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小红,便是那小红狐,他从最初的怀疑到后来的确认,才知道原来她是风冥离开前支使来保护他和阿大的。如果没有她,阿大恐怕……每每想到此,他都会忍不住出一身冷汗。
风冥,狐小红,还有那个未见着面的人……或者鬼,一切像是一场敝诞的梦境,却又让他无法不相信。然而他竟不害怕,甚至没想过离开。因为他心中清楚,这个世间贪婪的人其实要比鬼怪可怕百倍千倍。
阿大是喜欢风冥的,阿大也喜欢狐小红。既然如此,他确实也没有离开的必要。他并不担心她们会对他们不利。
只是,人总是不知足的……
草笛声止,宴十二轻轻叹口气,目光落向星子寥落的天空,眸中神色变幻,终剩一抹苦涩。
起身,他掸了掸身上的草屑,穿过后院长廊,往自己和阿大所住的侧厢走去。途经正寝,不自觉往敞开的窗内看去,风冥正斜倚矮榻,手执书卷,兴致盎然地看着。内室珠帘隔处,隐隐约约可见一身形修长美好的白衣男子跪坐其后,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琴弦。琴声轻懒,如丝如缕,时有时无,如同那在屋内盘绕不去的龙涎香,让人神思舒展。
收回目光,宴十二脚下毫不停滞地越过了主寝,脸上无情无绪。
阿大已经睡了,轻细的鼾声,红扑扑的脸,偶尔冒出的呓语,让宴十二的心莫名地平静下来。轻轻地关上门,为阿大掖了掖被角,他吹熄烛火。
这样衣食无忧的日子,是他们流浪的时候从来不敢想的。如今一切皆足,他还有什么不满意?有的东西,不该想就别去想,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
为人自然要有为人的生计。风冥犹记得当初自己初附人体时,宴十二拖着她四处求医的情景,只觉人类医者庸愚却又势利得可厌,便也开了家医馆。
她原身无分文,买宅买铺面所费,皆来自东山之石。人类称其为玉。她取而琢之,以天价卖出,一块即够。
只是她开医馆,一不为救人,二不为钱财,于是便有些随性而为。愿出高价者不一定治,没钱可给的,也不一定不治。然而,若出手救治,那么自然是手到病除。因此,即使如此惫懒,妙手回春之名仍然不胫而走。
日子平平淡淡地过着,风冥千百年来都是这样过来,便是再这样过一百年,自也不会觉得哪里不好。然而,总有些事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比如,她习惯了宴十二为她梳头。再比如,阿大的痴缠,宴十二温厚平和的眸,似乎像一种印迹般落在了她心中,成了一种眷念。
人啊,什么都记着,什么都往心上搁,难怪寿命如此之短。讥讽地一笑,风冥叫住为她梳好头准备出去的宴十二。
“你今天和我去医馆。”如果现在不叫他,又要一整天见不着他人影,虽然房子不大,但是她并不习惯四处寻人。
宴十二怔了下,方低头应是。
风冥还是习惯穿黑色的长袍,加上她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气息,走到哪里都惹人注目。宴十二穿的是自己打过补丁的旧衣裤,与她走在一起,有意落后半肩,人一看便知是主仆。风冥并不是没让狐小红为他准备新衣,然而那些衣服质地和式样都是上好的,他便不大穿。风冥也从不相强。
“宴十二,你每天在家都做些什么?”风冥突然开口问。她倒不是真的好奇,只是原本话就不多的他,这一段时间似乎越来越沉默了。除了是字,她几乎想不起他还说过其他什么话。
宴十二微微迟疑,抬眼,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风冥轮廓优美的侧脸以及柔润莹洁的耳垂,秋日的阳光照着,甚至可以看到那细微的汗毛。
不自觉抬手按上胸口的悸动,那一刻,他平生首次觉得,只是这样看着一个人,竟然也会觉得幸福。原来,他做出留下的决定并不仅仅是为阿大。
“回大小姐,十二多数时间是在摆弄花园。”他平凡的脸多日来终于露出微笑,虽淡,却胜过春日的暖。只因想通,便觉得有些东西不再是那么重要了。
靶应到他的心情,风冥回头,冰冷的目光落进他温暖黝黑的眸中,一抹笑意在其中轻轻荡开。
“我让小狐狸照顾阿大,你可觉得不放心?”她问,探手进宴十二低垂的大手中,握住,心情明朗。
被她牵引得与之并肩而行,宴十二的耳根微微地发烫,一直以来堵塞在喉头的苦涩瞬间烟消云散。
“十二没有不放心。”他回,声音温厚,如同他的眼神。
一问一答后,又回归沉默,两人慢慢地走着,却再没有之前的疏离。路上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茶馆内高谈阔论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人类碌碌,却充满了生机。在风冥眼中,那却是燃尽生命的仓猝,如同人观蚁虫一般。
走过一个杂货铺,还有十来步就到医馆。风冥侧脸看向宴十二,道:“你若在家中觉得无趣,便可来此……阿大定然开心。”
“爹爹!”宴十二尚未回答,阿大已从前面医馆里跑了出来扑进他的怀中,后面跟着一脸无奈的狐小红。
“好。”这是在宴十二将手从风冥手中抽离去抱阿大之时,落下的回应。
有的时候,总得有一个人让步,否则便只能是僵持的局面。
风冥的医馆人满为患,可是她依然有闲情坐在内室喝茶。
狐小红觉得自己一千年的活动量加起来也没有这一个月来的大,然而在风冥不动声色的目光下,她实在是既不敢怒也不敢言,何况她还要仰仗风冥帮她挡劫。
不过……她眼角余光瞟到那个小跑腿的,至少还有一个人供她支使,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红姨,你笑什么?”阿大眨巴着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狐小红唇边奸狡的笑。
正在被她把脉的病人顺声望去,突然觉得背上寒毛直立,很想抽回手落荒而逃。
狐小红偷偷瞅了眼竹帘之后的人,发现那人的目光始终不离她身边男人,这才嘿嘿笑了起来,“乖阿大,姨饿了,你去品香居买几块桂花糕来。”说着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在身上模了一小块碎银,塞到阿大的手中。一想到南街品香居的糕点,狐小红就觉得口水要流出来。对她来说,与人类混居的唯一好处就是,有各种各样好吃的。
“哦。”阿大笑眯了眼,想到又有糕点可以吃,小手紧攫住银子,就往外跑。
恰在此时,门外一阵骚乱,数个白衣负剑女子突然闯了进来,阿大被吓得退了回来,躲在狐小红的身后。
“我家主君前来拜访神医,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狐小红眉一挑,还没发话,那些人已经开始驱赶满屋的病人。
见到这阵式,普通百姓哪敢逗留,连着那个仍在被狐小红把脉的病人,片刻间都散得干干净净。一看自己可以休息,狐小红脸上顿时漾起如花笑容,丝毫不以对方无礼为忤。反手,她将阿大抱进怀中,像看戏一般看着那些人在门口站成两排,垂手恭迎着他们的主人驾到。
在内室的风冥和宴十二显然也察觉到了外面的异常,目光同时溜了过来。
马蹄声夹杂着车轮滚动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一辆四乘华丽马车出现在医馆门口,雪一样白的纱幔随着马车的移动而微微地飘荡着。
驭者停下马车,一个十三四岁长得粉雕玉琢的白衣少年从车内钻了出来,而后转身扶出一个雪衣男子来。
如生辉之美玉,怒放之春花,那令阳光也为之黯然失色的容颜让狐小红和阿大不觉大失形象地张大了嘴,只差没流下口水来。
一双晶黑剔透如黑曜石的眸子射出锐利的光芒,唤醒了一大一小的神志。
“在下水月笙,特来求见风神医。”男子抱拳,声音清朗如月,语调温和有礼。对于两人的惊艳目光,似无所觉,显然早已习惯。
狐小红抹了把嘴角的口水,立即浮起谄媚的笑,“在在在,大小姐在……公子请稍待片刻,在下这就叫人去请她。”她一改平日的懒散,从椅子里跳起来,一边殷勤地招呼男子,一边将阿大往内室推,示意他先去请人。
水月笙微微一笑,身后少年已上前将最近的那张椅子擦拭数遍,而后铺上锦垫,他才坐下,举手投足之间优雅得让人心跳加速。
狐小红神魂颠倒,颠颠地跑过去,又是端茶,又是献媚。
“在下狐小红,也略通歧黄之术,不若让在下先为公子把一下脉?”那一会儿她也不懒了,一边说,目光一边直溜水月笙搁在腿上的修长美手。啧啧,果然是美人,连手都长得这么好看,如果能模模,让她为他跑一天腿也是甘愿的。
那白衣少年看到她一脸色迷迷的样子,黑如点漆的眸子里不由露出不屑的神色,反倒是水月笙并不以为意。
“多谢姑娘,只是生病之人并非在下,而是在下的一个朋友。”
狐小红难掩失望,却仍不放弃,“公子既然来了,看看也无妨,也好防患于未然啊!”说着,就要伸手去抓水月笙的手腕。这一口女敕豆腐,总是不能眼睁睁地让它从眼前溜走的。
“放肆……”水月笙好看的眉微动之际,白衣少年已厉声喝斥出声,正要出手阻拦。
一声冰冷的哼声突然响起,狐小红僵住,不甘不愿地收回手,直挺了腰板,一脸色相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水月笙和白衣少年为狐小红比翻书还快的变化吓了一跳,均目露诧异之色,片刻之后才想起那声冷哼,忙循声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