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剑的日子一天一天地近了,还有三天。
能见白玉溪的面越来越少了,他每天都躲在自己的院子里悟剑,不许任何人去打扰!
那晚他偷进院子的事,白玉溪没有说他什么,只是警告他不能再来了,不然,就把他赶出山庄去!与他签字约定的事,也要作罢!
白玉溪当时是说得非常认真的!
后五纹自然也不能把他的话当假。
他更不知道为什么白玉溪那晚竟没有中了他的迷魂香?
一大堆的疑问,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那些根本就是没头没脑的事!
后五纹蹲在杨柳树下面,自嘲地笑。一双眼睛闪闪得就像清玉溪里的水,明明亮亮,似两面镜子。
就在这时,九曲拱桥那边相继走来几个女子,有着妇人装,有少女打扮,一群人明艳芳芬,梨清桃媚,谈谈笑笑地漫步过来,也没有留意到桥旁树阴里,竟然会蹲着一个人——
今天已是天下第一剑比试的日子。
武林中的盛事,沸沸扬扬。
可也不是人人能前来观看的,在雁城以北有一座山,名卧云,山峰高耸入云端。山中有一座古刹,名听雨山寺,是天下僧人朝圣之地,据说当年红云临寺,圣僧在此悟道听雨阁。
天下武功出自此中,于是武林中人都对听雨山寺十分尊崇。
今日盛事就选择在这远离人境,圣洁而虔诚的山上进行。僧人不推崇武功,杀戮,却诚信于得道——
得道的方式,如佛语,法无定法,是法无常道!
剑道,到了极致,它也是一种修行,对人自身的修行,对人生的修行,对生命的修行,对智慧的修行!
今日要进行这一番自我修行的人,皆是剑道中的圣者,智者,巅峰对决,人剑合一。
地点就在卧云山上,听雨山寺的指天阁,那里山道险峻,四面悬崖,武功不及者绝难登临!山道前更有武僧把守,不让多事之人上山混搅!
能被邀请上山观战的人,皆是武林名宿,得道高人。
而后五纹,是一个例外,也是一个意外。他是唯一一个用其智慧努力争取得来这么一张通行令的人,唯一一个默默无闻却是经白玉山庄的智者乐文山领上山来的人!
大家虽好奇也不多言。今天的主角是白玉溪与雪宗传世弟子——雪希言。
此刻云气缥缈,朝阳未起,四处一派宁静,只余风声凛凛,纷飞衣角。
白玉溪依然白衣青衫,一人孤立指天阁屋檐之上,人如青月水剑一样的寂寞,一样的清高。剑仍然系在他的腰间,未曾解下,似乎闲逸,没有一丝比剑的紧张感。他的表现让人觉得惬意而放心!
白玉溪的剑,自出江湖以来,从未尝败。
而雪希言的剑,更堪称传奇,却只有白玉溪曾经见过,余人皆已做了他的剑下亡魂!
究竟他的剑竟是如何的神妙,令人期待。
这两个高手之间的较量,剑与剑之间的较量,更叫人期待!
旭日东升之时,一抹白云飞至。
雪希言的剑乌黑如木,长剑便如他的人一般毫不多言,毫无花哨,直直地平刺过来,就到了白玉溪的面前。包含着他的精、气、神,人剑合一,快无伦比,完美无缺。
也如天地混沌,上元无邪!
在约定之日,在约定之时,一道剑气,横空而来。没有多余的礼数,没有多余的语言,唯有剑,就是他的语言!
他是一个为剑而生的少年!
这个为剑而生的少年,碰见了另一个同样出色的,同样孤傲的,御剑而生的少年!
他们之间是不同的,手中的剑也是不一样的,运剑的理由也是不一样的!
只是,他们都深知自己的意向,自己的目的!
都不曾怀疑过天命,心中毫无疑虑的人才能毫无杂念地为一样东西执着,因着执着才能不顾一切,为心中的执念奋不顾身地燃烧!
一切人都以为白玉溪的天命是辉煌白玉山庄,一切人都认为白玉溪要为之燃烧的执念是维护白玉山庄的辉煌!
是的,曾经是的!
曾经在他心中,他今生今世只为白玉山庄而活——
可惜,今天已然转变,只是未为人知,更可怕的是,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自己心中暗暗涌动的决裂——究竟是为着什么?
究竟是为着什么?
在乐文山的眼中,在苦寒大师的眼中,今日的白玉溪宛如一团烈火,几欲燃烧殆尽……让人惊心动魄!
这是出自内心的决裂,还是因为雪希言的威胁?
在别人的眼中,未尝见过他的剑的人眼中,那一是团辉煌的、瑰丽的、燃烧的火云,绝世的剑术,如汹汹的大火将雪希言的乌剑团团包围着,奔腾汹涌地侵蚀——
就连雪希言也感觉到了他的异样,一个人的心情、意志是可以影响手中之剑的!他看见过白玉溪的剑,那是平和的,冷静的,甚至是温柔的,宛如一树的梨花摇落,空灵而又美丽,绝不是今日这般的火热,凌厉,而咄咄逼人,失却了往日的轻灵与锐气!他手中之剑不停,双目凝视住他的眼睛,只见那儿充满了激荡的感情与抑制不住的思绪!
这是大忌!斑手过招时的大忌!
后五纹虽然没有那么高的修为,看不出两位高手之间的差异,但是他心中很为白玉溪担心。因为他心中隐隐发现了一个秘密——也许是,不止一个秘密!而正因为一个秘密,而结下了无数的死结——
“四弟又把自己困在听香院了?”
“二姐,四弟自从出生第二天起,就被娘隔离了一切人事,他几乎就是在院子里长大的,那孤僻的性子早已养成了!”
“也是可怜,娘养了我们三个女儿,好不容易才得了一个四弟。恰巧爹爹那一年又出了事,这肩负白玉山庄的担子,从小就压在了四弟的身上!照父亲那样的苛求,那样日以继夜地练剑,要是我早就撑不住,兴许自己抹了脖子会快活些!”
“不过,我觉得四弟跟以前也不太一样了。以前我总觉得他的心把自己锁在一个角落里,别人都是进不去的,连笑一笑都是那么的难得!现在,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我也觉得啊,有时候我回家来,他招呼我也比以前殷勤了。有时候,还问我夫君待我好不好,静静的,听着我道家长里短,很是耐心,有时候也会笑一笑,笑得特温柔,就像好羡慕我似的!”
“大姐,你一说,我倒也觉得了。那回我穿了一套新裙子,梳了一个新发式,他就看出来了,还称赞我漂亮呢!两只眼睛一直盯着我看,眼神怪着,似乎自己也想穿上一穿似的!呵呵……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留意起我们姑娘家的玩意儿了?倒稀奇!他以前可是连正眼也不屑看的,心中就只有剑——手中的青月水剑,仿佛这一辈子要陪着这柄剑老去一样!”
“是啊,他平素也不喜欢和我们亲近,父亲又严厉,自从娘仙去以后,他就更沉默寡言,更寂寞孤僻了!”
“他似乎是在与血魔之战后,变了性子的!哎,你们说,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或是什么人了?”
“比喻说,姑娘家,他是不是心上有人了?”
“可是怎么就没听他说起过!”
“他怎么会跟我们说呢?如果是那样倒好,有人陪陪他,只要是家世清白,人品好的姑娘,相信父亲也不会拦着的!”
“他现在才二十二岁,父亲可能会怕他婚后分心,也许还不会应允的!万一那个姑娘要不是正道中人呢?怎么办?唉……”
“我告诉你们一件更稀奇的事……”
“什么?”
“他院子里的桃儿说,有一次她半夜里急了,起来如厕。哪知就瞧见四弟他自个儿待在院子里,梨花树下漫天飞着流萤,他总是不让它们飞走,似乎十分留恋似的,还自问自答的:‘你说,这样像是在下雪吗?’而且,那天夜里桃儿还听见四弟在哭泣了!”
“四弟在哭泣?啊……”
“你能相信吗?”
“他那样的人,那样清高的人,是为什么啊?”
后五纹那天蹲在桥旁的柳荫里,就是听到了这些。
如果是别人听着,也许是有些好奇,但绝不会联想得到更多,也许无法联想到更多,偏偏他是后五纹,是不按牌理出牌的小家伙!
他的脑袋转了几转后,竟然隐隐地猜到了白玉溪的心思!只是欠缺了求证,但是今天是否就会有他想要的结果呢?
他心中有预感——
雪希言心中也有预感,他预感到白玉溪——白玉溪——想死在他的剑下——
为什么!
虽然他们的比试是抛弃了生死的追求,即便是为剑而殒身殉道,也是无怨无悔,那是对剑的尊重,那是对自己生命的尊重,那是对自己的执着的尊重!但是他感觉到,白玉溪并不是与他一样,并不是为了这些,而是为了一些莫名的,他不能够了解的隐秘的东西,在刻意地潜藏地毁灭自己!
他感觉到,那是一股私念!
强烈的私念,伟大而执着,怨恨而无悔!
他不明白,那是什么?
陌生的感觉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击倒——这种柔韧的剑气与气息,十分的危险,让人迷惑,让人情迷意乱!
但二十年的练剑,二十年的正气,使雪希言坚忍不拔,无坚不摧,他的剑气如同天地之间的浩然之气,势如破竹地挑破了白玉溪的剑团,直击其破绽——
白玉溪不闪不避,反而迎向了他。
唇边带着苍凉而绝美的笑靥。
他所期待的幸福,即将来临——
他的一生何其地痛苦,死,反倒是解月兑,是美好,也许是这一生的渴求!
而死在他的剑下,那是这一生再也无憾!
完美无缺了!
白玉溪的白衣青衫,在浩瀚如潮水的剑气中绽放、飞扬,如同他的人,他的生命之最绚烂,最光彩的一瞬间,震撼了天地,人神无声!
一片静谧之中!
人们忘记了他是白玉溪,忘记了他是白玉山庄的少庄主,眼中似乎只看见了一个为自己的自由,为自己的追求,为自己的生命,付出了最大代价的清高的少年!
多少年后,还有人在回忆那一刻的所见——
宛如一朵开到了极盛之处的洁白如雪梨花,在这暮春时节,在这生命最辉煌的时刻,在光辉之中毅然选择凋谢!
不管他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一生都要肩负的白玉山庄,他都即将是一个伟大的传奇!
如果白玉溪在这一刻死去,那就没有了以后的故事。
也没有了解开种种谜团的以后!
如果白玉溪在这一刻死去,他必定被人安送回白玉山庄。
经过祭奠、法事,入棺下葬,埋下土里,把一切秘密都随他埋在黄土里,从此无人知晓?
无人知晓,他当时求死的心情。
无人知晓,他当时求死的原因。
一切皆随时间尘封,尘埃落定!
江湖多了一个传奇故事,一个带着不解谜团的传奇故事——
但是,白玉溪并没有死,没有死在雪希言的那一剑下,却是从此在江湖中销声匿迹了。
与白玉山庄的智者乐文山带来的那位少年,一起失去了踪影……
其中的种种因由,江湖人人议论纷纷。
却不得其解!
有人问,白玉溪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