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艳艳。
斑斓的山间,一行人在树阴底下歇息。
卢大娘流水般的衣裳款款飘飞,莲步翩翩,缓缓地行走在这满地殷红的落叶之间,便似是一幅绝世绝色的画卷。纵使是依靠着山枫的树干,兀自出神的姿态尤是十分娆美。
这通往雁城的路,她何曾时是那样的热爱与向往!又何曾时是那样的憎厌与仇恨!
即便到了如今,她还是拿不住自己的心思。
悠悠往事,独独我思。
她幽然叹息,眼看着眼前不远处的两双少年少女,心头戚戚。恍惚当年,她也曾与自己所爱之人绿竹随波仗剑江湖,雪峰之巅琴箫相和,当时是何等地情深意切,是何等地誓言旦旦?
曾经的非卿不取,非君不嫁?
何时就成了昔日的记忆,一切烟飞云散,连追忆也来不及!
是她太痴情?还是他太薄情?
爱、恨、情、仇,妒火中苦苦煎熬!百感交集,难以遏止,别人早已付诸沧海一笑,自己还在笼牢里作茧自缚,自食其果?
太可笑?太可悲?
太执迷不悔?
卢大娘几欲笑!是自己太要强?不甘心承受一个被人抛弃的命运?是输不起,不甘心,让她一步步泥足深陷,不可自拔?导致爱她的人,被她所爱的人,命运跟着被颠簸流离,失之所爱!
除了这些,她最终又得到了什么?
她最终又想得到什么呢?
唉!一声长叹,轻轻由她柔软的唇瓣逸出,那样的惋惜,那样的动人,那样的婉转。她一生的骄傲与执意,竟只落得一身空寂的萧索与落寞,便宛如这一天地间,此时此刻的深秋——自顾自地凋零!与无尽的忧伤!
后青衣,一个用尽生命在爱护她的人,最终被却她伤害得体无完肤,他何曾不是无辜?
何曾不是比她更无辜?
为何他却是一直没有怨恨她半句,连死时都是那样的看着她微笑,“我不想你再去伤害别人!你伤害别人的时候,岂不是同时也是在伤害自己!爱一个人没有错,不被那人所爱也不是错,只是自己认为爱过了,值得了,那便是好的,不要心怀怨恨,不要责问别人,不要责难自己——有些事情该忘了就忘了吧,该放了就放了吧!就算是他不再爱你了,又有什么要紧?你还是你,你还有你的一生……”
当时,她没有读懂他话中的意思!
如今,在这么一个秋意瑟瑟的午后,这么一棵红叶飘摇的树下,细细地思来,悔悟竟是如此分明——
自己不如后青衣!
也不堪他所爱——
在失却了如数年后,她才骤然明白自己曾经得到的爱,比起她一生所用的还多!而,这一切,现在才要去珍惜,已经太迟了,太迟了!
她隐忍不住,被泪水打湿了双眼。
泪水迷蒙的双眼,看出去一切如此模糊,连心也模糊了起来!自己曾经爱过吗?自己曾经怨恨谁?
这一切都似渐渐模糊了轮廓,渐渐氤氲成了一片无法触模的白雾——一片恍惚,就连这个世间也不似真实存在的一般,令人畏惧。
一双坚实的手臂,稍稍用力地拥住她。霎时的温暖包围住了她晃荡飘零的心,卢大娘张开迷蒙的眼睛,渐渐地看见了一张与她相处了二十二年的脸孔,她曾经怨恨,曾经嫌恶的脸孔!
今日,他还是如此亲切地拥抱住她这个孤独的人。后五纹眼睛依然闪亮,笑容依然迷人,他轻轻俯耳,说道:“大娘,这二十二年的养育之恩,我始终是无法忘记的!无论以往是好,是坏,我都会一辈子惦记你的!”
卢大娘轻轻地哭出了声。
她从未料到自己也会有接受别人施舍的一天,而更未曾料到这一刻,她竟不觉得这是一种难堪,反而感觉到这是一种温暖,这是一种让她充满愧疚,充满遗憾的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温柔,与一种期待已久,而忽然而来的幸福!
幸福的味道,她终于如愿地尝到,是如此的甘甜,沁心,让人的心田如此的柔软,近乎眩昏的感觉!
是让人留恋的感觉!
是让人会想不惜一切去把它留住的感觉!
原本,也许一直就在她身边——她却连一眼也没有留意过,甚至连它的影子都无法触模到!
她第一次如娘般,搂住后五纹。
指尖有微微的颤抖。
后五纹的背后,有白玉溪的脸,正在习惯般对她轻轻微笑。
雪希言远远地坐着,目光看在一片草地上。他虽不习惯这种温暖的场面,心里毕竟是为他们的包容和宽恕而感动!
而坐在身边的那个少女,却是看得莫名其妙,又是看得心不在焉!她不时地左顾右盼,看看是否地上有虫子,为何在这儿坐着,浑身发痒?她又不能不顾仪态地伸手抓痒,只得强咬着牙,忍耐,忍耐,忍耐……
真的是忍无可忍了!她一把跳了起来,眼色凶狠地四处巡视——一遇着雪希言回转的目光,她霎时又恢复了温柔巧笑,说变就变,比六月的天变得还要快,轻声说道:“这里的景色真美,我去走走!”
语音说得忒甜!
雪希言默然点头,脸上神色也不见关切。
依然是一派冷漠。
那少女悻悻地一笑,回转身缓缓地走了开去,然后越走越急,越走越急,突然闪进树干后,藏了起来……
后五纹一边搂着卢大娘,一边眼看着她,得意地笑,笑得诡异。他当然知道她这是干什么去?
也只有他知道,那一颗药丸吃下去会叫人多么难以忍受——
炳哈哈!
雁城。
黄昏,西山日落,半壁红透,几匹青骓棕马,萧萧进城。
秋雁低鸣,隔水而飞,林木落叶披离而下。
秋山连绵之间,暮色苍隐,白玉山庄宛如白璧无瑕般镶嵌其中,一座江湖中辉煌而神圣的传奇,一直以它的傲人之姿,屹立于武林之中。
重回白玉山庄!
再进白玉山庄!
又来白玉山庄!
拜访白玉山庄!
庄严而肃穆的厅堂,各人齐聚齐贤堂。
在乐文山的陪伴下,白灵运再一次作为家主身份,前来接待客人。他那一双严厉的眼睛,在扫过白玉溪时,让她不由自主地,羞愧地低下了头去。
后五纹的目光,却放肆地,贪婪地盯着他看。闪闪发亮的眼睛,异常的明亮,明亮得恍如两面镜子般——清晰无比地照着白灵运的脸上,身上,每一道岁月的痕迹,每一寸苦难的磨砺。
卢大娘静悄悄地瞧着白灵运。他已不复当年雄姿英发的伟岸模样,肩背甚至有些佝偻,双腿上盖着厚厚的毯子,发髻半白,比他原本的年岁更显得苍老了许多,只有那一双依然锐利,依然慑人的眼眸,那一身依然素雅的衣袍,可以寻找到当年那一点依稀的影子!
她的眼眶,默然地湿润。
不知是为了彼此的遭遇,为了彼此曾经蹉跎的岁月,还是为了此一生,此一世的重逢?
雪希言向他揖礼:“晚辈见过白老前辈!”
那少女也跟着揖手为礼。
白灵运朝他们微微点头,向乐文山说道:“几位客人远道而来,请文山兄替我略尽地主之谊!”
乐文山颔首,温笑道:“乐某先为诸位安排住宿之处,再备水酒膳食,请诸位随我入内吧!”
后五纹瞧着一动不敢稍动的白玉溪,又望望白灵运,突然问道:“白……白老前辈,你打算如何惩罚白少庄主?”
白灵运脸色沉重,举眸看了他一眼,肃然说道:“此乃家事,公子不便过问!”
“正因为这是家事,我才更要过问!”后五纹寸步不让地说道,“无论如何,这件事也和我月兑不了关系!”
白玉溪忙向他使眼色,让他不要在此时此刻造次!她一向敬畏白灵运,即便是此时此刻仍然把他当父亲看待!
何况,这一切都是由她母亲所造成,一切后果,自然该是她一力承担!
后五纹却是对她的眼色视而不见,直视着白灵运,一改往常的嬉皮笑脸,一本正经得令人错愕!
仿佛他们一直错认了他后五纹似的。
白灵运早已知道指天阁上的事情的始末,知道是这个小子从雪希言的剑下救了白玉溪。虽然这样的事情不该出现在那样庄严而神圣的较量之中,但他终究是为了救他的儿子而冒了极大的生命危险!
这一点,他是敬重的!
是以,对他的语气还是和缓的:“后公子,你为救朋友而不顾安危,老夫很是佩服。只是……”他的眼眸,缓缓转向白玉溪,声音严厉:“他不该临阵逃月兑,更不该以那样的心情,那样的态度对待这一场神圣的较量!这是对白玉山庄的侮辱,这是对剑术的侮辱,更是对对手的侮辱!”
“不!”雪希言竟然也说道,“前辈,如果说错,我也有,那是我剑下留情,也并未认真对待那一场较量!”
他难得地向别人解释自己的心情。
他本是一个沉默寡言,从不理会世俗的如白雪般孤傲的人。
那少女诧异地看着他,眼中闪烁过一丝莫名的笑意,邪气的笑意——那种笑意似乎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
白玉溪也是诧异!在她的记忆中,雪希言的眼中,心中,除了剑,再也无别物,他是一个对剑专注、纯粹到神圣的人物!而这样的人一个,竟然对她手下留情了,如今更向旁人坦白了自己的心情!
她的心怦怦而跳——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愈是明白他,愈是感到惊讶!
“而酿成这种种事情的前因后果的人,却是我……”卢大娘缓缓地走进人群,语气幽幽地说道,“白庄主,你应该责怪的人,只有我!”她衣裳轻轻地漫飞着,犹如浮云一抹,语音那样的缥缈,那样的清婉。
徐徐地走近来,不似是尘世中人。
白灵运看着她婀娜的身影,心中隐隐地升起一抹在记忆的年月中已经被自己刻意远淡而去的身影,两者缓缓地重叠,重叠到了一起。
宛如时光霎时缩短,脑海中深刻的记忆倏然而向他迎面扑来,带着不可抑制之势。
那声音宛如当年的初遇!
“你……”白灵运不敢置信地猜度,眼前这个人便是他当年辜负的那一个?
“你还没有忘记我的声音!”卢大娘稍稍激动地说道,她看着他的眼眸异常的动人,异常的美丽,恍惚便如当年初遇的时候。她在他紧紧注视的目光中,伸出如兰般的手指,解下了脸上的蒙面纱巾——
满堂华光,在她的颜色中黯淡下去。
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是藏着深深的诧异!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卢大娘问,淡淡的神色间,带着几分期盼。
“我……我忘记了!”白灵运口不对心地说道,目光霎时黯淡了下来,静静地望着她,仿佛真的是已经不再记得任何有关于她的往事!
卢大娘伤心地垂下泪来,犹如梨花带雨般的美丽,声音戚戚地问道:“你为何可以如此绝情?为何可以违背自己的心思?”连一个安慰也不能施舍给我?她双眉郁结,看起来是那样的悲戚!
“记得又如何?忘记了又如何?”白灵运淡淡地问,淡淡地答,神色清然空明,“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他语气悠悠,带着禅意的劝告。
“想不到,你白灵运也会被俗世所累!”卢大娘轻轻言起往事,语气既幽怨而又缠绵,“想当年,在秀珠峰山头初遇,你一身白衣飘然若翩,神情清逸,仿佛一切世事都不在你的眼中……却万万想不到,你还是为了白玉山庄……而埋藏了自己!”
白灵运的唇边微微露了一丝苦笑,却不言语。
“而我……又何曾还是当年那个我!”卢大娘现出入魔一般的神情,却说着仙子般的话,“我此生罪孽已无法超度……在此之前,我必须向你坦诚我心中的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