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炷香以后,璃月已经躺在了隐莲家简陋的木板床上。
隐莲站在旁边,犹豫半晌,终于解开他的青衫,蓦地呆住,心脏莫名悸颤了一下,他,究竟是怎么忍住的?怎么可能忍得住?怎么有人可以忍住?
居然,受了这么重的伤。
体无完肤……隐莲终于知道什么是体无完肤,雪女敕的肌肤上密布着纵横交错的伤口,胸前竟然隐隐露出森森白骨,血肉模糊犹如除夕之夜厨房里包饺子用的肉馅……这竟然是人的身体?!他居然就用这样的身体,坚持着站在自己面前,那么云淡风轻地说:“我就快要死了,师姐就帮我做最后一件事吧。”
他怎么可以那么冷静,怎么可以那么坦然,怎么可以那么镇定自若……
隐莲蓦地转过身去,不忍再看,不能再看,她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闭一下眼睛,然后,从床畔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她手指轻颤着,倒出里面的液体,涂抹在他身体上。
手上陡然一停,眸色变沉,她呆住了。
他的血液冷热交杂,翻涌不停,似乎两股血脉正在争夺这个身体的掌控权……
是千年冰蚕丝,只有千年冰蚕丝才会有这样强大的力量。她惊讶地发现,他的修为,要比自己想象中高出很多,也许,并不在师兄之下。
所以,即使中了千年冰蚕丝,即使受了这么重的伤,还可以和那些绝顶高手抗衡那么久。
然而,至阳至纯至洁的璃月体内有至阴至柔至寒的千年冰蚕丝,他……真的死定了,除非,除非……有人帮他吸出冰蚕丝。
看着他惨白破裂的嘴唇,隐莲迟疑了。
床头一盏昏暗的油灯明明灭灭地闪烁,摇曳恍惚犹如她的眼眸。
救他?不救他?救他?不救他……
不救他的理由有很多,他是一个很令人讨厌的人,他是一个极端自私的人,他是一个无情无意的人,他是自己这辈子最憎恨的人……
他可以为了一个不成理由的理由,把一起长大的师兄镇压在千年古墓之中,可以因为极端狭隘的妒忌,硬生生把自己和大师兄拆散,甚至至死也不肯成全自己……
为什么还要这样委屈自己去救他?
可是,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吗?
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有着鲜活生命的人……就这样死在自己面前?
璃月的脸上,一如既往的平静,似乎死亡对他而言,并不值得担忧和恐惧,身体上的痛楚,也不能丝毫磨损他的骄傲。
惨白的脸颊,早已全然失去了血色,眼睛深凹进眼眶,似乎比在蓬莱山上又清瘦了很多。
三年来,他也并不快乐吧?大师兄现在又变成什么样子?他究竟把大师兄关在哪里了呢?
隐莲心中蓦地一动,她咬一下嘴唇,下定决心似的俯下头,凑上璃月的嘴唇,用力地吻下去。
冰冰凉凉,柔柔软软,虽然并不喜欢,但是,好像也不会很讨厌,她用力吮吸着,带着血腥的凉意慢慢涌入她的口中。
虽然脸上涂着厚厚一层易容膏,她还是赧然红了脸,如火焰一般燃烧,无论怎样坚强、怎样倔强、怎样倨傲,她毕竟是一个女孩子,第一次和一个男子如此亲密地接触……
淡淡的悲凉涌上心头,这样的亲密,却并不是和最最敬爱的大师兄,而是和自己最最憎恨的璃月……
她不禁慨叹自己的命运,是何其的悲惨和不幸……
就在这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迭声欣喜的呼唤:“隐莲!隐莲……”
易容膏下的隐莲勃然变了脸色,却并没有从璃月唇上撤离。
伴随着呼唤声,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渐行渐近,终于在一声惊叫中戛然而止,“隐莲!你在做什么?”
隐莲正半伏在璃月身上,因为害怕压迫到他的伤口,而用双臂支撑着身子,嘴唇还紧紧贴在他的上面,就保持着这样暧昧亲昵的姿势。
那个人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们两个,怀中捧着的一大束烟花猝然掉落在地上,“隐莲,这是假的吧?我只是在做梦是不是?”他揉揉眼睛,白着脸,声音颤抖地叫,淡紫色花绫长衫下的身体似乎瞬间萎靡了很多,有些摇摇欲坠。
隐莲没有抬头,如果她现在停止,冰蚕丝就会转回璃月体内,并且再也不肯出来,直到彻底吞噬掉他的身体为止。
“隐莲!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他又是谁?”穿着淡紫色花绫长衫的公子摇头叫道,“我不相信你是这样水性杨花的人!我不相信你会背叛我!你跟我解释啊?我会听你解释的!我们就要结婚了!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的!隐莲!你说话呀!”
冷冷的寒意从璃月的唇瓣传入隐莲口中,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畅惬意,千年冰蚕丝对极阴极柔的体质来说,是有利而无害的。她本来就是属于黑暗界,她的血管里流淌着的本来就是阴冷的血,虽然她自己并不知道,却本能地喜欢着。
“隐莲!我……我恨你!”公子一跺脚,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听到传来“扑通”一声,他似乎摔倒在地上,然后爬起来继续跑,脚步声渐渐消失了。
璃月身上的寒意慢慢消散,原本惨白的脸颊也浮现出隐隐的血色。隐莲慢慢抬起头来,眼神变得更加晦暗,她知道,她和那个人已经结束了。
离开蓬莱山,离开大师兄,曾经一度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对任何人动心。
可是,一个人,在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上,真的很寂寞,很孤单,这样孤单寂寞的感觉,很不舒服。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叫做姜采晨的人出现了,带着阳光般灿烂的笑靥,带着点没心没肺的单纯和肆无忌惮的天真烂漫,神清气爽地突然闯入视线,他的笑容很像大师兄,于是有一点点贪恋这样的笑容,不知不觉中被吸引着,一点点地任凭他靠近。
他见到的是经过易容后的自己,相貌平庸的自己,古桥镇中平凡无奇的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居然会被这样的自己吸引,然后给了自己曾经在大师兄身上感受到的体贴、关怀、呵护……
说没有感动是假的,真的是很感动啊,身为县丞公子的他,相貌堂堂的他,居然会对外表平庸、一无所有的自己如此一往情深。这才是真正的喜爱吧?
她不知道大师兄喜欢自己什么,但是,如果是璃月,就一定只是贪恋自己的美貌罢了,毕竟,自己对他并不好……
而她,在这个喧嚣的人世间,孑然一身,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真的想过要嫁给姜采晨的,然后,把大师兄深藏在心底,忘记对璃月的憎恨和对师父的不满,做一个平凡的女人,过平凡的生活。
可是,因为璃月突如其来的出现,这一切都被打乱了,彻底地摧毁了。
她更加怨怼地看着静静躺在床上的璃月,这个毁掉自己所有梦想和期待的罪魁祸首,在心底暗暗发誓,你会付出代价的,为你曾经两次摧毁我的人生而付出代价!
我救了你的生命,所以,你欠我的,永远都无法还清!
清晨明媚的阳光轻易穿透纸糊的木窗棂倾泻而入,璃月慢慢睁开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黑乎乎的棚顶,斑驳的四壁,墙角一只黑色的蜘蛛正在结网,床畔的桌子上一盏昏黄的油灯似乎燃烧了一夜,一点灯芯明明灭灭地闪烁,摇曳着微蓝色的一点光,对面敞开的门,挂着蓝色碎花门帘,隐约有些眼熟。
璃月有一刹那的怔忡,他想要起身,却颓然发现,他的意志完全不能支配这个身体,椎心蚀骨的痛从四肢百骸就那么清晰地传入他的每一寸感官。
就好像被一匹烈马拖着在荆棘密布的树林中走了几里路,就好像被厚重的磨盘重重碾压过,就好像被七八只野狗同时疯狂地啮咬过……
真的很痛……他蹙紧眉头,咬紧苍白的嘴唇,勉强压抑住卡在喉咙处的申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