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她,他十岁,而她还在娘胎里。
他的母妃,与她的娘亲,指着那颗还不甚明显的肚皮,将肚里的孩儿指给他,是男娃儿就当兄弟,是女娃儿就成亲结为夫妻。
他一脸不乐意地瞧着母妃,不高兴自个儿的一生就如此被摆布,但自小,他就很懂得隐藏情绪与心思,收下了她娘亲给的金锁片,颇后悔自个儿因为一时的同情,就将这个有身孕的女子带回他母妃的可敦城养病,让她们两个女人相遇,是他灾难的开始。
今天,她的娘亲被送上了回京城的马车,他没去送行,借口在校场骑马练箭术,却被他母妃突然射来一箭给射破了衣袖,但没伤及他的皮肉。
他调马回头,看见母妃就站在校场旁的石墩上,手里还拿着张适宜女子所拿的弯弓,这是他父汗当年命令巧匠为她量身打造的弓,寻常弓张不大,箭发不远,但是,他母妃的那把弓,却没有这个缺点。
“臭小子,谁允你可以不去送行的?”纳雅双手擦腰,瞪着骑在高大马背上的儿子,那神采颇有几分似他父汗。
他不敢置信地瞪着母妃的脸,气愤地将手里的弯弓往草场上一扔,“只因为我不去送行,母妃就用箭射亲生儿子?”
“伤着你了吗?”
“没有。”
“果然,经过那么多年,我的箭术还是没有退步,当初我会射箭,是你父汗手把手教的,我总算没有对不起他的一番苦心。”纳雅似是忆起了从前,笑里带着一抹甜,不过,几乎是立刻就换了张脸色,面对儿子,冷得没有一丝表情,“把你的弓捡起来。”
“我不要!”他别开脸,想把满肚子的闷气一吐为快。
“捡起来。”纳雅的嗓音柔软,却很坚定,“我教过你,凡事要能够况得住气,只有不懂事的女乃娃儿才会摔弓出气。”
听自己被形容成女乃娃儿,令他满心不甘不愿,不过,最后还是下马把弓拾了起来,紧紧地握在,紧得几乎令掌心的皮肉为之疼痛。
纳雅澄静的眸光微敛,看着面前的儿子,在她的眼里对他有喜爱,却没有怜惜,“腾里罗,你气母妃擅自为你做安排吗?”
“不气,因为母妃所做的安排总有道理,不过,儿臣不想连终身大事都被人做主,更何况,那位胡夫人的身子病弱,生下的儿女想必也一定是身体孱弱,在大漠,像他们那样的人,没办法存活下去。”
“是,你说的都对,不过,那位胡夫人的聪明,你看出来了吗?”
他微微抬首,应该再不出一年半载,他的身长就可以追过母妃,以女子而言,她的身形称得上是修长,穿上战袍,格外英气飒爽。
“或许,是因为她出身商贾世家,才短短几天工夫,就把咱们可敦城理不清的帐目都给算好了,不过,除此之外,母妃觉得,她善记得可怕,凡事一说就通,甚至于能够举一反十,说不定还能举一反百,对她的夫君,她似有难言之隐,似是被强硬带来了这大漠,但与他成夫妻,却是她甘愿的,她说,以前总想许配一个比自个儿聪明,事事都比自个儿强的男人,可是,她后来才发现,跟一只大笨牛在一起,也挺有趣的,说男人不需要什么都好,但要懂得疼女人,说起来,这位元胡夫人的唯一缺点,就是身子病弱了些,要不,能娶到一位聪明与美丽兼得的妻子,是你的幸运。”
“母妃焉知她不会又生个病美人?”他颐不以为然地反问。
“那你就看着吧!”纳雅笑叹了声,转身走上通往内殿的石阶,半晌,才回头道:“人都说我聪明,但我倒觉得自个儿是拥有最敏锐的直觉,你父汗也曾说过,我料事如神,所以我可以告诉你,胡夫人会生女儿,而且,会是个强悍到连你都要吓一跳的女子。”
然后,他看见母妃再不回头地离去,抿着唇一语不发,虽是十岁的孩子,他天生早熟得可怕,又或者是,所身处的环境逼着他不能只懂得撒娇,他虽是父汗唯一的儿子,但是,却比叔汗的两个儿子年纪都小,当年他母妃为了不让朱蜃国变成两方割据不下的势力,委身下嫁给他叔汗。
后来,在他稍微懂事一点,她笑笑地对他说,知道叔汗不会轻易遵照当初的约定,把汗位禅让给他,不过,她相信自己的儿子够聪明,一定能够想办法把该得的东西要回手里!
那年,他才七岁,不敢置信瞪着她这位母妃,竟然可以用如此玩笑的语气,说出那么心狠的话!
七年之后。
他十七岁,母妃撒手人寰,伯罕叔汗果然想要对他赶尽杀绝,他带着一批心月复手下,以及当年他父汗东征西讨取得的金银财宝,来到了“龙扬镇”,说是镇,不如说是个荒凉的小村庄,虽然有水源,不过偏离主要的经商路线太远,一直不被重视,原本还有上百户的居民,最后只有十数猎户遗留着没走。
他买下了所有的土地,建城造镇,从无到有,才第三年,就已经慢慢可以看见雏形,以他母妃归化的汉姓,取名为乔允扬,居所则取做“怀风庄”,取风之一字里,有龙的含意,从此,让人唤他风爷,腾里罗这一人,自此消声匿迹,但是,他在朱蟹国的夺位之争才正要开始。
在做生意方面,他低调经营,出“龙扬镇”之外,能挂上“怀风庄”几字的商号不出十间,不过,他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但是,没人知道。
就算,后来有谣言流传开来,也不曾被证实过。
几年之间,他广开“龙扬镇”大门,在官商匪三道结交了不少朋友,但他更擅长的事,是收买人心。
他让夏姬跟了端王,两人生下一子裴意,却故意让伯罕知道夏姬与他母妃的关系,要对他们母子赶尽杀绝,他提早一步救下二人,给了端王一个口信,告诉他会好好照顾夏姬母子。
然后,是让他身边的两位死士韩阳与萧刚回朱蜃国从军,让追随他父汗母妃的族长在各方面给他们援助,再加上这两位身先士卒的骁勇善战,短短几年,他们都已经是掌握了大半军队的将军。
然后,是他二十五岁那年,从京城来的商旅提起了“庆余堂”的夏侯家,老太爷让年方十五的曾孙女儿掌了帐房,看起来像是儿戏,却不料这小女娃还做得有声有色,教人不敢轻匆。
从那一年起,他才对自个儿的小未婚妻留上心。
夜凉如水,“昊风院”的书房里依旧亮着灯火,他坐在书案前,手里把玩着那只金锁片,唇畔噙着淡淡的笑。
“难道,你真的让我母妃给说对了,是个强悍到让我也会吓一跳的女子吗?夏侯容容。”
这话,只有他与寂静的黑夜独语,夜深了,金锁片映着火光,两抹簇亮在他幽黑的瞳眸里闪烁不定……
逃婚。
丙然像是这妮子会做的事!
虽然她刻意将自个儿扮丑了,可是,他一眼就能看出是她,近五年来,他就一直注意着她,几度来京城,在暗地里观察她,听着他派在她身边的探子所做的回报,夏侯容容这四个字,与她美得惊人的容颜,早就烙在他的心上。
她派得上用场!
这是他再确信不过的事,只留待时间证明,他所布下的局将能够让自己夺回汗位,甚至于是入主中原。
此刻,他站在伞摊之前,被张开展示的红花油伞遮住了大半侧身躯,转眸望着不远之外,站在包子摊前,等待包子热呼呼出笼的夏侯容容,她捂着肚子,似是颇饿了,却不巧上一笼包子全被买光,只好站在一旁等。
这时,他注意到一个细瘦男人与一个麻脸男孩在角落说完话,只见男孩脚步跟跆地走过来,撞上她的身侧,吸引她的注意力,这时,男人再走过来不着痕迹地取走她钱袋,然后好心地扶起男孩,说要送他回去。
她虽然觉得这两人行为举止颇为奇怪,但就在这时,小贩喊着包子出笼,把她的目光吸引回去。
他侧转过身,看着细瘦男人与男孩走过一旁的街道,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出手为她把钱袋拿回来,但他只是静静地望着他们拐了个弯,飞快溜走。
再回眸,就看见她掏不出买包子的钱,只能不舍地看着那就快到口的包子硬生生被拿回去。
那可怜的模样真教他见了不舍,不过,他仍旧只是一语不发地看着,想看看身上连买颗包子钱都没有的她,究竟会怎么做?!
“爷,有看到中意的伞吗?”伞贩笑着招呼道。
闻言,他笑着摇头,转身提步,随着她的背影而去。
他没在她脸上见到想要放弃的沮丧表情,而这更令他觉得好奇,在她的心里究竟能打什么主意?!
她令他觉得有趣、惊奇,怕是一辈子也不会嫌腻。
明明是一文钱也没有,进了人家客栈吃霸王餐,却可以吃饱喝足,然后还赚到大把的旅费。
“庆余堂”的表小姐果然不简单!
而这更加深了他必定要得到她的想法。
为了遂她所愿,他留在营火旁与虞洪几个人喝酒,席间,他酒喝不多,话说不多,到了三更,他才回到毡帐。
幽微的烛火,让他可以看清楚她睡熟的睑蛋,明明说要自个儿占掉整张睡榻,但许是因为裹身的毯子不够暖实,她蜷睡成一团小球,明显的还可以看见她微蹙着眉心,睡得似不怎么舒服。
他笑叹了声,将裹身的暖裘覆到她身后,再从中抽出她原本所盖的毯子,倚坐在睡杨畔,看着她慢慢舒开眉心,真正地沉进了梦乡之中。
想到她方才喊他那声“夫君”,令他不由得噙起浅笑,不知道当她真正成为他的娘子,再喊他夫君时,会是怎生光景呢?
他曲起长指,以指背轻滑过她被油膏涂覆的脸蛋,想她这一路以来,不曾在任何威胁与困难示弱过,大大的出乎他意料之外。
“我等你,夏侯容容,我会等你喜欢上我。”他注视着她的睡颜,低沉的嗓音再轻柔不过,但那嗓子里的一抹冷冽,却也教人无法忽视。
说完,他将覆过她的毯子盖上身,依稀可以闻到她如花香般的味道,似有若无,这一晚,他就坐靠在睡榻旁的硬垫子上,闭目假寐了一整夜。
她,不是一个可以用武力强夺的女子!
她的貌美如花,个性却强悍如钢,倘若,强夺了她的身子,只会教她这一生都恨透了他!
与她约定了不会随意离开“龙扬镇”,才以为自己可以稍微放心,没想到她竟然为了追查假银锭的事,闹着当起学小辟。
但他决定由得她去,不想干涉她想做的事情。
“阿爹,我想跟着小娘去查‘鼎银’的事。”乔裴意一早就过来向他做出请求,一脸的期盼。
“小娘?”他闻言颇感好笑,将批好的卷宗交到一旁的人手里,示意他们可以退下,才正色面对这个名义上是他儿子的男孩,“她听你喊她小娘,肯定是要生气的。”
“那……不能喊小娘,要喊什么?”
“也不是不能喊,不过,要喊得有诀窍。”他招了招手,示意男孩把耳朵凑过来,低声说了几句话,“明白了吗?”
“嗯!明白了!”乔裴意用力点头,笑得合不拢嘴。
“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想跟着她吗?”
“我想,跟在她这位小娘身边,好玩的事情应该不会少,而且,小娘在市坊里交了不少好友,阿爹就不怕那些人对小娘不怀好意吗?”
“那些人,是她的好兄弟。”他泛出微笑,心想裴意不会是想替他盯住容容吧?不过也好,那妮子防人之心不浅,但对方若是个孩子,应该可以稍微让她掉以轻心才对,“好吧!那你就跟着去吧!不过,我要你替我注意一件事情,若见到什么,要向我回报。”
大漠的天候,不是人人都能适应。这一点,他早就料想到了,不过,他想看那妮子可以逞强到什么时候!裴意向他回报,他见到小娘的手臂几乎是抓痕累累,没一处完好。
待亲眼见到她干裂出血的肌肤,真正让他见识到她可以逞强到死的傲气,不过,他很快就让她知道过分的逞强,不过是愚蠢而已。
但最后的结果是她气他,因为他偷了她的香,亵玩了她的身子。
他可以感觉到她开始愿意亲近他了,不过,还需要再加把劲。
所以,他明知道阿巴图看她的眼神不对,却不阻止这男人将她带走。
就如同那日没阻止两个偷儿离开,他也让温阳等人袖手旁观,但她亲手伤了阿巴图,夺了一匹骆驼逃进沙河里,却出他意料之外!
在见到她倒卧于沙漠里的那一瞬间,他感到心口有一瞬间的冰凉,他知道这就是自己想要的最好时机,但是,那股子冰凉的颤栗,一直到很久以后,都还不能淡忘些许。
终于,他得到了她的信任与依赖,在那一晚,得到了她的身子,最后,他们成了亲,可是,他没有一日不提防她那双善于洞悉的眼睛。
他喜欢与她在一起的感觉,那段日子,或许是他今生今世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但终究,他布了十年的局,慢慢要开始收网,而她,不过是他盘局里安好的一颗棋而已。
但他深深明白,要让这颗棋愿意自己动起来,就是要让她死心塌地的爱着他,就如同当年他的母妃深爱着父汗一样。
他懂她,要不,她不会老是说他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对于她的说法,他总是笑笑:心想从她十五岁就看着这丫头一日日长大,她总说最懂自己的人是她太爷,但他想,那人说不定是自己……
他们说好了,待一切结束,他会回到她身边。
所以,她甘愿为他,与朝廷为敌。
今天,他在写“放妻书”时,她也赌气说要写一封“放夫书”,最后却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对着面前的满张白纸哽咽,强忍住没掉泪。
而今晚,是他们最后一夜共床而眠,她继续赌气不想与他说话,装着睡却紧揪住他的衣衫不放。
“容容,不要揪那么紧,我不会跑掉,你可以放开了。”他附唇在她的耳边轻声细语道。
她不答他,也不睁开眼,仿佛睡得极熟,只是一双纤手依旧是紧紧地揪住他的衣袍,无论如何都不松放。
而他敛眸注视着她闭上眼眸的容颜,从她眼角泛出的隐隐泪光,可以看出她并没有睡着。
此刻,她是清醒的,却不想睁开眼睛面对他。
他轻叹了口气,大掌按住她的脑勺,俯唇在她的额心轻啄一吻。
“对不起。”他轻声道,嗓调却是沉重的。
听见他对自己说抱歉,夏侯容容也再忍不住内心的酸楚,右手抡起拳头忿忿地打他的胸膛,呜咽了声,将脸蛋埋进他的颈窝里,下一刻已经被他修健的长臂给紧紧地拥进怀抱之中。
她紧揪住他的衣袍,而再多的呜咽,都被他给吮进了吻里……
虽隔千里远,但他知道她的一举一动;当初,他留在她身边的人,会将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情悉数回报给他知道。
所以,他知道她下令捞起湖里大半的湟鱼,为完刺办寿宴,几乎是“龙扬镇”的街坊们都能够分到一杯羹,大伙儿为这天上掉下来的一顿美味佳肴,都是笑得乐不可支,争相走告。
“借花献佛?”在看完书信之后,他忍不住失笑,“哪是借花献佛?你这家伙是在藉机泄忿啊!”
说着,他唇畔的笑意更深,“你明知道我有多辛苦才养活那些湟鱼,竟然大半都杀来吃了,摆明了一点都不想珍惜,这不是泄忿,还会是什么?”
她这妮子必定在想,天高皇帝远的,有本事,他自个儿回去教训她!
但她明知道他做不到,也不会这么做!
他知道她聪明能干,有能力主持大局,但是,能够达成他对她的期望,不代表她心里甘愿接受他给她的安排。
她怨他,在他的心里很清楚这一点。
但倘若她不怨不恨,心甘情愿接受这一切,那就不是夏侯容容了!
她凡事总还带着一点孩子脾气,不过,从他手里接下“龙扬镇”后,已经收敛很多了!
想着,他泛起一抹淡淡的浅笑,折好书信,搁进了一旁宫人打开递上的金丝木盒里,在那盒里有成叠同样的信纸,放好之后,他扬扬手,示意宫人将木盒拿去收起来,再转身,走出寝殿,在议事阁里接见几部的族长时,冷峻的脸庞已经恢复成身为可汗的威严,方才噙在唇畔的笑意,一丝不见。
然后,在降下这年冬天第一场瑞雪之前,他以诈降与突袭战法,取下中原的一座要寨,将中原大军大败于三川之地,逼中原朝廷正视他朱蜃国养生多年之后,所充盈的强大兵力。人说兵不厌诈,这正是他母妃所教导的用兵法则之一而这诈术,他也曾用在她身上。
“我想,让人去接裴意回来都城。”
近几日,两国交战的状况紧绷,在他一次次毫不留情地对朝廷大军开杀戒之后,今早,夏姬前来觐见他,向他提出要求。
他背对着她,沉静地一语不发。
在他的心里并非不知道夏姬身为娘亲的顾虑,在她的心里很清楚,在他入主中原的大局里,“龙扬镇”是一颗可以被舍弃的卒子。
倘若,容容知道他当初留着陪她的人,其实都是死士,那么,她大概不会轻易把自己的好姊妹婉菊许配给温阳。
“好,我会给你一队人马,设法把裴意接回来。”他淡然道。
“那她呢?”夏姬明知不该,还是忍不住冲口问道。
她?!有一瞬间,在他的心里,有瞬间的怔然。
与她在一起的过往,一幕幕上了他的心头,让他不自觉地噙起一抹浅笑,但在下一刻,他隐去了那抹笑。
他知道朝廷派出重兵,将“龙扬镇”包围得水泄不通,随时都可能会对她下手,但他不想为了她,在这关键的一刻,有任何冒险的举止。
他早就决定要舍弃了,不是吗?
比起她,江山更多娇。
他叹息,闭上双眸,感觉胸口有一瞬穿心的疼痛。
最后,夏姬得不到他的回答,在离去之前,淡然地对他说道:“我知道你做的事情都对,在我们这些人里,没有人比你更聪明,可是,我希望到最后,你不要后悔。”
朝廷派出死士,那一箭的毒,让她命在旦夕。
明知道会有陷阱,他仍旧愿意对赌,带着一队人马打算潜回中原,却在中途被皇后派来的军队追击。
他不愿退,他要见她!
他后悔了!
知道她命悬一息的瞬间,熟悉的冰冷感觉,彻头彻尾凉了他一身,让他失去了平时的冷静。
“保护汗王!”
萧刚一刀砍了两颗人头,吆喊着手下的部将追上他与坐骑,迎面而来的军队多如流水,他们怎么杀也杀不完,他负着伤,原该是无一处不痛的,但是,他却麻木没有感觉。
在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见她!
腥红的鲜血已经分不清楚是自己或是敌人的,湿透了他的袍服,渗流到马匹的背上,不断地滴落到黄土地上。
他开始必须很用力才能看清楚眼前的景物,以及痛杀而来的敌人,而在这血光不断的朦胧之中,他仿佛看见那一夜她怨嗔的娇颜。
最后,是萧刚抗命,拦阻了他存心不要命的杀出,回到都城,他昏迷了数天,宫廷的御医对他的伤势都不表乐观,胸口的那一刀,再深一点,只怕已经是命殡黄泉。
在清醒之后,他得到了一封她想方设法送来的书信,他命人扶自己起身,勉强坐在书案之前,见她在那满张白纸上,只在央心处,以极好看的娟秀字迹,写下两个字。盼君。
她想见他!
他心痛着,小心将那张纸搁回案上,不让激动紧握的双手捏碎了它,在这一刻,他又想起了分离前的那一夜,想起那只曾经紧揪住他衣袍不放的纤手,藏着她没说出口的无助与害怕……
最终,他舍了江山,取了她。
他不问自己能否舍得,只知道她万分值得。
再与她成了亲,日夜与她如影随形,在隔年,她便生下了他们第一个儿子,她亲自为儿子取名为风静,告别往日的意味,要他静止安分的意味,再明显不过了,但对于她的多心,他只是笑而不语。
今儿个,他们儿子满周岁,前来为他们祝贺的兄弟朋友不少。
大伙儿或坐或卧在羊毯上,吃着烤全羊大餐,喝着美酒,听着琴师演奏,善眩人表演幻术。
“夫君。”她半躺在他的身边,轻声唤道。
“嗯?”他取饼她喝了一半的酒杯,往一旁搁放,曾经以为再不可得的幸福,此刻就在他的面前,令他万分珍惜,也小心翼翼对待。
“你不必跟我说,以前你骗我的事情、对我说过的谎言,你就搁在自个儿的心里,一字一句也不必告诉我,若你觉得瞒得很累,那也是你自作自受,怪不得我。”她徐徐地轻吁了口气,抬起螓首,正好对上他俯落的眸光,“但是,从今以后,你不许再有任何事情瞒我、骗我,你做得到吗?”
这一瞬间,他凝视着她美眸之中的柔情,想起昨往,心里既愧又痛,不敢问她究竟知道了多少真相,最后,只能笑着点头,吻住她的额心,“好,我答应你,对你,决计再无一句谎言。”
她要他答应不再瞒她、骗她,最终,却是她瞒了他、骗了他!
那日,她在“零海”湖畔不告而别,至今近两年了!
他才终于知道原来当初的箭毒并没有全解,不过是“大佛寺”的药师替她封住命门,保全了她几年性命。
他想,如若当初就知道这个事实,如今一切的结果将会大大不同。
但她应该也料想到这一点,不愿意再见他兴兵寻仇,所以宁愿一个人孤单地保守住这个秘密,对谁也不曾泄漏过半句。
他不怨她隐瞒得如此之好,因为,是他那些年逼得她必须事事往心里藏,逼得她必须心思深沉,才能好好盘算,要能趁机作乱,又不被朝廷给逮住把柄,否则,将连累她视为至重的家人与好兄弟。
她这个人生平最大的缺点,是太过重情重义,但是,这却也是她那些好兄弟们一个个将她当成哥儿们,甘愿为她两肋插刀的理由。
这一点,她像她爹,那个被她娘形容成大笨牛的鲁直男子。
近秋,正是狩猎的好季节,几顶毡帐就立在这原野之中,大伙儿较劲着今年谁会是最大的赢家。
她走了,一切如昔,但大伙心里的愁,却不曾一日淡过。
毡帐前,几顶篷子高架着,篷子下,几张桌椅,上头搁着美酒佳肴,他与前两日到来的萧刚相邻而坐,他的视线正好可以望见不远之外,老谭与几个骑师教他的女儿坐上刚得到的小灰毛马。
“我想,在她心里,一定以为,那毒不是皇后的主意。”他转头望向已经被升擢为第一大将军的萧刚,淡淡地笑说。
“爷怎么知道?夫人告诉过你吗?”这些年,萧刚与韩阳一年总会来“龙扬镇”一两次,为的是见他们已经誓言过效忠一生的主子,也为新任的汗王传达请示的政务,虽然已经不在汗位上,但是,这些年靠着他的布局,朱灵国统一了西域诸国,已经足以与中原分庭抗礼。
“不,但我就是知道。”
乔允扬泛起一抹微苦的浅笑,捻起酒杯,一饮而尽,几乎可以听见他的容容生气的大喊:不要又擅自做我肚子里的蛔虫!
她讨厌他猜她的心思,因为,他总是能够猜对。
可是,要是他故意猜错,她又会生气。
萧刚对主子的淡然,感到不解,“既然知道是皇后害死了她,难道,你就在这里静静的,什么都不为她做?”
“她瞒我十年,就是为了不让我为她兴兵报仇,我欠她,所以我听她的,她的十年苦心,我不能视而不见,让它毁于一旦。”
话落,他的眸光微敛,食指伸进酒杯,沾了点残余的酒汁,在桌面上画出了几笔线条,那曾经是他精心设计过的布兵图一角。
不过如今,成了被风吹干之后,就再不见痕跻的水画,他并不留恋,只是悔恨为了这再也无用的江山,让他失去了最心爱的女子,眸里不禁泛出了哀伤,半晌,他才抬起头,笑视等待自己继续说下去的人。
“不过,虽然她不乐见,但是,我们的儿子风静心思像我,善于洞悉的心眼,却像她,在她的留言里,给下交代,要我转告静儿,不愿他像我,只怕静儿早就已经发现他娘亲不对劲之处,在她离去之前,他们母子之间想必曾经有过一番对谈,但没让我知道。”
“爷的意思是——?!”
“静儿像我,想必他的心里不会没有盘算,不过,比较起来,这孩子比我更沉得住气,心眼比我看得更透,所以容容说错了,静儿不似我,他一半像爹,一半像娘。”说完,他站起身,走到草场前看女儿练习骑马。
“但是,爷在中原的领土上,就不怕朝廷——?!”萧刚不死心地追随上前,最后的几个字,听得出来是打住了,但他知道主子绝对明白自己的意思。
“你怕他们再下手吗?他们能派死士杀容容,就该心里有数,这些年来,我在他们身边也安排了不少人,要是他们敢再对我身边的人下手,我也能取他们性命。”说完,他顿了一顿,笑视着女儿骑在灰毛小马上的模样,再淡然道:“轻而易举。”
闻言,萧刚有瞬间一震,知道这些人是他主子在朝廷设下的新局,不为夺江山,而为保住自己人的安危,较之从前,只怕是防得更严实。
他不证实萧刚心里的猜测,但他确实再不敢掉以轻心,因为,他再也经不起多一点遗憾,她为他留下的一双儿女,以及她所喜爱的这个大漠,只要他活着一天,谁都休想轻举妄动。
这时,乔东晓讨着从马背下来,一旁的护卫单脚跪地,以手托住她的脚,让她可以顺势踩下来。
脚才一落地,她就飞快地往亲爹这方向跑过来,一双小脚咚咚咚的,不一会儿就扑抱住她爹的长袍下摆,抬起那张又白又女敕的小脸儿看他。
“爹!你不要净只会跟萧伯伯说话,快过来教东晓啊!马儿不听我的话,我要它往东,它就偏要往西,我制不住它呀!”
“不是你让它觉得自己应该往西才往西吗?”他笑着反问女儿。
“才不是!”小娃儿瞪圆黑白分明的眼眸,一副受辱的表情。
“好,爹教你。”他呵呵笑了,牵起女儿戴着腕套的小手,往草场的方向步去,但才走远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萧刚的喊声。
“难道,风爷就真的认了吗?”
“你从什么地方看出来我认了呢?”他敛眸笑瞅着女儿抬高的小脸蛋,那眼那眉,七八分似她娘亲,让沉淀在他心里最深处的思念,隐隐地痛着,他轻吁了口气,回眸直视着萧刚,“他们拥有江山,而我只在乎我的容容,今生今世,我不会有放弃寻东晓娘亲的一日,但如若,我们在人世不能重逢,那我就与她,相约黄泉。”
说完,他抱起了女儿,走向小灰毛马,示意一旁的人让开,亲手将她抱上马背,传授了她几个秘诀,替她牵着缰绳,缓慢地步行。
他知道萧刚正以不敢置信,而且可惜的眼神看着自己,想大好的江山,只要他愿意,一定可以手到擒来。
但他却宁愿待在这个小小的“龙扬镇”,等待着他的容容有朝一日的归来,但对他而言,这小小的希冀,反而才最难实现。
风乍吹起,偃过绿色的草场而来,他不自觉地侧眸望去,仿佛,下一刻他怀念的美丽身影会出现在眼前,他总是抱着这种希望,却总是成空。
他想念她,没有她在身边,寂寞几乎把他的整颗心都快要吞噬掉。
这天底下,唯有她只需一眼,就能看穿他心里的想法,唯有她只需一笑,就让他愿意倾尽今生去爱怜。
而她呢?没有他在身边,就不想不念,不寂寞吗?
我等你回来,容容,我等你。
他的眼眸映着一望无垠的碧色:心里对远方的她呼喊,知道她一定能够听得见,因为,他们心有灵犀,因为,在他们的今生今世,在这天底下,唯有他知她的深情,也唯有她懂他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