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心魇 第五章 夙夜折心魂(1)
作者:无宴

御梨栖,锦绣阑珊。

今夜月色极好,与梨园里的七彩宫灯映辉成一片。

“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殁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

桑枝爬到了戏台对面的墙上,她总是个闲不住喜欢爬墙的疯丫头呢,合着拍子。风怜懿的戏总是那么好听,她摇头晃脑地衬着,这是《莺莺传》呢,她虽然听不太明白,但是故事还是知道的,张生要走了,莺莺很伤心。

因为莺莺喜欢张生呢,就好像她也很喜欢凤兮,凤兮走了,她其实也很难过。

始乱之,终弃之。她不明白,所以她体会不到那种自嘲的无奈。

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她也不明白,所以她体会不到不愿强人的无奈。

她只是觉得很好听,所以,她也很喜欢风怜公子。

“自従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台上的人还在唱曲,台下却开始有些骚动,有人来了,不知说了什么,大批的人慌慌张张地起身朝门口走去,桑枝不明白所以一直在墙头看。

那瞬,“砰”一声,大门被人踢开,很多人涌了进来,穿着同样的衣裳,拿着同样的武器。桑枝记得那些人她曾经见过,她并不知道那就是,锦衣卫。

有人大叫起来,台下的观众和台上的戏子全部乱成了一团,惊觉地奔逃起来。

“全部抓起来!胆敢反抗者,杀无赦!”有人一喝,是个年约五十的人,锦衣华服,威慑不减,锦衣卫领命,挥刀就上。

“哼,早看东厂的人不舒坦了,大人以为呢?”这人头也未回,看着眼前一片尖叫逃窜情景,好像很享受,正是广泽王朱允熥,凤兮授领总骑,叫一声“大人”,也算是尽了礼仪,“这次皇上下旨彻查,连东厂也做不了主。”御梨栖背地里为东厂收集的情报中难免也夹杂了这些王爷的家事私事丑事,惹得他们坐立不安,如今得以报仇,怎能不吐口怨气!

这人并未将凤兮放在眼里。

凤兮没有回答,心里却冷笑一声,若不是平日做了亏心事,又怎会如此着急毁尸灭迹?

他盯着逃跑的人,有没有风怜懿?有没有桑枝?星火散落,到处混乱,什么也看不清楚。

“凤大人?”广泽王这才回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心不在焉。

凤兮踏前一步,步子极轻,他面无表情,微微仰头,仿佛在聆听什么——凄厉的叫喊,混乱的步伐,夹杂着挥刀之际的冷风,流淌出的热血……好熟悉的感觉——血血血,血腥味飘散开来,好像那个夜晚啊,浓重的血腥覆在唇上,鼻上,伴随大火中蔓延的热浪,喘息不了了……

“锃——”细小的银剑出鞘声传来,速度极快,而且目标准确,连被劈开的风带动的逆向气息都能感觉得一清二楚,凤兮脚步轻晃,闪开三分距离,身后突然“呲”一声,“啊——”有人嘶吼起来。他这才转手抽出随身的银剑,直劈来人而去——那人一剑正刺在广泽王的身上,此时是不能躲也不愿躲,反而硬生生受了凤兮一剑再将自己的剑更插入那王爷身体三分——分明要杀定了广泽王!

三人,两柄剑,血顺着剑身流淌下来。

刺客刺伤广泽王,凤兮刺伤刺客。

便泽王瞪大了眼,他还没有死,那剑并未中至心脏,只是伤到了他,他竟然盯着凤兮,抬手指着他,面容苍白但是狰狞,仿佛要骂什么却说不出口,“你……你……”他的力气只够说出这样的字。

凤兮没有理他,反手一掌直打去刺客身上,将他逼退两丈之远,华服翻飞,丝线坠乱,正是风怜懿。

凤兮并未料得风怜懿的另一个目的是刺杀广泽王。

便泽王顿时跌倒在地,“你——”他按住自己的伤口,血是止住了不至于死亡,但是——凤兮——是故意的!他在自己跟前明明可以提前阻止,却在阵前临退三分,是为了给那刺客让路!谤本……是放纵那刺客来伤自己,就因为自己方才的出言不逊,不屑之情?广泽王心口顿寒,这个人纵与反贼无关……可报复他人的手段实在叫人不耻!

凤兮甚至连看也没有去看他,他的眼睛盯着前方死心不改的风怜懿,“今晚的责任是抓反贼,不是保护王爷你。”他说得面不改色,口气上几分冷淡几分疏离,好似自己什么也没有做错。

风怜懿也不由一愣,手臂上的伤口被风一吹,凉意像流进了身体——这才是凤兮,真正的凤兮吗?桑枝——这样自私的,无情的凤兮,你还要喜欢吗?

周围的锦衣卫一见王爷遇刺,震惊之余慌忙涌了过来,举刀就朝风怜懿砍去,顿时混乱再次上演。

刀光剑影中,有抹身影从混乱的人群中钻了进来。风怜懿注意到的时候,对面的锦衣卫正举着刀朝他砍下来,他只能后退一步,举剑去挡,惊叫起来:“桑枝!快回去!”他如此一喊,无意中更是暴露了桑枝。

桑枝却像没有听见,一个劲地朝这里奔来,有人立刻回头对着那毫无知觉跑来的姑娘就劈了下去,风怜懿无法月兑身,更别说去救桑枝,反射月色的刀光泫然掠下——

刀挥了下去,血溅了开来,撒出了几点尘土。

桑枝震惊在当场,有人抱着她,将她抱在怀里,然后用自己的手去挡了那一刀,血溅在了桑枝的脸上,她像是突然被吓到了,但是又好像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清醒——凤兮。

凤兮手臂上都是血,他抱着她,就好像她第一次去见他的那个晚上,他身上的那件衣裳,好像将他整个人都包围了起来,明明很温暖,桑枝却从心底凉了起来。

锦衣卫一见伤错了人,立刻收手,不由吓得后撤起来,所有人盯着他们。广泽王皱眉,心下便晓此人关系匪浅,他倒是不急起来,挥了挥手,示意身边的人退后,便是要看这剧能发展到何等程度。

凤兮没有出声,有一双手从背后抱住了他,那种很温暖的温度迅速地浸染了身体,桑枝轻轻地“哦哦”了两声,就好像她经常哄小孩子的声音。

凤兮整个人一震,身子一僵,慌忙推开了桑枝。

桑枝的脸色不好,她咬咬唇看凤兮,“我看到凤兮来了,就只想着跑过来。”她说着还笑了起来,“凤兮来救我,我好高兴。”她扭头就看到他的手臂受伤了,眉头一皱慌忙上前去扯,凤兮却后退了一步,“凤兮?”桑枝不解,眼睛睁得很大,惊叫起来:“凤兮,你流血了,”她顿了顿,“对不起啊,凤兮。”他为什么要躲她?是因为她让他受伤了?凤兮没有做错事却总是一个劲地跟她道歉,自己老是闯祸却从来没有说过一个对不起。

我看到凤兮来了,就只想着跑过来——风怜懿咬牙,她怎么学不乖,看见凤兮就不顾一切地冲过去,上次是马车,这次是刀剑,他若是再丢下她一次,她是不是还要这么不顾一切?

凤兮知道风怜懿现在恨不得杀了他,桑枝,你看不到这里有这么多锦衣卫?你不知道这里出大事了?你没有看见他们手里都有刀吗?你没有——看见我手上,那么多的血?你怎么……还要来找我?他心里一热,那种热好像会烫伤自己,他……好讨厌,“傻姑娘。”他又低低地说,谁也听不到那话里的几分苦涩。

桑枝一听他说话了,就眉开眼笑,“凤兮,你没有生我的气。我以为你生气了,所以不理我了。”她说着垂下眼眸低低掠了一遍周围的人,那些刀闪着寒意,她的目光被炫了半分,这才惊觉出了大事,可是她一点也不想去在意,眼前这个人那么孑然地站着,足够她忽视掉一切一切纷乱的景象。好像只要凤兮一出现,那么桑枝就只会在意他一个人。她看着凤兮的面容,有些倦秀,却是多了分死灰。她看着,心里却难过起来,“凤兮不生气,可是……凤兮也不开心。”周围的人都带着那么古怪的表情,凤兮凤兮,那么美好,跟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那些人都不是真心对你好——所以,你不开心,对不对?“凤兮……不该在这里的。”她低低地道了一声,凤兮不适合跟这些人在一起。

凤兮愣了下,桑枝你又能看出什么,看出他们的不屑,看出我的无奈吗?你不是傻,不是笨,你只是为了一个人,太用尽真心,甚至,把那些当成了全部,所以做什么都不顾一切,不顾后果。

他伸手去揉了揉桑枝的头发,“桑枝,”他唤了一声,“风怜公子是很好的人,对不对?”

桑枝点点头,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风怜公子是很好的人,桑枝喜欢他好不好?”他笑了起来,眼睛好痛,不知道是什么模糊了视线。傻瓜,你这样,会很痛苦的……凤兮啊,早就不值得你喜欢了。

桑枝眨眨眼,“凤兮凤兮,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她很不解,“我喜欢风怜公子,可是那不一样——我也喜欢凤兮,可是,那不一样啊……”她有些急,眉头都蹙了起来。

“有什么,不一样呢……”嗓子里也好疼,他感觉自己的话都是颤抖的,带着撕裂的痕迹。

“我、我不知道呐,但是——不一样的……就是不一样的呀。”她惊恐地解释,有些感情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不明白,喜欢就是喜欢了,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凤兮为什么突然变了个人似的这么咄咄逼人?她皱眉,想得头隐隐作痛——

凤兮轻轻地退后了一步,“桑枝,你还记得《莺莺传》吗?张生不要莺莺了。”他抬头,那脸上早就不是曾经的倦柔之色,透出的是无奈的无法看破的孽障,“桑枝——这次,是我不要你了,我不需要你了,你——明不明白?到底——明不明白呐?”

桑枝瞪大了眼。

她看到他退了一步,衣袂翻飞锦绣如花,他已经从她身边离开,她连伸手去抓的资格和勇气都没有——都没有!原来这个人想要离开是那么容易,而她根本什么也不能阻止,那一步,明明那么小,为什么好像轻别了一生一样,好远,远到她再也不能并肩站在他身边。

如果凤兮是一个梦,那么就一直变成一个梦,她宁可凤兮消失了不见了,宁可相信凤兮成了神仙,也不要眼睁睁地看着他退离了身边。

她好像要哭了起来,但是眼泪始终不掉下来,“不明白啊……我不是莺莺啊,我不明白啊,凤兮,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她伸手就要去扯他的衣服,一手突然抱住了头,好痛——好像细小的针扎进了脑袋——

“够了!”风怜懿抢先一步跃了过来将她一把拉开,“你当真是要把她逼死在你面前你才甘心吗?”他咬牙切齿地看着凤兮——这就是凤兮,可以利用所有的感情,把你推入地狱万劫不复!他以为昨夜的话就此罢休,没想到今日他竟然当着桑枝的面变本加厉地说出!

“不要!”桑枝尖叫起来,御梨栖像被笼罩在什么凄厉的,尖锐的阴影里,“风怜公子,你放开我!凤兮,你告诉我啊,我不懂,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凤兮对我好,我就要对凤兮好的,我说过要保护凤兮的,我不允许别人欺负他!”她死命地挣扎。

“他对你好?”风怜懿怒火中烧,“他对你好,就不会任由你追着马车险些被撞死也不闻不问!欺负他?现在是他在利用你欺负你!”有多少人因他而死,多少人死在他手上,他现在的位子,是靠什么堆出来的他自己最清楚。

“不是的不是的,”桑枝摇头,想要推开风怜懿,“凤兮肯定是有苦衷的,”就好像戏里唱的,张生也是有苦衷的,“风怜公子——你,你这样说……他会难过的……”她急得眼泪要掉下来,可是还是没有哭。

“我不管他什么初衷,结果就是他几乎杀了你,这是事实,这是事实!你为什么还看不清楚?他就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你为什么——还要替他说话?”风怜懿咬牙。

事实?对,这就是事实……

“呵呵……”凤兮突然笑出了声,好像冰凌上的冥花,陡然令周围所有人心上一寒。好难受,心里被什么刺中了伤口,隐隐作痛到无以复加——“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桑枝,有个人喜欢你呢,你有比我更好的更容易得到的感情,为什么你还没有变心呢?桑枝,是不是要我毁在你面前,你才肯相信凤兮不是个好人?你才会——愿意,不要把这整颗心放在凤兮身上?桑枝,你明白的——长痛不如短痛,为什么……自己做不到呢?

他缓缓朝旁边走去,这里的凄厉丝毫没有影响到混乱的御梨栖,在被封闭的梨园里,到处是为了活下来而逃窜的人,“桑枝,你说凤兮值得你保护,是因为凤兮是好人,”他的手中执着剑,剑上还滴着血,他一步步上去,走得缓慢,好像——负罪千行!昂罪千行!他轻轻一笑,有了妖孽的尖锐,“可是现在的凤兮,已经是坏人了——坏人,记不记得?”没有人知道他要做什么,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他。

他提着剑,身体还是一如既往的细致,但是骨子里好像多了很多很多的痛苦和怨恨,那让桑枝错觉——他支撑不下去了,那颓然得好像要放任自己解月兑的声音让她全身一震——他不是化身夺命的妖孽,而是会逼疯自己,他会逼死自己的!

他会死的。

桑枝只想到这里,不知哪来的力气,尖叫一声,竟然甩开了风怜懿,冲了上去,一把抱住了凤兮的腰,“撒谎撒谎!凤兮值得是因为他对桑枝好,他就是好人,不管他在外面做了什么,只要他对桑枝好,他就是桑枝的好人!谁也不可以改变!”她一直在说着好人好人,在她的心里,好人和很好的人,始终是有差别的!有差别的!

“扑通。”就在桑枝说完这句的时候,凤兮的跟前有人跌倒了,血直直溅上了凤兮的衣衫,凤兮收回了出鞘的剑,好冰冷,“反抗者,一律杀无赦。”然后他掰开了桑枝紧紧搂在他腰上的手,移开了身体,让桑枝看到了地上的尸体——那是,他方才亲手杀死的人。

所有人都震惊在当场,风怜懿连连摇头,用这样的方式让桑枝死心,那无异于桑枝亲手杀人——凤兮,你一定会下地狱的!一定会!

桑枝也被吓到了,她突然想起那日在御梨栖门口,他说,刀子会伤人,会让人流血,杀人的,都是坏人。如今,他却亲手执刀,当着她的面,杀了人——好像,连自己的手上也沾染了血,桑枝吓得频频后退,整张脸苍白起来。

凤兮任由她退开。他的手上有血,是所谓反贼的;她的手上也有血,却是凤兮的。

便泽王呆了半晌,冷风吹得血液都寒凉了起来,扬手一挥,“全部抓起来!”好似他到现在才想起来自己是奉旨来抓反贼的,今日御梨栖一变,好像很多人事的关系出乎了意料,他不能先下定论,也不敢下定论,这些——都是当今圣上最忌讳的东西!

桑枝一听,整个人站在凤兮面前,张开双手一挡,“不要!”她大叫起来。

风怜懿几欲闭眼,桑枝不是傻,而是将一个人放进心里后,她甚至会比旁人更敏感更直觉地去为那个人拼尽一切,只是——你放进心里的那个人,是不值得的。凤兮——你何德何能,究竟是什么让桑枝这么死心塌地?

便泽王一愣,是,眼前这行为古怪的凤兮确实有些出人意料的诡异,他甚至不知道凤兮下一步要做什么?他轻哼了声,身上一剑未报,他心有不甘。逼迫?杀人这种事,哪里还有逼迫?

凤兮微微一颤,他伸手压在桑枝的肩头,想要将她推开身边,桑枝一反手搂住了他的衣袖,她眼睛睁得很大,眼眶里蓄满了眼泪在那里滚来滚去就是不掉下来,“凤兮呐……我总觉得凤兮是个梦……可是,凤兮是真的……为什么,要是真的呢……”如果是个梦,她可以一直做梦做下去,可是这个人这么真实深刻地又出现了,说着话,杀了人——凤兮凤兮,我为什么总觉得这一切不是真的?他的伤口还在渗出血,殷红的血滴落了下来,落在桑枝的指尖,她愣了一下,将手指放进嘴里——好真实的感觉,血液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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