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见……你今生这样待我,来世我也会十倍报还你的……”
来世……来世……怎么一展眼就到了来世呢……萱见突然间胸口大震,一股气血翻涌至喉咙口,“咳”,嘴里竟尝到腥甜的味道。是方才出掌时气息太虚伤及心脉了么……他笑了笑不以为意,撇眸看见她手边的一只红漆木匣子,那是她随葬的遗物?
萱见伸手取饼,打开褪色的匣盖,而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过是些简单而零碎的饰物,皂荚膏,竹桃木簪,一只毛羽不齐的旧毽子,还有一截早已枯萎的花枝——是他家宅院里开的扶桑花,定是她那日经过时摘下来的。还有——
萱见视线凝固,手指颤抖着取出那一双草编的小鞋。芦苇叶子已经干枯发黄了,可她保存得很仔细,仍是完完整整的一双可爱小鞋。
“那么小的鞋,给我们的孩子穿还差不多。”
“那我可得把它买下来,将来真有了孩子也让她看看自己的爹原有多小气……”
她面红含笑的模样犹在眼前回旋,萱见缓缓俯下脸,吻上她冰凉的唇。“珑染,我喊了你这么多声,你定是因为我小气才不肯理,以后绝不会了……可好?”他满眼都是融融的笑意,却有鲜血自嘴角滑下,一滴一滴,溅在白花之上,蜿蜒成溪。
……
额头的凉意渗透皮肤,令百会穴有一刹清晰的刺痛,萱见赫然睁开眼,发觉自己躺在熟悉的房间里。伊人愁眉深锁坐在床头,一见他醒终于展颜——
“可算醒了。”珑染将冷毛巾自他额头取下,柔声道,“幺妹说你强行出招导致心脉受创,才会昏迷了这么久。”
萱见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许久才道:“或许我来得不够早……但,不管是生是死,我总是陪着你的。所以——”他声音沙哑,嘴角却有轻清的笑意。只要还能看着她,无论这相见是在黄泉还是在人世,都已经不重要了。“以后不要再一个人去承受了,好么?”
珑染紧紧握住他的手:“萱见,这三日来,我做了很长的梦……”梦见自己去焉耆找他,梦见自己为他熬汤换药,梦见自己对他说起那个孩子……那么多喜怒哀乐的鲜活的细节,仿佛真真亲身经历过一般……直到她尝到他嘴里的血,那样苦涩而绝望的味道——她才恍然从梦中惊醒!
“先前你说过要等我。我便总觉得心里亏欠了你,哪怕走了也不会安心的,所以我又回来了。”珑染笑着落下泪来,“萱见,以后换我等你,可好?”
萱见摇头,反握住她的手:“我宁肯你一辈子欠着我。今生都要为我还债。”
“若今生都还不清呢?”
“那就等我死,我死了便还清了。”
“……好。”
——我要的不是来世相见,而是今生相守。一辈子的恩怨纠缠,直至终了。
三日之前,楼兰天牢。
“朕今日赐你毒酒一杯,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当朝鸢帝便站在牢栏对面,脸上的表情似被这阴暗的光线覆盖了瞧不出阴晴。
珑染轻轻一笑:“多谢陛下赐酒。”
“你是宁愿死在朕的面前也不肯当这皇后么?”金鸢忽然一拂衣袖,震得牢栏也是一颤。他怎能不恨——那个中原使者根本就是她暗中寻来的,而她一出现就是为了被揭穿身份,最后逼得他只能重立槿戈为后——万众瞩目的立后大典竟成了一场闹剧!
“奴婢本是该死之人。”珑染垂眸淡淡道。
“你恨朕,是么?”金鸢突然像是明白了,笑容里满是讽刺的意味,“你处心积虑安排这一切,就是为了报复朕,让朕在全天下人面前出丑,是么?”
“奴婢不敢。”答得太过敷衍,分明是无心与他争辩。
“因为朕杀死了你跟他的孩子?”
近乎残忍的笑容令珑染心中一阵剧痛,她咬住唇:“或许——你认为那只是一个未成形的孩子,但在我心里,他却比我的生命还要重要——你杀了他,我不是没有恨过你,可是我能怎么做?杀了你替他报仇么?”
她语意凄凉,如果这是她的命,她怪不得任何人——所以一个人承受这一切就算不堪重负也要强颜欢笑,她不能告诉萱见,是因为不想换来双倍的痛苦。她更不能告诉其他任何人——因为除了萱见没有人会懂。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她只是不停地逼自己做那些事,只为了将槿戈扶上皇后之位——她只是,想要缓解这份深锥于心却无法启齿的痛楚。
而如今,她终于将一切都还清了。可是心里却只剩了无尽的悲凉……那个曾经在她窗前站了一轮花开的男子,还会在原地等她么?
“如果,你觉得朕做得不够好,朕可以改……”金鸢突然竟换了一副口吻,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对一个女人放低姿态,用这样平和得几乎是乞求的语气,只为了挽留她——“朕知道,是朕的伤害才造成了你的背叛,朕愿意与你重新来过……”
三年的时间他都未曾好好待她,在她面前他就是个暴躁无理的丈夫,总是朝她发火倍加苛责,还故意当着她的面与男人交欢,一再轻视她伤害她……等他渐渐察觉到自己的心意时,却不知道该怎样与她相处,反而是用最锋利的刺扎向最在乎的人——
“陛下厚爱,奴婢承受不起。”珑染径直打断他的话,避开他深情的目光。
“你——”金鸢被她这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态度气到,重又变得怒不可遏,“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为了荣华富贵才进皇宫,朕倒要问问,你究竟得到了什么?”
珑染静静望着他,良久,叹了口气:“小扮哥,你当真一点也不记得珑染了么?”
小扮哥——小扮哥——
小扮哥——你又来看珑染了么?
小扮哥,你今日待我一分好,来日我定会十分地还给你——
“珑染……”金鸢突然一个踉跄,连连大退几步,“不——不可能——”珑染已经死了啊!当年他亲眼看着她被砍去双臂,看着血泊中那张痛苦扭曲的脸——是母后害了她!所以他恨母后,他恨这后宫里所有的女人!而母后之所以会倒戈靠向大哥辄音,便是因为受不了他的态度,她煞费苦心助他登上太子之位,而他却不知感激,反而将她视作仇人——没有哪个母亲能够容忍这样不孝的孩子。
“珑染……哈……”年轻的帝王仓惶而笑,眼里落了一点朦胧的光,只一瞬,没有人看清那是什么。“你竟是连最后一点念想都不肯留给我么……”
他以为自己爱上了她,她却冷冰冰地告诉他——他爱上的是自己的妹妹,她接近他只是为了报答他给的恩情,而从未将他当做可以爱恋的男子。多可笑——
“小扮哥,珑染本是该死之人。”
珑染洒月兑一笑,毫不犹豫地饮下那杯毒酒。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那杯酒的名字叫——“三日醉”,能够让人假死三日,逃过一劫。
“啧啧,果然‘爱家者方能爱天下’。”
许多年后,当樟芮公主心甘情愿对这位帝王俯首称臣时,便曾摇头晃脑地感慨——“还是我们的珑染妹妹有本事,把你从一个冷酷无情的暴君变成厚德载物的仁君。”
金鸢正埋头翻阅佛经,懒得搭理她。
“不过皇帝哥哥,你貌似应该知道——凡是我们赫莲氏的女子,一旦失贞,额心都会出现一点菱叶朱砂?”樟芮笑眯眯地指指自己额头的朱砂印记,嘴角一抹狡猾的笑意,“可是珑染妹妹好像没有呢,你不会告诉我她到现在还没跟萱见圆房吧?”见金鸢握紧拳头分明按捺着怒意,她又不怕死地挠痒道,“这倒是让我想起了琴姨,谁让她的肚子不争气,被宠幸了三年都生不出个龙子,好不容易想到了借月复生子的一出,结果阴差阳错,把人家的孩子抱到手里才知道是个女儿,哈哈哈,真是笑死人了……”
金鸢霍地掷书而起,薄斥道:“樟芮!你擅自率兵攻打拘弥,是想让朕诛你九族么?”
“哦?那岂不是要把皇帝哥哥也一并诛了?啊还有,你可舍得珑染妹妹呢?”
樟芮丝毫不以为惧,没等金鸢一掌劈过来,她便直接越过亭台跑到玉螓宫那边,一面笑喊着,“皇后嫂嫂救我——”
绿竹入幽径,满园春如绣。槿戈正在跟小皇子讲故事,笑容里满是怀念:“后来啊,那位姐姐就跟自己心爱的男人远走高飞去了。再后来呢,母后就生下了你这个淘气鬼!”她宠溺地捏捏儿子的鼻子。
小皇子不满地撅着嘴巴:“母后说错了,刚才母后明明说那位姐姐已经死了!”
“呃……这个……”她不小心真假混淆了么?
“母后讲的故事一点都不好听,孩儿去找父王玩了!”
“……”
佛曰: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
许多时候命运亦是如此,寻寻觅觅,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终是回到最初的地方。
因为心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