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问守阳觉得沈晚芽这丫头很烦人,要是每个人都像她一样追根究底,岂不是会有应付不完的麻烦事?
梅树要死,就让它死吧!哪来一堆为什么?
她想找原因是吧?
那就让他来告诉她,在这天底下,不是每回事都有理由,也不是每个理由都应该被人知道,而他最不乐见的,就是有人要追根究底。
从那一日起,他对她的刁难就未曾一日间断过!
他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告诉她“为什么”!
可是,她捱过来了!
苞着他一起,从最困难的那段时日里辛苦地熬过来了!
她让每个人都觉得她好,好到每个人都在他面前夸赞她。
直到现在,他尚未听过有人说她半句坏话,凡是提到她的名字,人们无不是竖起大拇指,说她心地善良,聪明能干,又很会照顾人。
在成为小总管之后,她更是问家上上下下每个人崇拜的偶像,是他们不敢有一丝嫌弃的骄傲,她说的一句话,比他这主子的命令更有效力。
或许,是他对她的折腾,阴错阳差地成就了问家万能的小总管。
一思及此,问守阳忍不住在心里失笑出声。
就在这时,一片云胧掩去了明月的光晕,将他的思绪从缅沉的回忆里拉了回来,他从衫怀里取出一只锦囊,修长的指尖捻揉着装在里头的东西。
这是他今天从韦昊手里买来的一件首饰,精巧的工艺教人忍不住要赞叹巧夺天工。
而在见到它的第一眼,他就决定,这玩意儿非属于她不可!
那日,沈晚芽告诉春儿,她能有今日的局面,没有一样东西,是她白白得来的,因为,她没有一日不为自己要存活下去而努力,没有一日,不为自己变得更好而想方设法。
这一年来,她跟着叶莲舟从什么也不懂,苦学到能够与他们这些熟手们平起平坐,在谈论生意的时候可以言之有物,把“云扬号”的生意里里外外模个熟透,隐约之中,她可以感觉到问守阳身为东家,放弃在总号发号施令,过安逸日子的机会,而选择带领商队出外经商,在他的心里应该是另有盘算。
沈晚芽听着叶莲舟说到“庆余堂”的表小姐夏侯容容已经挑定了亲事,他们与“云扬号”两家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按例他们要准备贺礼送过去,在这同时,她一边翻着他呈上来的账本。
听完叶莲舟说到夏侯家决定的亲家人选,她的面色有一瞬间讶然,只是随即又恢复了沉静,又翻过一页账面,半晌,才抬起头看着叶莲舟。
“没想到,夏侯家的老太爷竟然给外孙女儿挑了这门亲事?容姑娘的反应呢?大掌柜有听闻过吗?”
这一年来,她不只一次与夏侯容容交过手,知道在她美丽无双的容貌之下,有着一颗比男人更加坚强的心,从小的锦衣玉食、备受呵护疼爱,让她显得分外娇美,只是看她的外表,会以为她骄纵高傲,但只要与她说过几次话,就会知道她其实是个比谁都直率的姑娘。
一直以来,她不太相信这天底下有被老天爷眷顾的人,但是看到夏侯容容,她却只会想到这名女子所拥有的一切,若非上天眷顾,是绝对不可能齐齐都到她的身上去。
“芽夫人怎么会好奇夏侯小姐的反应?”
“因为……”沈晚芽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了一顿,不再继续说下去,“没什么,我只是好奇罢了!贺礼自然是要送过去,『庆余堂』是咱们的大买家,让我想想应该送些什么才不会失礼。”
“是,那老夫就等芽夫人的吩咐。”
“嗯。”沈晚芽笑着点头,蓦地一个停顿,又道:“对了,其中有一份贺礼,要以我的名义送出去,记得,那份礼要确定交到容姑娘的手里,就当做是我个人欣赏她,要给她的一份心意。”
“芽夫人想送什么?”
“你想知道吗?”沈晚芽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
叶莲舟笑着点头,“芽夫人的手段一向高明,从你手里送出的礼物往往不只别致,也能切中收礼者的心坎。所以,请恕老夫无法不感到好奇,想知道夫人打算送给夏侯家的表小姐什么礼物?”
沈晚芽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倾耳过来,低声说了几句,话才说完,就见到叶莲舟的脸色有一瞬的凝重。
“芽夫人,你真的确定要送那种东西吗?”
“你不是才说过我送的礼往往能切中收礼者的心坎吗?”沈晚芽被他的严肃表情逗笑了,“只管照我的话去做就是了,那东西我会亲自挑装好,再叫萱香送过去,到时候就跟着要给夏侯家的贺礼一道出门。”
“东家那里……不必给个交代吗?”并不是他对她不信任,而是她这回要送出手的贺礼,实在是太耸人听闻了。
“大掌柜似乎对他的交代还有疑问吗?”沈晚芽美眸敛了一敛,净白剔透的脸蛋表情微沉,“他说过,在这家里,我说话的份量与他齐等,难不成,你以为他这话是玩笑吗?”
即便她再想对问守阳落井下石,也绝对不会拿“云扬号”和“宸虎园”跟他开玩笑,孰轻孰重,她心里很清楚。
“是,老夫明白了。”叶莲舟点头,决定不再多话。
“对了,我想跟大掌柜问个人。”
“芽夫人请说。”
“这几天,我到帐库里看了不少『云扬号』过去的账本与记事,看到了大概在十年之前,很多生意都是由一位叫做萧铎的人经手,他帮问家做了不少笔大买卖,看起来是个能手,怎么现在号里却不见他这个人了?”
闻言,叶莲舟的表情有一瞬间迟疑,最后只是谨慎回答道:“当年,包括萧铎在内的七位老前辈,都被东家给打发回故里去了,芽夫人,是不是老夫办事让你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所以你才想起了这些老前辈呢?”
“不,请大掌柜不要误会。”说完,她急忙地起身,走到叶莲舟的面前,一脸赔罪的笑意,“晚芽没有不敬的意思,不过是一时好奇,恰好是前天去了『澄心堂』,听太叔爷提起了这位萧铎前辈,说与他是多年好友,不懂为什么爷要开除掉像他这种能干的好手。”
“芽夫人。”好半晌,叶莲舟才淡声地开口说道:“老夫知道你是个很聪明用功的学生,对于能教给你的,我是知无不言,不过,既然你已经有心进了帐库去做功课,那何不把来龙去脉看得更清楚一点呢?”
“大掌柜的意思是说……”沈晚芽疑问道。
“不是老夫分内的事,就不宜多言了!请恕老夫手边还有事情要办,芽夫人,就此告辞了。”
说完,叶莲舟拱手微颤,转身离去,留下沈晚芽一人怔楞地立在原地,反复地思索着他刚才所说的话,心里就像被丢进了颗小石子,荡漾起无法平息的余波,久久不息。
深夜里,沈晚芽想着今天白日里叶大掌柜所说过的话,躺在床榻上久久无法成眠,最后终于放弃逼迫自己入睡,又来到了帐库里,持着烛火,在一列又一列的账册置架前走动。
她伸手抚过排列整齐的箧盒在盒背上都书写了日子,最久远的一部是四十年前,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在问延龄的建议之下,“云扬号”的账册在书皮之下,两面都多缝了一层红纸,那纸上染着可以防虫蛀的药,也因此这些账册才可以完好如初地保存下来,直到今天。
现在,即便问延龄已经不过问生意上的事情,却还是会让“澄心堂”的伙计按季将加缝了红纸的册子给送过来,从未因为对问守阳看不顺眼,就耽误了这个正事。
沈晚芽看着日期,找到了约莫是她刚进“宸虎园”时候的账本,她先将手里的烛火搁在案上,然后挑了一个箧盒抽出来,做到案前开始一本本地翻看,这一部没有发现问题,她就再走到架子前挑出另外一部,就这样反复做着同样的事情,前前后后总共抽出了十来个。
突然,她察觉了其中几条账目有些古怪,她看了下日期,是她进“宸虎园”之前三年的事情。
沈晚芽顿了一顿,取饼搁在手边的算盘,开始计算起自己觉得不太对劲的账目,从那一本账册开始,一条条计算下来,她一连算了几本,随着手指的拨动,她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骇人。
“不对,不可能!”她喃喃自语,冷不防地拿起算盘摇晃了两下,将刚才算好的数目归零,重新再计算过一遍。
她刚才看过后来几年的账目,无论如何都与她现在所算出来的数目对不上,她咬了咬唇,起身再拿来几部之后的账册,一边计算着,一边将款银数字给抄记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计算了多久,静寂的帐库里,只有她飞快拨动算盘的拨数声,在她毫不知觉之中,烛火燃尽,渐渐转亮的天色已经从窗户照了进来,在她苍白的脸蛋上投映出窗棂的纹路。
中途,她不知道经过几次重算,总是算到一半,就害怕得再也算不下去,把算盘的数字全部拨回原位。
当她又一次将算盘归零,就在同时,她听见了门外传来人们的喊声。
“芽夫人,你在哪里?听见萱香在喊你就回一声啊!”
她听见了萱香的声音,想必是这丫头一早端水要去给她梳洗,发现她不在房里,所以赶忙出来找人吧!
沈晚芽想要继续计算下去,却不想再这时候引起不必要的骚动,她站起身,敛眸看着桌案上散置的账册,深吸口气,挑了几本她认为事关紧要的账册抱在怀里,转身走出帐库,回应萱香的叫喊,平息骚乱,免得把凤姨也给惊扰了,惹出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深夜,依然上着灯火的书房之中,只传来算盘珠子拨动的声音。
沈晚芽坐在书案前,不停地拨动着算盘,在她的手臂迭着两大摞的账本,几乎是五五持平,一摞是已经算完的,一摞是接下来要算的。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已经拨了多久的算盘,现在又是什么时辰了,但是她无法停止下来,手像是着了魔似的自个儿动了起来。
今天白昼时,她一直想着这些账本,无论在做任何事,在与任何人说话时,总是心不在焉,一回来立刻又去帐库搬了一大摞账册,草草地吃过晚膳,就一直在书房里坐到了现在。
明明已经无比的疲累,但是她却丝毫没有睡意,拨着算盘珠子指尖隐隐地泛着疼痛,但她知道自己就算拨到了流血也不会停止下来。
她想要知道在近十年之前,“云扬号”究竟出了什么事,问守阳到底决定隐瞒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与他在十年前的改变有关系吗?
她想起了叔爷曾经对她说过的话,说他的侄儿在以前可不是现在这副讨人嫌的德性,人人提起他,可都要竖起大拇指,夸他一声好呢!
蓦地,沈晚芽停下了拨着算盘的手,顿在半空中,看着算盘上显示出来的数字,然后转眸看着那一大摞未算的账本,心里一阵阵地发凉。
她算到目前为止,账面上的净损已经高达近四十万两,如果要再加上那一大摞里的账目,可以说在当时的“云扬号”已经是个空壳儿了,即便是卖了这“宸虎园”,只怕都还填不了这个亏空。
当年的叔爷,以及问守阳的爹亲问亦耕在生意上,太过信任萧铎这些做生意的熟手,所以不经意地放任他们高买低卖,从买卖里中饱私囊,乍眼看起来在账面上见不到亏损,可是只要一细算下来,就能发现他们的恶毒行为。
沈晚芽垂下双手,用右手按住了紧捏成拳的左手,勉强压制住指尖的冰凉颤抖,但是她却无法压抑住胸口一阵阵紧揪,像是要排山倒海而来的心痛。
那么大的事……一件那么大的事,问守阳竟然自个儿一肩扛下了!
他就连一句话也没对亲人提起过,就连个字儿爷不曾透露过,任由自个儿被人误解,把困难给一肩挑起了!
她不想为他觉得难受,但是此刻在她心口的痛楚却是鲜明无比。
沈晚芽紧咬着唇,忍住了喉头难咽的梗窒,一蜷握的双手掩脸,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般,俯首在桌案的边缘。
明明不想为他心痛的,她明明就不想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