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洲,新德十年。
春雨纷纷。
柳絮纷纷。
阴雨天气里却冒出一个阳光也似的少年。
这是后五纹。笑容灿烂,眸光闪闪,微风将一络乌发轻巧地向耳背滑过,他的生命是多彩的,充满了青春的欢乐。
他第一脚踏进这间酒家,满堂都似亮了起来。
愁眉苦脸的老板见到他,也会微笑。
伙计热情地招呼他入来,勤快地问道:“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后五纹往店面四处一张,微笑道:“先打尖……后住店!”他顺手把背上的包袱甩下来,往唯一一张比较空旷的桌子上一放。拿了凳子就坐下,吩咐小二道:“一碗阳春面,加葱花啊!”
“好咧!”伙计领了就走。
后五纹又四处张望了一下,才回过头来,和同桌的对上了一眼,就见这人也和自己年纪相仿,少不得还少一两岁。一个人独自占了这张桌子,面前摆了少有十只酒瓶。桌面零散地摆着一碟青笋鸡丝,一碟梅花排骨,一盘芽菜火腿条儿汤,似乎还没有动过的痕迹,就是一杯酒紧接着一杯的倒,一杯紧接着一杯酒地喝,两块白玉也似的脸颊给酒气呛得像蒸熟的蟹壳。
后五纹不由好奇地多望了他一眼。
发觉他的眉目还真长得不错。尖尖瘦瘦的下巴,一双眉毛,一双眼睛也是格外的清然秀绝,举杯独酌的神色之间自生一股淡雅雍容的清高气息。乌黑柔亮的发髻结得一丝不苟,扎着雪白的丝绸飘带,窗外凉风一吹,就如水波一样婉转起来,娆娆袅袅。
一身的白衣青衫在这梅雨季节,也像是刚刚才穿上去的一样。皎洁得就宛如他刚刚赶路时经过的那个墨绿的斜坡,横枝长着的一株酸梨树,那上头开得圆圆满满,清新如雪的一树梨花。
那少年雪亮而敏感的眼睛倏然对上了他久久就人打量的眼眸,害他吓了一跳。
那一双眼睛神色有些迷糊,却依然清澄如水。
一泓寒光般。
这人醉了也似还醒着,不轻不重地看了他一眼后,又继续回去体味那杯中之物。
后五纹莫名其妙地笑了笑,唇角往上扯了扯。
那少年的眼光,立刻又看住他。
这次似乎那清澄里映了些厌恶之色。
后五纹“嘿”的一声轻笑,正想问他话,他又立即把目光垂了下去。
后五纹瞪眼,心底下嘀咕:真是一个怪人!我还来不及嫌弃你呢,你倒是来嫌弃我啦!哼哼,今年的怪人怪事还真是特别多!
小二吆喝一声:“客官,看着!”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就呈在了眼前,像一张可爱的小脸般朝着他微笑。
有了这填肚的玩意儿,旁的事都给先搁一边儿去。后五纹眼睛火亮火亮的,一拈筷子,人就是恶鬼投胎,把一碗再也平常不过的阳春面吃得津津有味,咻咻作响,没看到同桌的人,眉头都拧了起来,手中的杯子“啪”的一声,按在桌面上。
后五纹恍如未闻,依然不屈不饶地把面条吃得有声有色,心下吹响号道:你耐我何?
那少年终于忍无可忍地低斥道:“滚一旁去!”
宾?滚一旁去?
“你谁啊你?”找架吵是吧?后五纹一仰头,瞪着牛眼般大的眼睛问他。
那少年纤长的眉头一紧,冷淡开口:“你管不着!”口气中却带着凛然的威势,轻轻的吐纳俨然一副习惯了发号施令的口吻。
后五纹却不买他的账。唇边勾了一丝好笑的浅弧,用破空的声音回吼道:“要滚你自己滚到一旁去!我——可——不——会——滚!”
他咳咳喉咙,手指一挑,一把面条挑了老高,仰着颈子把面条吸进嘴里,汤汁乱飞。还有两滴掉在了那少年的菜肴上。
那少年睁着一双不可置信的眼,只觉得眼前这一恶子蛮夫,忍不住就要出手教训他,倏然站了起来,但最终是自持了身份,把火气忍住。
后五纹一脸不知死活的恶笑。
那少年从怀里掏出一颗碎银,抛在了桌面。人如一阵清风般从他身边走了出去。
白衣腰侧悬着一把鲜红穗子的青铜剑。
又赶了一天的路。
细雨霏霏,阴绵不断。
后五纹一边埋怨着这见鬼的天气,一边连环跳脚般闯进这山道旁的十里凉亭。
他还来不及看,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味。
谁啊,净遇酒鬼?又不遇倒霉鬼,不然和他刷两把骰子,赢他一把白花花的银子,那才不枉他巴巴地从家里赶出来,看那个什么天下第一剑的比武!
后五纹挥袖擦着额头上半湿不湿的雨丝,就觉得背后一股凉飕飕的目光直穿刺他的身周,连灵魂也被刺穿了好几个大窟窿!
奇怪!
他猛地一转身——
那人的目光又已是垂了下去,纤长稳定的手上持着一杯酒,又往嘴里灌去。
这人怎么这般的面善?
后五纹皱眉一想,立刻想起昨天在客栈的时候,已经和他铆上。
只是想不到,如此阴魂不散,隔了一天,又碰上。
他依然那样眉目清清,依然一身白衣挂素,不是面上还有点人色,这样的阴天里,还真让人以为大白天的,也能鬼魂作祟!
后五纹咧齿朝他一笑,露出一排整齐而洁白的牙,心下却不大友善。
他虽不计仇,但这少年就是无端地惹他的厌,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两个人各自占着凉亭里的一半地方,各自为王,毫无交集。
但后五纹的肚子饿了,死拼命似的咕咕叫——
他伸手从包袱里模出一个又干又扁的馒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啃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去打量别人摆在石桌上的菜肴。
又是一碟青笋鸡丝,一碟梅花排骨,一盘芽菜火腿条儿汤。
一堆的酒壶!
这人怎么这么喜欢这三味?平常得很啊。
可要说他喜欢吃嘛,却似乎一直没有动过。
这菜倒不像是用来吃,是用来摆着看的?
还是……还是……闻……闻的?
后五纹在心上打了一个突!他惊疑地撩大一双本来已经很大很好看的闪闪眼眸,两颗眼珠子骨溜溜地转向那石桌子底下。
一手拿着个啃了一两口的馒头,一手张开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只半的眼睛,使劲而又踌躇地去望那少年的脚——
他有没有脚?
他有没有脚?
心上突突地急跳!真想“妈啊”一声,奔出去逃了算了。
那少年意识到他这滑稽又古怪的举动,“霍”的一声站了起来!
吓了后五纹一跳。幸好,两只脚十分的齐全,不但齐全,还套着一双上好的锦缎长靴!
啧啧,富贵人家。
回眼瞧瞧自己脚上的一双烂草鞋,心下又是羡慕,又是憎恨!重重地“哼”了一声,表示自己的不满!
那少年见着他的怪模怪样,用一种不可理喻的眼神扫了他一眼,然后一声不哼地走出了凉亭,走进了细雨中。
只见他一袭白衣翩翩,脚步也不曾真正落地,便如一只纤巧的燕子般向青草萋萋绿树重重的夹道上掠了过去。
一路远去,白茫茫的影子身侧,一点鲜红的剑穗宛如一朵鲜明耀眼的火花,不断地燃烧过去。
后五纹稍稍怔愣了一下,随后两眼一转,迸裂出了一个比艳阳天还灿烂的笑容来。回身一看,嘿嘿,那一桌的菜肴,正向着他招着小手!
不吃白不吃!
他大模大样地坐在石凳上,伸手去摇摇那些个酒瓶,都是空的了。不过呢,那两碟菜肴倒是原封不动地摆在他的面前。
后五纹也不客气,伸手模了模肚皮,一手拈起竹筷子,先尝了一筷子鸡丝,美啊,又尝了一筷子排骨,不错!不禁道:“这小子倒会吃!”口上不停,又呢呢喃喃道:“卢大娘的手艺也没这等好,真是怪人,这等好东西,竟然拿来看?有病?”他不能理解地摇头,大摇特摇。
正自吃得欢,眼角始觉有个白影一晃。
定了眼睛一看,顿时吓得他从石凳上一蹦三丈,差点上了凉亭顶上的横梁!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轻功如此绝妙!
一滴冷汗从额头划下,掉在地砖上。
两片红晕又从心底升上俊俏的脸颊。
他落地后,猛瞪着去而复返的白衣少年,恶人先告状:“又回来干吗?是要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给吓死才过瘾是不是?大白天的穿着一件白衣服晃来晃去,又不知道自己的轻功又好,来来去去都没有声音,是要扮鬼啊?”
后五纹一边拍着胸膛,一边嚷嚷,完全是先发制人的架势!
偷吃别人的东西,还给人当场看见,丢人!
他也还真行,一番话说下来,就已经脸不红,气不喘,一脸平静安然地望着人家。一双闪闪透底的眼睛里,竟然没有一丝的羞赧!
那少年听着他的指责,倒是怔了一怔,声音依然冷淡,口气却是温和的,说得话也温和:“吓着你了?”
他眼睛也不怎么望后五纹,只直直地看着桌上那两碟被后五纹已经吃得零零丁丁的菜肴。良久,轻轻“唉”的叹了一声。
才不知道他在叹息什么?
后五纹眼睛火亮火亮地观研着他脸上的神色,心下越发迷糊!这小子的脸色还真难看!惋惜,懊恼,怅然,迷惘,莫名其妙?
他在生谁的气?
“哐啷啷……”一阵杂碎清响此起彼伏。桌面上的菜肴,盘碟酒瓶被他倏然挥袖凌空一扫,全都摔在了地砖上,跌了个粉碎尸骨无全!
后五纹一瞪眼,继而两眼眯上,盯着他看,小声地喃喃自语:“该不是在发我的脾气吧?不过吃了几口菜嘛?我可没钱赔……”他眼睛朝人家溜了溜,依然呢呢喃喃,梦呓一样说道:“看你的样子,也不像要我赔钱的!只是自己老子的钱太多,不拿些出来撒撒气,心里不舒服,是不是?”
他的舌尖剔剔牙齿,没声般地吐话:“真是遭罪!”转身收拾了一下包袱准备走人。哪知,一转身,凉亭里鬼影也没有一只。
似乎一阵风起,阴寒寒地吹得他发冷!
后五纹一张脸泛红,心下上火,扯开嗓门子开骂道:“你是鬼啊!走也不告诉人家一声!害得我好怕啊,今天晚上赶不到前面客栈,在这荒山野岭里怎么过?”
他的声音一声声地传出去。
绿树寂寂,青草无声,哪里有人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