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柳骨瘦,钗寒钏冷,新雁残角数声。转眼庭院黄花已染了一层秋意。
这两个月来珑染便一直往返于皇宫与萱见的府邸,白日在皇宫里见了面只是颔首示意,唯有幽夜独处时才得来片刻的温存。似乎世间的有情人大都如此,之前有过矛盾和误会,待两情相悦的关系确定下来,用来延续的反而只是一些稀松平常的琐碎。何况珑染本就是个不善言辞的女子,两人偶尔也会谈及太子与大皇子的斗争,但往往都是无疾而终。
萱见身上的伤早已无碍,珑染原打算看他几眼便尽快回去,却每次都被他不由分说地强留下来。他似乎总有办法催她入眠,每次都教她半夜里赫然惊醒,然后手忙脚乱地起身回宫。
这人……唉。珑染在心里笑着叹息,愈发觉得自己招架不住他的柔情。
“那样的丫鬟,你还留着她作甚?”两人偶然谈起槿戈,萱见一副不悦的神色。
“她也是迫不得已才替菱姬做事的,相比于她父亲欠下的赌债,我平日给她的打赏无疑是杯水车薪。”珑染心平气和道,“你也看得出来,这丫头只是说话刻薄了些,容易被表面迷惑,但心地却不坏。何况上次菱姬想害我至死,她吓得哭着跑来告诉我,我相信她是善良的。”
“谁都不及你善良。”萱见自语,遂岔开话题,“你能保证自己的摄魂术万无一失么?”
那瞬,珑染眼底分明掠过一抹复杂难懂的情绪,浓黑如墨:“迄今为止,我还没发现能够破我摄魂术的对手……但教主也曾说过,摄魂术唯一的缺陷,便是对血缘之亲不起作用。”
“是么。”萱见的唇角上扬了半分,还没碰到过对手么……殊不知他为了不再受摄魂术蛊惑,同那位中原道士苦学了三年的道术呢。他笑起,“但还是不能大意啊。”一面说着,一面优雅地丢出一张叶子牌。
那玩意本是他从一位中原商人那里得来的,近日无事的时候便拿出来邀她玩“叶子戏”。珑染起初不应他——她对新鲜的事物总有一种天然的排斥感,懒懒的提不起兴趣,不料这叶子戏却极容易上手,一副共四十张叶子牌,从一钱至九钱各一张,从一百至九百又各一张,而万贯以上的叶子牌,牌面都绘着女娲伏羲夸父等诸神的图案,玲珑别致。
“吃了。”萱见展眉一笑,作势要把她摊在桌上的叶子牌全部收掉。
“哎等等——”珑染忙拉住他,这才发现自己手里只剩了一张百钱的叶子牌,再一瞧桌上的残局,万万贯的女娲牌和伏羲牌都落入他囊中。不对啊,明明那张女娲牌是她的……她忍不住小声嘀咕:“你偷牌。”
萱见佯装没听清:“什么?”他凑近她,笑得一脸清白无害。
口说无凭啊……珑染无奈摊手:“我输了。”
“所以?”萱见有趣扬眉。
珑染只好褪下腕上的石链,不大情愿地递给他。愿赌服输——因他们之前就谈好赌注,她每输一局,便送一串石链给他。结果她一连输了四局,如今腕上只剩最后一串石链了。“不想玩了。”她泄气道。
“怎么?”萱见似乎颇感惊讶,“我以为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呢。”因为只要他输一局,便可以毫无保留地回答她所有的问题。而她想知道的,无非是关于太子和皇后的事情。
珑染蹙眉迟疑了一番:“那……最后一局。”再输也没东西给他了。
“好啊。”萱见笑容满面。
月至中天,幽露如啼眼。青炉伴芳樽,苒苒一缕孤烟细。摆着五蝠梨木小方桌的软榻上,两人重新整装对阵,不消半盏茶的功夫——
“呀,你又偷牌——”珑染眼疾手快地扯住他的衣袖,心想总算人赃并获,怎料她一掰开萱见的手,里面空空如也。“……牌呢?”想必她是第一次捉赃,反而比他还要脸红尴尬。
“什么牌?”萱见推得一干二净。
“你刚才……好像拿了我的伏羲牌……”珑染说话有些结巴。
好像?拿了?哈哈……萱见几乎要拍案大笑,这姑娘实在拙舌得可爱。“伏羲牌,不是在你自己手上么?”他状似疑惑地指指她手里的牌。
珑染抿唇默不作声地盯着自己手里多出来的伏羲牌,明知是他耍的把戏却无力争辩。
“找到了那就继续吧。”萱见竭力忍住笑。
“不了。”珑染轻恼,弃了手里的牌。明明比她会玩还故意耍诈,什么道理啊?心里有些闷闷不乐,她直接把最后一串石链丢在桌上,“算我输罢。”
萱见捉住她的手,顺势将她拉入怀里:“别气,我逗你的。”他将下颚埋进她的颈窝。
珑染半晌不吭声。“你要那些石链做什么?”她这才想起问他。
“省得你半夜里睡不着觉,偷偷爬起来穿石子玩。”萱见咬着她的耳垂道,“我会以为自己的魅力比不上那些石子,你宁肯去陪它们也不肯陪我。”
珑染蓦地红了脸。原来都被他看见了……“我只是……习惯了……”习惯了用这种方式打发时间,因为在太子身边的那三年,她就是这样熬过那些幽冷漫长的夜晚。
“不好的习惯要改。”萱见完全是不由分说的,将她抱到床上,“以后我讲故事给你催眠,我讲的故事可比你看的精彩多了。”他自信满满道。
珑染扑哧一声笑了,一面笑,一面却落下泪来:“好啊……”她点头。终于知道他藏在言语之后的关心,她若感到无聊,他便陪她消遣;她若睡不着觉,他便哄她入眠——这样不露声色的温柔。而这温柔更像是至深的蛊,极尽缱绻细致地腐蚀她过去的念头。从今以后再冗长的黑夜,也会有他为伴。
“萱见……你今生这样待我,来世我也会十倍报还你的……”
“说什么傻话。”
萱见低头吻去她眼角的水意,吻她的眉,吻她的唇,沿着她的脸颊落入颈项,连绵而下,越深越缠绵,直至吻到她微凉的肩头,手指跟着探入她的里衣——她心口一颤,蓦地抓紧他的背,却没有拒绝。轻软纱帐垂落的瞬间,她似望见案上那支白烛,滴答,滚下一滴泪来。
“珑染,你很喜欢孩子吧?”仿佛是从天涯之外传来他温柔低哑的声音。
“嗯……”她下意识地弓起身子。
“我送你一个孩子,可好?”
……
一宿贪欢。翌日再见面时是在皇宫,伊人正倚坐在杳荷亭内喂鲤鱼,她今日着一身秋香色的缕金百蝶穿花倭缎锦衣,因天凉而披了一件玄狐皮对襟小庇,并不鲜丽的颜色,却明显比平时雍容庄重了许多。乌鬟绾了个飞凤髻,四枝八叶簇花金步摇,正巧映着额头的牡丹妆。
牡丹绛色,明艳不可方物。
是了,今日便是金鸢太子的登基大典。年迈的楼兰王已正式退位,而历时两个多月的暗战也终于铲除了大皇子胤临的势力,同时安定了朝廷众臣之心。
只消过了今日,她便正式成为帝妃——甚至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何时离开这里?”替她诊脉时,萱见在她耳边低问。
“等他坐稳了皇位,我便装病诈死……陪你回焉耆。”珑染温言道,“你愿意等等我么?”
萱见反手握住她的指尖,近乎是掐着她的沉重而压迫的力道,但一触即离。
“我总是等着你的。”
——却已是半年之后的事。
月阑人静。“吱呀”,珑染小心翼翼地推开窗子,踏入自己的寝宫。如今躺在她床上的应是被施了摄魂术的槿戈吧?
“朕等你很久了。”
阴冷的声音,令珑染迈出的脚步一刹僵在那里。
有人伏在地上低低地抽泣,哀怨凄凉,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血腥与情色撩人的味道。珑染认得那味道——所以她清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伏在地上的人是槿戈,而坐在床上的便是刚才要了她身子的男人——鸢帝。
“陛下……”珑染试探性唤了一声,低头看向槿戈,眸中掠过一抹古怪的神色,“臣妾心中烦闷夜不能寐,便去后花园走了一圈,未料陛下深夜造访,望陛下恕罪。”
“这贱婢怎会在你的床上?”金鸢指着槿戈,咬牙切齿问道。一想到方才与她的缠绵便觉得浑身不自在,但又不是纯粹的厌恶——那是他第一次尝到女人的身子,温软细致,不同于他的男宠——而这莫名其妙的念头让他一刹那间怒不可遏!“滚出去!”他大叱一声。
槿戈强忍住浑身的痛楚,拖着脚步往外走去,天际已然泛出白光,一种极细的寒冷金针一样扎入皮肤,竟是到那时她才发现——她原是爱着这个男人的,这样低贱而不堪地爱着。
寝宫里,珑染欠了欠身:“陛下稍后还要上早朝,臣妾来伺候陛下梳洗吧。”
“朕原本要找的是你。”金鸢眯起眼睛,她这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愈发让他恼怒——他在她房里要了别的女人,而她却事不关己冷眼旁观。“莫要忘了,你是朕的女人。”
珑染并不否认,只淡淡道:“大皇子的势力尚未连根拔除,而樟芮公主持军边疆,韬光养晦等待东山再起。两者皆是不容小视的威胁,陛下如今当以国家大事为重。”
“朕能坐拥这片江山,有你一半的功劳。”金鸢不知为何却笑了起来,起身朝她走近,眼里是少见的温柔,“朕知道,你与她们不一样。”
“陛下过奖。”珑染只觉得浑身冷汗遍布。其实她早该发觉的,金鸢对她的关爱已不是当初她希求的那般——那是一种更加厚重难担的情义。当她真正爱过人才知道,这世间各式的感情原是不等同的。
事到如今,在这危险的情愫生枝之前,她必须早做了断才好。
“陛下——”
珑染话未成形,整个人已被金鸢强行拉入怀中,他俯下脸,深深望着她的眼睛:“这三年朕欠你的,朕统统还你,够不够?”
珑染声音颤抖:“陛下并没有欠臣妾什么。”而是她欠了他一份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