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从坟墓中伸出来,颓然地、无助地在空中挣扎,那是一只白皙、纤细、修长、漂亮的手,半寸长的指甲呈现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黛青色,手腕戴着一串血红色玛瑙串珠,在皎洁的月光中,折射出异样璀璨妖冶的光,似乎野兽般痛苦呜咽的嘶吼从手的下方传出来。
一袭青衫的男子站在墓碑前,眸光灿灿,嘴角带着无奈的浅笑,轻轻低语:“师兄,我要去南海一趟,恐怕有一段时间不能来探望师兄了,您要好好保重。”他的声音很好听,低低的磁音,却有着脆脆的节奏,像暗夜里屋檐滴落的雨珠,落在空中缠绵成雨线。
那手却更加愤怒地挣扎着,嘶吼也更加剧烈,喑哑呜咽,整个墓地,不对,是整个大地突然都为之震颤不已。
罢才还明朗的天空,忽然翻涌起层层叠叠的乌云,遮蔽了月亮,铺天盖地的狂风席卷而至,然后是浓浓的雾霭,从密林深处迅速弥漫开来,参天的大树、茂密的灌木、扭曲的藤蔓和奇异的花草,因为这诡异的夜,而忽然失去了原本鲜活的生命,变成奇形怪状的黑色暗影,在风中战栗、申吟,似乎不怀好意地窥视着他。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似乎是暴风雨的前兆,然而青衫男子清楚地知道,那只不过是那个人的愤怒而已。
足以改变天地的愤怒,足以让天地为之改变的愤怒。
“师兄,三年了,你还是这样暴躁啊。”他轻笑,口中喃喃念起咒语,扬起左手,手上陡然多了一把寒光粼粼的剑,剑长三尺三寸,一条赤青色的龙从剑尖开始一直盘旋到整个剑柄上,那龙睛金光闪烁,在晦暗的夜色中,陡然迸射出千万道霞光。
他举起剑,轻轻划破右手中指,一滴血珠飞溅而出,落在面前的墓碑上,很快消弭不见,瞬间,云开、雾散、风止,一轮皎洁的圆月静静悬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周围点缀着宝石般璀璨的星子,密林深处,树影婆娑,野花烂漫芬芳,仿佛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自己的恍惚错觉。
坟墓上的那只手瑟缩着,战栗着,终于慢慢缩回去。
这一片墓地恢复了死一般的静谧。
有血从墓碑中渗出来,一点一点,慢慢绵延成线,成片,渐渐汇聚成幕布般流泻而下,不停地蜿蜒流淌,一直蔓延到他脚下。
他扬起剑,向着墓碑用力一劈,那地面上涌动的血忽然倒流回去,一直回到墓碑中,完全渗入进去,没有丝毫痕迹留下来。
他静静看着墓碑,一块普通的石碑,没有名字,没有题记,上面一片空白,然而那墓碑的下面,却压抑着一个最喧嚣狂妄的灵魂,能够让天地为之色变的灵魂,能够改变天地的灵魂。
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忽然翻了一个筋斗,然后轻飘飘伫立在墓前,“师兄,我走了。”
没有人回答他,不远处传来夜枭凄厉的鸣叫。
脚下是沉淀了几千年的落叶,踩在上面,沙沙作响,他最后看一眼墓碑,慢慢走远,消失在密林深幽处。
距离这块墓地不过半里远的地方,有一间小小的木屋,淡淡的光从木屋中弥散出来。
青衫男子走进木屋,坐在椅子上。
屋内的陈设很简单,墙上挂着一把灰褐色的强弩,下面是一张铺着亚麻布的木板床,旁边一张木制桌子,一把他正在坐着的椅子,桌子上放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弥漫着苍凉的光晕,一只飞蛾在灯罩周围徘徊旋转,莽莽撞撞地寻找着自取灭亡的路。
他怔怔看着,忽然拿起灯罩,那飞蛾就向火焰扑去,“嗞”的一声,冒出浅浅的青烟,被烧得焦黑的飞蛾颓然坠落在热油中。
灯台下,是卜卦用的龟壳。
他慢慢拿起来,轻轻晃动。
“咔啦”一声,卦符落地,他怔一下,蓦地变了脸色,却没有去捡,而是另起一卦,神情变得更加忧悒。
嘴角逸出有些无奈的苦笑。
第一卦是“需卦”——需,有孚,光,本卦为异卦相叠,干下坎上,需下卦为干为天,上卦为坎为水,即表示降雨在即。也就是一种险卦,危险在即,不利出行。
第二卦更是“剥卦”中的离魂卦,卦辞曰,“剥,不利有攸往。”有所往则不利。而离魂卦更是“剥卦”中大凶之卦。
也就是说,两卦皆告诉他此行不可行,如行则必有凶险,而且是血光之灾,性命之虞。
他却必须出去,去南海,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的朋友——伯琮。
伯琮、俞允文、贞元是他在这个世上仅有的三个朋友,现在伯琮被人陷害,中了剧毒,一定要南海的沉香来解毒。
沉香是万年沉香木的精华,由蛟龙看守。
贞元自然不用想,俞允文虽然勇猛,却只是一个凡人,绝对不可能打败蛟龙,所以,只有他去。
然而,他去,却会有血光之灾。
都说善卦者不能自卜,犹如能医者不能自医,他给自己的占卜,却从来都是灵验的。
他本来就不是普通的方士,他是蓬莱山轩逸真人的第三个弟子,自轩逸真人羽化成仙后,他也是师门唯一一个还在驱魔卫道的传人。
他的大师兄摩羯已经在三年前被他镇在千年古墓中,他的师姐隐莲也已经隐身红尘,缥缈无所终。
他的名字叫做璃月,一个皎洁如月,熠熠如星的男子。
迸桥镇,距离临安不过二百余里。
傍晚时分,斜阳脉脉。
满面风尘、一袭青衫的璃月踏进古桥镇,他的怀中,放着从南海带回来的沉香。预期中的危险并没有来临,他很轻易地制服蛟龙,然后拿到了沉香,但是脸上并没有现出丝毫轻松的神色,相反,变得更加凝重,他的占卜……一直都是很灵验的。
小镇的街头,既不繁华,也不冷清。
沿街星罗棋布地挤满了各色店铺和小摊,商家热情洋溢地叫卖着……一个卖云糕的小伙子扎着灰色包头巾,一袭灰色短打扮,正拿着油纸给一个头发花白的大婶包云糕。
大婶絮絮叨叨地说:“……我的牙不好,小伙子,你的云糕会不会硬啊……”
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梳着朝天髻,一手拿着彩球,一手牵着母亲的手,摇来晃去,“娘!我要吃糖人嘛!我要吃糖人嘛……”
卖糖人的老者须眉皆微白,舀一勺糖稀,随意挥洒,浇在圆盘中,便出现花鸟鱼虫、人物造型……旁边看热闹的人无不鼓掌惊叹,孩子们更是看得眼睛发光,口水直流。
没有什么不对,没有什么不妥。
可是,一切都不对,一切都不妥。
璃月在人群中穿行而过,居然没有人看他一眼。
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诡异的事情。
璃月并不是一个美男子,但是看到他的人,都不免会想起两个字——干净。
极致的干净,干净到极致。
完全不染纤尘,就像天空最皎洁的明月,就像山间最澄澈的溪涧。
所以,每次当他出现在人群中,总是如鹤立鸡群般,引人注目。
而现在,居然没有一个人看他一眼,就好像他是空气,就好像他完全不存在。
然后,他感知到了另外一种气息。
杀气!带着血腥的杀气!强烈浓郁的杀气!
宽大袖子中的手指不由自主攥成拳头,他戒慎地打量着周围的每一个人。
卖糖人的老人家,吵嚷着要吃糖人的小孩子,安抚小孩子的母亲,卖云糕的小伙子,絮絮叨叨的大婶,不远处正在挑选发簪的两个少女,卖首饰的老板,脸上带着谄媚的笑……
一切都是这么的平静,平静得好像普通的街头,平静得好像普通街头最普通的一景。
不祥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璃月本来就不是凡人,本来就拥有着比普通人更加敏锐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