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阿大醒来没有看到风冥,“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昨晚哭得迷糊,完全忘记了风冥手脚已好的事,只以为是自己没照顾好她,把她弄丢了。直到宴十二无奈告诉他是风冥自己离开的,而且还会回来,他才渐渐止住哭,可是始终郁郁不乐。宴十二出工,便不敢再留阿大一人在家,而是一起带了上山去。
日头爬上山腰的时候,采石工们已经干了大半日的活。阿大开始还跟在宴十二身边帮着递东西,后来又担心他被石头砸到,宴十二便将他支到了一边去玩。
阿大蹲在石场外玩,无意中觅到了一条小径,便一个劲地往高处爬。他心中念着风冥,寻思着,也许站得高了,说不定还能看到她。不知不觉中便爬到了山顶。
山上芒草丛生,却无树木。阿大个子小,几乎整个儿湮没在草间,自然看不到山下。于是又往前走,直到站在山崖边,才停住。
从他站的方向看下去,触目所及竟是一片一片的山林,除了偶有飞鸟飞过,哪里看得到什么人烟。
阿大喘着气,怔怔看着眼前绿色和蓝色相交的广阔天地,眼泪倏地夺眶而出,直往下哗哗地淌。
说来也奇怪,风冥一直对他没有任何疼爱的举动,甚至于连人性一点的表情也没有过。偏偏这孩子就是愿意亲近她,舍不得她。或者是因为一直没有玩伴,而风冥又恰恰是宴十二外跟他相处时间最久的人吧。
“呜……风姨……你不要阿大了……呜……”抬起手背,胡乱抹了把眼泪,阿大一边呜呜咽咽哭着一边往山的另一面走。这面是山林,那么大路应该在其他面。
眼泪抹了又冒出来,转眼那张原本清秀可爱的小脸便变成了脏兮兮的大花脸。
“风姨,阿大再也不丢下你去城里了……呜……”对于昨天的事,他始终是心有余悸,还存有相当程度的愧疚感,总觉得是自己做错事了,而风冥是因为这个而离开。小孩子一旦钻进了牛角尖,也是很固执的。
擦也擦不完的泪水蒙住眼,阿大哪里还看得清脚下是什么,只是茫然不知所措地走着。原本没人迹的深草丛被他踩出一条小道来,草茎伏倒在地。
一丛茂密的草叶迎风摇曳着,阿大正在用袖子擦眼泪,脚下不停,毫无防备地踏上去,突然踩了个空,连反应也不及,小小的身子便这样翻下了山去。
那丛草竟然是长在悬崖边上的。
等发觉阿大不在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问遍了整个采石场的人,竟然没有一个看到。宴十二焦急地向监工告了个假,便匆匆往山下家中找去。监工因他受到江久竟另眼相看,也没特别为难。
家中空无一人,洗脸的木盆放在屋中心,早上的洗脸水还没来得及倒,阿大前几天编的草蝈蝈仍在凳子上放着,已经有些枯黄了……一切都和早上离开前一样,
阿大……宴十二额上冷汗一阵一阵地冒,昨夜的事再次浮上心间。走出屋,又找遍了屋周野地石缝,一边找一边喊,却始终看不到那个小小的身影。
阿大昨天被吓坏了,不会再一个人跑到城里去。那么会去哪里?
宴十二努力按捺住心焦,试图找出阿大可能的去向,最后他的目光落向采石的山。
碧蓝如洗的天空中,那暗色的山顶线如同一根希望的稻草,紧紧地攫住了宴十二惶惶不安的心。然而,当他以最快的速度到达山顶的时候,却在那丛明显因人踩滑而向悬崖边倾折的长草前无力地跪倒在地。
那一条新踩出的草径,仿佛在向他显耀是如何诱导他乖巧懂事的阿大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悬崖。
“阿大——”攀着崖边,宴十二绝望地大喊,声音凄厉悲怆,在空荡荡的山林间不停激荡。
那一面的悬崖竟如刀削一样平,光秃秃的,连一棵能勾住人的歪脖子树也没有。山下是密密莽莽的林木,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
从这样的地方摔下去,别说阿大一个小小的孩儿,就是轻功极好的,也难以幸存。
宴十二看着那片恐怕已经沾然上阿大血肉的绿色,只觉眼前阵阵发黑,也没往后退,心中只想着就这样摔下去算了,一了百了,他活得也够了。
他一生坎坷,少年时嫁给一个脾气坏极的女子,受尽欺凌,女人死后独自一人带着阿大四处流浪,凭着点力气做苦工勉强维生。然而这个世道,男子地位低贱,没有女人相护,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排挤,找份苦工都不容易。捡到风冥后,就要好得多了,至少别人以为他是有主的。一个残废的女人,胜过一个结实的壮年汉子。
然而,先是风冥的离去,接着便是相依为命的儿子没了,那一瞬间,过去所受的所有不平和苦楚仿佛一下子涌了上来,即使坚强如他也不由承受不住,心灰意冷下失去了生存的意志。
一直以来阿大是他的精神支柱,他苦苦地熬,为的不都是因为那孩子依靠着他,如今阿大没了,他活下去似乎也没什么意思。
胡乱想着这些,宴十二的身体便要往前倾去。却突然听见一声狼嗥,自远远的山峦间传过来,让他头脑一清。
即使要死,也要先收了阿大的尸骨,怎能让他给野物果月复?蓦然念及此,他及时抓住身旁劲韧的长草,止住往下倾落的势子。
又迷茫地在原地坐了好一会儿,才积攒起些微气力,勉强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往山下奔去。
深林莽莽,古木参天,遮天蔽日,想要找到阿大落下的地方,并不容易。宴十二心如刀绞,却连流泪的力气也没有,只是木然地挨寸土地搜寻着,生怕漏了丝毫。
搜寻了大半日,眼见从日中到日落,天色渐暗,丛林里光线更加微弱,却始终没找到一星半点血迹。宴十二原本已如死灰的心不自觉慢慢地燃起了希望的火花。
“阿大——”他蓦然拉开嗓子喊,惊起归宿的鸟,发出扑扑扑的拍翅声。
“阿大——”
“阿大——”
……
一声接着一声,层林俱震。宴十二似乎想就此耗尽所有的力气,直到声音嘶哑,再也喊不出来。然而却始终没有听到任何的回应,甚至于连鸟叫声也没有。
夜色笼罩了山林,树木枝繁叶茂,挡住了微弱的天光,林中漆黑不见五指。宴十二颓然靠着身旁的树滑坐在地,木然看着如同鬼蜮一般的林木。
倏地,林中响起几下极细微的响声,宴十二心神不属,并没听到,直到眼前红光一闪,似有什么东西似箭般从不远处掠过。那一刻或许是太长时间没看到活的生物,宴十二连考虑也没有,已爬起身迈步随后追去。
那红光仿似有意引他,无论他速度快慢,它始终与他保持着约莫三棵树的距离。宴十二开始并无所觉,等追了大概半盏茶的时间,突然精神一振,暗忖难道是上天要指引他阿大的去处?如此想着,脚力不觉倍增。人往往在绝望的时候,便开始祈求鬼神之力,即使是平时不信怪力乱神者。
地势逐渐往上,一路上树根枝叶以及较矮的灌木荆棘遮挡着前行的路,宴十二被绊跌了数次,行得异常艰难,却丝毫不愿停下。正不管不顾地追着,那红影突然消失无踪,眼前除了黑糊糊的枝叶拂脸外,再感觉不到任何生物。
宴十二茫然止步,听着自己粗重的喘息声,而后缓缓走到红影消失的地方,却发现那是一丛人高的茅草。分开茅草,眼前突然明朗,所见到的景象惊得他差点掉下泪来。
那是一个山洞,口小肮大,却不如林中黑暗,笼罩着蒙蒙的荧光。洞内草叶上躺着一个孩子,一只毛色火红的狐狸正趴在那里,一下又一下地舌忝着孩子的眼睛。
那孩子的身形,那衣服……不正是阿大的?
宴十二小心翼翼地走上去,生怕动作稍微大一点,就会打破那微薄的希望。红狐感应到他的接近,起身悄然退到洞深处。
是阿大,毫发无伤的阿大,静静地躺在那里,眼睛因哭得太厉害而肿得跟核桃一样,胸口微微地起伏着,显然是睡着了。
宴十二深深地吐出口气,全身像是被抽空般无力地跪坐在阿大的身边,额头轻轻地磕在阿大手边地上。
靶谢老天爷,把阿大留给他!
狐小红缩在一块突出的石下,哀怨地看着那一对父子,脑海中不自觉浮起前一夜自己到城里偷鸡时发生的事,浑身不自觉又打起摆子来。
还没进城,就在下山的路上一下子被人掐住了脖子拎起来,一股邪恶的冰冷灵力将她控制住,让她感觉到前所未有过的巨大恐惧。想她狐小红虽然不喜化为人形以两只脚走路,但依旧是有近千年修行的老妖,就是神仙想要捉她也得花费一番工夫,没想到竟会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被人一把揪住,半点挣扎不得,由此可想捉她之人有多可怕。
那是个人,却又不是人。当与那人打上照面的时候,她便知道。是人,是因为那是人类的身体,不是人,则是因为那身体内的灵识非人类。
“我是风冥。”那人说。
一听到这个名字,她当时就开始浑身发抖,就算是被风冥放到地上,亦不敢起逃跑的念头。为妖不知风氏,枉为妖。
“你去给我照看好宴十二父子,如若出现丝毫差池,吾必灭尔狐氏一族。”风冥淡淡地说,未等她有所回应,已先一步下山而去。
她,狐小红,修行了近千年的狐小红,竟然就这样被吓瘫在原地,直到天边泛起曙色,才慢慢收回被吓得飞散的魂魄,颤巍巍地找到宴十二父子,一直守候在旁。
那个人不是开玩笑,亦不是说大话。她知道。
风氏一族,自开天辟地以来,便横行三界。别说普通的人和妖,即使是神亦不被他们放在眼中。他们素来以强者为尊,而能让他们真心诚服的,只有他们自己的巫神,那个曾差点毁灭天地的可怕妖物。风冥,则是统治了风氏这个让人闻风丧胆种族数千年的王,她一只小小的狐妖岂能不怕。
一想到向来懒惰的自己从此以后要照料两个人类,狐小红就觉得自己的未来是无比的悲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