进着藕羹,他更是觉得喉咙干到快哑了。
直到盅里的藕羹大半都进了肚里,律韬才抿了抿被甜羹滋润的嘴唇,朝着他的六弟勾起满意的浅笑,仿佛刚才被浇凉的心也都被润暖了。
“渴了?”瞧他一脸馋相。
“皇上明知故问吗?”青阳一脸沮丧,只能男儿有泪不轻弹。
“还不是时候让你见她,朕可以承诺,明年北巡之行,一定让她与你见上一面,明儿个是除夕了,赶你原路回去不厚道,你要待在王府也好,朝歌的府里也罢,总之安分一点,晚点朕会派人送一份除夕夜要用的宵夜果子盒过去给你,以前那些都是华母后让人张啰,今年她倒是忽然想起了。”
“那你们吃的团圆饼,臣弟也要分上一块。”他趁机追加福利,虽说有帝王的承诺,但能同吃一块团圆饼,总是有个好兆头。
也是一个得了三分颜色就能开染坊的人!但可不是谁都能在他面前大摇大摆的把染坊开得风生水起。
律韬在心里冷笑,还没忘记刚才他看似无心,实则浇得淋漓欢畅的那盆冷水,心里还在记恨,“别得寸进尺,你吃不吃团圆饼都一样,你们能不能见到面,只看朕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