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风静。
房内烛光如花。
雪希言静静地听着,白玉溪絮絮地诉说着身世。
“娘亲一直想为爹爹养下一个男孩儿,继承白玉山庄。可惜,我前头连生了三个姐姐,始终未能如愿!”白玉溪眼光恍惚,声音悠悠,“娘还为此参佛吃斋,怀了我的时候,她心中只怕是既高兴,又担忧……”
雪希言鼻息轻叹,他似乎也并不是不懂人间冷暖。
灯火轻轻摇曳,白玉溪的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后来,我终于出生了,又是一个女孩子。娘当时已不知如何向爹爹开口,虽然爹爹一直不以为意,毕竟还是希望能有一子继承他的衣钵……本来年月方长,娘也无需定此下策!可惜,命运多厄,那一年爹爹与邪教一战,虽然名动江湖,但也重伤难愈,屡请名医,皆说是油枯灯灭之像……”
雪希言的睫毛颤了一颤,那一战,他曾听师父讲述。
那惊天动地的一战,奠定了江湖平静的根基。
无当年的白玉山庄庄主——白灵运,此刻的江湖只怕已被邪教侵蚀得体无完肤,黑白颠倒,暗无天日。
白玉溪回忆着娘亲当年所诉,字字皆泪:“为了让爹爹有生存下来的意志,为了爹爹心中存了活下来的希望,娘亲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做了一个欺瞒世人的决定——她告诉爹爹,告诉世人,白玉山庄已有后人,已有后继之人!娘亲是冒着承担欺世之骂名,义无反顾地将我变成了‘男孩儿’!她当时已不能估计以后的后果,她一心只想让父亲重新站起来,充满希望,充满勇气地活下去……”
听到此处,雪希言的心头涌动,那是一种多么深刻的爱,才致使白玉山庄夫人敢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撒下了这么一个弥天大谎!
为了让奄奄一息的爱人,有活下去的理由与力量!
白玉溪脸颊上绽开了一朵轻微的笑靥,那么甘甜,她不怨恨母亲,从不怨恨,声音温柔:“爹爹果然,活了下来!”她激动地顿了一顿,哽咽着,“纵使他不能再如以前般纵横江湖,除魔卫道;纵然他双腿甚至已不能再如常人一般的走动,但毕竟,他活了下来!”
雪希言无法分辨其中的对错,他也不想去分辨——他心中无俗世纷扰,只有善恶。
白玉溪的脸色微微有些苍白,声音愈低:“从此,我和娘便一直住在一起,她亲自教我识字习武,亲自替我梳洗更衣。直到我懂事起,她便让我瞒住所有人,包括爹爹和三个姐姐,这个天地之间,只有我,娘亲,和侍候娘亲的梅姨三人知道!后来,娘亲抑郁成疾,不幸与世长辞,梅姨便也服药自尽以明其心志!”
话说到此,她不禁再次轻垂泪水。
“至此,你便一个人苦苦保守着……这个秘密?”雪希言淡漠的语气中也有了叹息之声。
夜深了,四处静寂。
风,轻轻地划过白玉溪脸颊畔的发梢,挽回了她的冷静与从容。恍若刚才的小女儿之姿,只是雪希言的一时错觉!
“他”依然是曾经统领武林群豪,发号施令,一呼百应的白玉溪;“他”依然是如父亲般英勇无匹,只身提剑夜探血魔洞穴,并大战北极山群魔的白玉溪——
她双目如雪光般澄亮,无可比拟,蓦然转首望着雪希言,从容说道:“你不要担心!我立刻修书给苦竹大师和玄清道长,让六决楼快马传书,请他们与你我合力,定能把这毒物逼出他们体内!”她处事一向干净利落,稳当周全,“苦竹大师和玄清道长每年此时皆在穹庐峰参禅,离此处不远,估计后天晨开之前便可到达!”
雪希言一向独来独往,不与江湖中人深交,听她言之凿凿,何况又已知她是白玉溪,心下再不疑,起身,说道:“好,我等你消息!”
白玉溪行止立刻恢复了白玉山庄少庄主的雍容有礼,自然而然地一负右手,声音清爽说道:“雪兄,请放心!此事因我而起,兄弟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兄弟?”雪希言沉吟着这一个词,唇边微微一笑。
如坚冰寒雪融化了一抹烟雾。
白玉溪骤然脸色一红,正色道:“我如今是白玉溪,不是柳絮白!”
雪希言会意地一点头,眼中仍然有未散的淡淡笑意。回身淡淡地走出了房间,往自己的客房行去。
白玉溪恍了恍神,回过身来却见一个背影坐在房中,坐在烛火旁——身形婀娜多姿,宛如一树玉树琼花,雪光璀璨——
“你为何不嫁雪希言?”一道缥缈的声音,凌空飞来,如烟如雾。
白玉溪凝视她半晌,从容回话道:“他不喜欢我。婚嫁之事,岂可强人所难,以后也不会有幸福,只会两人痛苦!”
“如果他也喜欢你呢?”那背影稍稍动了一下,一袭如烟缭绕的纱衣宛如水波轻漾,无限的美丽。
即便是如此一个背影,也有动人心魄的魅力——
“可我喜欢的人,是后五纹!”白玉溪语气平静地说道,心头怦然一跳,莫名地坚决。
“不可能!”缥缈的声音里含着一丝冷笑。
“为什么不可能?”白玉溪轻言反问,眸光雪亮如针如刺。
“一个人的心意怎么能说变就变?”轻飘飘地声音里,显然有了一丝怒意。这句话,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了出来,失却了柔媚的韵味。
问得似乎有些迫不及待,近似责问!
白玉溪淡淡那一笑,宛如雪地上落了几枚梨花那么清然秀绝,又异常干净。她缓缓说道,语调淡定:“我以前确实喜欢雪希言。可他一直只是个不可触及的遥远的幻想,而小五,他在我面前嬉皮笑脸,亲近鲜活,那么的真实,那么的可靠……我孤独的时候,有他陪伴我;我伤心的时候,有他哄我笑。他的笑,他的顽皮,他的潇洒,都已一一进入了我的心。是他在我人生最黑暗的时候,给了我光明与希望,须知道,有些经历是无法再被代替的!”
她说着这话时,手指尖上也颤了一颤。
仿佛是触碰到了什么不该触碰的东西,令她猝不及防。
这些语言,说得如同早已埋藏在心里已久的话,此刻竟似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一点破绽也没有!
白玉溪自己也慌了一慌神,她本不擅长说谎!
可是,现在她是在说谎吗?
连她自己也感到莫名地迷惘。
“我不许你喜欢他!”那背影倏然激动地说道,提高的声调中遏抑不住的愤怒与怨怼。语音又是十分的熟悉,让白玉溪有种几欲亲近她的念头!
这种陌生的情绪,十分的奇异!
白玉溪越发的不解,越发的迷惘,乘机追问道:“为什么?”声音也带了激动,“你是我什么人?你管不着我!你只能取了我们的性命,却不能叫我不喜欢他。如果他死了,我也绝不独活!我本就是一个见不得人的鬼,如果不是小五,我早就该死在了指天阁上,没有了小五,我活着再没意思,无亲无故!”
“还有你爹,白玉山庄庄主!”那声音似乎软化了一些,不忘地提醒她。
“爹爹从不知我是女儿身,他视我如男儿,自小让我肩负起白玉山庄,从不见温情!我受够了,也忍够了,为了白玉山庄我也只有死,再也不愿这样不人不鬼地活下去!”白玉溪说道后来,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如此苦涩!
室内久久地一阵沉默——
有哀伤缓缓地飘过,散落,如秋风里荡涤着的叶子,一片片地跌落屋内两个人的心头上。
心尖处,各自含住镑自的悲伤!
摇摇欲坠!
“孩子……”那背影,缓缓地在静默中响起声音,带着如幽泉般的哽咽,“是娘害了你!”她忽然转过脸来,悲戚地看着白玉溪,眼光中充满了慈爱之情——让人心颤的温柔。
白玉溪晃了晃神,似乎意识不到她刚才是说了什么,轻轻颤抖着声音问道:“你说什么?”
心头骤然怦怦乱跳,一切的猜测倏然如潮水波涌。
她雪亮而敏感的眼睛,盯着她看,一瞬不闪。恍惚她只是一个幻影,一切只是她的想象!
她眼前这个女子,是她从所未见过的美丽。如月光,如宝石,如海洋闪烁的波涛,那一双眼睛是深邃的漆黑,宛如黑夜里的明珠,光彩流转,熠熠照人。那云鬓,那乌发,宛如是横峰上的一抹云的衣袂。
她整个人在火光中,无风自翩,恍惚不是真实中的人物。
异样的奇异感觉,刹那侵凌而来,叫人顷刻之间失魂落魄,神魂颠倒,神志不由自主地为之所摄。
“我是你娘,你的亲娘!”那女子神色悠悠,用着动人的语气,轻叹般说出这么一句话。
她的一叹一息,都令人呼吸急促。
“不可能,我娘早已仙逝了!”白玉溪对她说出一个事实。
“不,她不是你亲娘。她只是白玉山庄的白夫人!她是后五纹的亲娘!”那女子脸颊上的面纱无风自动,吐气如兰地说出另一个事实。
白玉溪心里愈加震惊,“什么?”
“当年,我与白灵运相识于江湖,琴心论剑,山盟海誓。后来,他竟不顾盟约,顺从其父亲的遗愿,取了当时的武林盟主之女——洛冰魄为妻。”她语气悠悠地说来,眼波悠悠,似是在说着别人的事情,“我气极之下,练功不幸走火入魔,被当世大侠后青衣所救。他待我极好,虽对我有爱慕之心,却一直以礼相待……后来,我伤势痊愈,便去见白灵运,可他劝我,说从前的事不堪再提,与我撕袍断义。我一气之下,下嫁了后青衣,他知道我并非出自真心,婚后一直也没有勉强我,只与我隐居山林,从此不理世事……他自也是想让我放下心中的恨意!”
白玉溪愈听愈奇,一手撑住椅子,缓缓坐下,心中翻滚如沸!
“后青衣一直对我百般包容,后来,我心中歉疚,终于还是有了你!”她淡淡地抬眼,神色中无喜无怒,目光流转如水波婉转,“但我心里一直没有放下对白灵运的恨意!恰巧,我听闻洛冰魄终于生得一子,我心下恨怒,就把刚出世不久的你,调换了她的儿子,那天夜里,月明风清,神不知,鬼不觉!”
白玉溪听得心头轰然一震!
万万想不到,其中竟有如此因由!一直自己为身世所苦恼,竟是为自己的亲娘所害!
她一时回不过神来!瞠目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子,心中竟然凉凉地生出了一丝害怕,一丝寒冷!
但瞧见她时而流露的哀怨目光,心中又是替她惋惜,替她伤痛!
想不到,后五纹在树林里握入她手中的白纸屑上写着的两个字——真相!
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