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雅一脸茫然地盯着她的手机,完全没有头绪。她是知道这门号与她大学时使用的不一样,但十年时光这么久,换过一、两次电话也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换电话换到连朋友都找不到了,这倒有点稀奇。她一直以为莫韶华给她的电话,就是她这十年间对外主要联系的号码。
“何雅,你因为失忆了,所以不记得你从前的行动电话号码了,对不对?”章百涵望着何雅一脸不解的模样,又咬了几口三明治,脑海中同样也盘旋着许多疑问。
“我是忘记了,可是……”何雅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虽然她不知道“三十岁何雅”的手机号码究竟是几号,但是,假如门号没有换过,为何骆平与章百涵都说突然无法联系她?又,倘若门号真的换过,为何莫教授没有告诉她这件事?莫韶华不可能对她换了新门号的事毫不知情,否则他怎么与她连络?他一直都是拨打这个号码的。
“呿!我知道了!一定是莫韶华那家伙搞的鬼!”章百涵想了想,斩钉截铁地下结论。“他一定是仗着你现在失忆,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干脆来个偷天换日,索性把你的电话换了,打算让你跟我们这些老朋友都断得干干净净,老死不相往来!”
“百涵,你的想像力实在太丰富了。”何雅为章百涵荒谬的推论笑出声来。莫韶华斯文有礼、尔雅自持,怎么可能做这种无聊的事?
“才不是想像力丰富呢!还有还有,我在想喔,一定就是因为我的花店就在棠棠学校附近,莫韶华怕你遇到我,我又跟你讲些有的没的,所以才不让你来接小孩,对,一定就是这样!”章百涵抚掌。
“什么有的没的?需要这么大费周章、遮遮掩掩?”何雅笑问,将章百涵所说的话当趣闻听。
“还有什么?当然就是叫你离婚啊。他一定是觉得我们这些一天到晚怂恿你跟他离婚的朋友很碍眼,所以才做这种偷鸡模狗的勾当。”
“离婚?为什么?”何雅睁大双眸,不可思议地打断章百涵的话。
她的婚姻生活十分美满,为什么她的朋友要怂恿她离婚?难道真如莫韶华早上所言,百涵对莫韶华,存着不该有的非分之想吗?
“什么为什么?婚当然是一定要离的,你难道被他们莫家人糟蹋得还不够吗?我说你呀,早就应该跟骆平远走高飞——”
“骆平?”何雅的声调再度拔高,美眸圆瞠。远走高飞是怎么回事?她怎么越听越糊涂了?章百涵究竟在说些什么?
“是啊,骆平……不对,我老忘了你失忆,你还记得骆平吗?还是也忘了?”
“骆平这人我是知道的,我前些日子……唔……因为某些原因,碰过他一次。”何雅尽量试着轻描淡写。
“那你见到他,难道没有想起些什么来吗?”
“没有。”
“唉,算了算了,可能你跟骆平真的无缘吧?骆平他一直很喜欢你,我也觉得你跟他在一起比跟莫韶华那家伙在一起好多了,可是你一直磨磨蹭蹭的,也不知在顾忌什么?可能我没当过妈,不能理解身为母亲的心情……我若是你,才不会在那里傻傻地等,等着有一天能争到棠棠监护权时才离婚……虽然,棠棠是真的很可爱,但是青春宝贵,小孩难道不能再生吗?再怎么样,都比待在那个有恶婆婆跟无能老公的地狱里好一百——”
“百涵,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莫教授。”何雅皱了皱眉,对于章百涵说的话还来不及深思,便已感到十分刺耳,万分不舒坦。
“呃?”没料到何雅会出言抗议,章百涵一时没反应过来,还咬着最后一口三明治的脸看来怔怔的。
“百涵,感情的事勉强不来,既然对方不爱你,适时的放手也是成全自己,你跟我说这些,又是离婚、又是怂恿我跟别的男人在一起,还叫我抛下棠棠……我不喜欢这样子。百涵,我一直当你是好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我不喜欢你这么说。”
夫妻嘛,大家总是劝合不劝离,就算她与莫韶华之间有什么不愉快,章百涵也不用把话说成这样吧?
何雅不明白为何一向爽朗亲人的老同学话中句句带剌,鼓励她抛夫弃女,忆及莫韶华早上所说的话,很自然将两件事联想在一起。
“何雅,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什么感情勉强不来?什么放手?什么成全?”章百涵莫名其妙地将最后一口三明治吞下去。
“百涵,韶华都告诉我了。”何雅郑重地道。
她很想为章百涵保留面子,但是她也不想听她继续毫无节制地批评她的家人。直话直说向来是她与章百涵相处的方式。
“告诉你什么?”章百涵不解地问。
于是何雅把她早上与莫韶华的对话,通通都照实说了。
“他说我暗恋他?他说我暗恋他?!”章百涵惊叫了起来,而后像听见什么荒谬的世纪大笑话一样,笑到眼角迸泪。
“莫家人真的是上上下下一样阴险,莫韶华那混帐竟然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谁看得上他了?!我宁愿去跟路边的狗双宿双飞,也不要喜欢他咧!”
“……”现在是怎样?她丈夫不如路边的狗就是了?何雅又好笑又好气,她的老朋友说话向来如此,只是……谁会这样说自己的暗恋对象?即便粗神经如何雅,仍隐约感到事情不对劲。
“何雅同学,我明白你失忆了,什么都记不得,但是,你信我,你别被莫韶华那坏家伙骗了!”
“骗?”何雅越听越迷惘。“我有什么好值得骗的?”更何况,莫教授横看竖看都不会是什么坏家伙。
章百涵叹了很长一口气,深深地道:“何雅,我不知道莫韶华是怎么跟你说的,但是你自从嫁给他之后,吃了很多苦,受了许多委屈,现在好不容易把烘焙事业做得有声有色,有了自己的存款与收入,可以好好地为自己的人生作主,你千万不要被那家伙三言两语哄回去,我实在不愿意看你功亏一篑。”
“功亏一篑?”婚姻要发展到怎样的景况,才能被说功亏一篑?何雅不懂。
“是啊,何雅,你一直都是打定主意,等棠棠再大一点,比较能够接受父母亲分开的时候,就要离婚的。莫韶华现在这么处心积虑,一定是想趁你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好好修补你们之间的感情,让你打消离婚的念头。”
“为什么我要离婚?我明明……莫教授他对我很好,我怎么可能会想离婚?”三十岁的她生活幸福得像假的一样,莫韶华想跟她离婚还比较有可能呢,他条件那么好。
“对你好?对你好的话,怎么可能放你独自一个人在产房生小孩?”章百涵嗤笑。
“我一个人生小孩?不可能吧?我那么怕痛,莫教授怎么可能没来陪我?”他那么疼她,就连让她吃冰生理痛都舍不得,又怎么可能在她生孩子时抛下她?
“还说呢,别提了!你那个势利眼的无良婆婆,一直都要莫韶华用最快的速度升上教授,那时候莫韶华好像就是在忙着教授升等的事,人不在家,你那时又跟婆婆同住,他可能以为他妈会善待你,或是你要临盆时会通知他之类的……反正,最后也不知是你婆婆没告诉他,还是他自己走不开,总之……升升升,升个屁啊!升教授有哪里好?!他连自己的女儿生了都不知道!”
“可是……”章百涵口中的这一切都太匪夷所思了,何雅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可是什么?别可是了!总之莫韶华是个混帐,你婆婆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你坐月子时,为了喂母女乃已经够辛苦睡眠不足了,你婆婆没认真帮你坐月子,要你下床做家事就算了,还硬逼着你学煮饭,说什么你也都当妈的人了,不会煮饭以后怎么养小孩?不会煮饭就不要吃饭!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我看想趁你身体虚弱时弄死你才是真的!”
“百涵,你说得太夸张了,怎么可能有人这样对待媳妇?而且,就算真的有好了,莫教授难道都不知道这些事吗?”何雅几乎是本能反应地驳斥。三十岁的她过得十分幸福,与丈夫更是鹣鲽情深,不是吗?
“他每天早出晚归怎么会知道?而且,谁知道他妈在他面前是怎么演的?搞不好是说你都不懂事,自己不好好休息,还忤逆婆婆,在丈夫面前搬弄是非呢!”
“若真是这样,我难道不会回娘家哭诉吗?我妈至少也会出来说句话吧?我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我在婆家被欺——”
“何雅,你别再自己骗自己了,伯母除了说你不知感恩跟惜福之外,还会说什么?”章百涵,针见血。
“……”这确实很像母亲的作风与态度,何雅垂颜,默然不语。
仔细思量,章百涵说的话处处蹊跷,却又合理至极,虚虚实实,难辨真假。
她与婆婆之间的相处、生产时的景况,她无从得知,暂且略过不提,但是,假若骆平真如章百涵所言,对她存着暧昧心思,那么,骆平与她亲近自然的肢体碰触便说得过去,而那天在苑品屋外,莫韶华难得的暴怒失控也更显得合理。
她不知不觉间被换过的手机门号,莫韶华不让她接送棠棠上、下学的坚持,不愿让她报名骆平烘焙班的震怒,隐隐约约似乎都藏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对!先别胡思乱想,莫教授或许只是考量她的失忆病情,唯恐她受了太大的刺激,于是对她有所隐瞒……有所隐瞒与欺骗是不一样的。她不应该如此轻易就怀疑他。
见何雅脸色忽明忽暗,似有迟疑,章百涵又接着为老朋友惋惜下去了。
“何雅,你已经为了这桩婚姻赔上太多了,你的女儿、你的人生、你的大学学历,你真的没有必要为了一个男人,将所剩无几的再继续通通赔进去。”
“大学学历?我的大学学历又怎么了?”何雅捕捉到令她在意的关键字。
大学学历对于某些人来说也许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对于一直向往大学生活的何雅而言,则是绝对必须拿到的文凭。
她一直都知道靠着小面摊供养她念书的母亲有多辛苦,所以,她也一直期盼能够靠着好学历找到好工作,让母亲早些退休。
若非如此,她当初为何会赶着上语言学赶得那么拚命?
“欸?你大学没有念完啊。你那时怀孕了,明明过完寒假就是大四下学期,眼看着就要毕业,可是,你婆婆怕你肚子渐渐大起来,在学校里让莫韶华跟她更丢脸,所以,就硬逼着你休学了。”
章百涵此时说的话,令她联想到与莫韶华曾有过的对白,何雅脸色丕变,瞬间刷白。
“……那,我在学校里……是不是就已经怀孕了?莫教授,我问你喔,我当时……是大着肚子拿毕业证书的吗?”
“噢……大着肚子拿毕业证书好拉风喔。”
“而且,你那个没良心的婆婆,亏她还自诩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竟然连婚纱照都不让你去拍,连个像样的婚礼也没有,让你跟莫韶华两个人私底下偷偷模模去公证!我真是搞不懂,娶媳妇有这么丢脸吗?这有什么好见不得人的?未婚怀孕满街都是啊,别人还不是开开心心地办喜事!”
“婆婆是副校长,你是副教授,我们的婚礼一定办得很盛大吧?”
怎么会?莫教授他、他明明没有否认她的猜测……何雅咽了咽口水,掌心因此微微冒汗。
“更恶劣的是,棠棠生下来之后,你婆婆竟然也没有因此对你比较好,或是比较疼孙女欸!老嚷着女儿不算孙子,名字写不进族谱,就连抱棠棠一下都不肯……我呸!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她自己难道不是女人吗?”
“莫教授,你说过你是独生子,那棠棠就是婆婆唯一的孙女喽?棠棠这么懂事可爱,婆婆一定疼得不得了吧?”
“你是唯一的媳妇,棠裳又是唯一的孙女……母亲确实疼棠棠疼得不得了。”
章百涵现在口中所说的,怎么会与莫韶华陈述的事实相距如此遥远?
何雅抚着额际,就连章百涵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无法消化,太阳穴痛得不得了。她什么都不知情,更不会有想起来的一天,她无法判断,似乎也不是很想判断……莫韶华与章百涵之间,势必有人在说谎……
“何雅,你之前还曾离家出走搬来跟我住饼一阵子呢!就是因为你那时离家出走,莫韶华才知道事态严重,带着你们一家三口搬出去住,好不容易才月兑离他妈的魔掌。”最后一句很显然是骂人的双关语。
“这样啊……”何雅思绪凌乱,无法思考,话音微弱地回应。
“真的,就是这样。何雅,我跟你说,你从前跟我住时,放了很多东西在我家里,当中有你每年写给棠棠的信……你因为过得不快乐,所以越来越悲观,很怕你哪天有个万一,不能陪棠棠长大,所以写给棠棠好多、好多信,为了怕莫韶华看见,通通都放在我家里,要我保管,假如你不相信我讲的话,我现在就去拿来给你看。”
“我……百涵,等一下!”何雅拉住就要起身的章百涵,扪心自问,她真的想看那些信吗?
她一时之间接收不了太多资讯,心思紊乱,就连一个念头、一句话、一个片段都消化不及,她还应该再看任何东西吗?
“何雅,我知道我一下告诉你太多事情,你一定还没办法接受,但是,你听我说,你真的应该照原定计划离开那个家,你——”章百涵还正待说服何雅,何雅放在桌上的行动电话却响了。
莫教授。
萤幕上显示的连络人姓名,令已经心烦意乱的何雅心惊跳了好大一下,扬睫,视线与章百涵的对上,四目相接,不知为何有种排山倒海的心虚感,像个外遇被发现的妻子。
接?不接?
她心思惶惶,瞪着蛋幕上怵目惊心的三个大字,耳边只听见自己如擂的心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