珑染万万没有料到,太子会亲自来妙荼寺接她回去。
彼时她正捧着经书在树下纳凉,一面心不在焉地想着萱见何时会来,猛然听见宫人的禀告后容色一整,稍事理了衣鬓便匆匆迎了出去。
“臣妾不知殿下要来,有失远迎,望殿下赎罪。”
金鸢皱起了眉,愈发看不惯她此刻全是恭敬的姿态,原来这三年的夫妻情分在她眼里也只是空设……他思绪一堵,遂又和颜悦色笑道:“还在生我的气呢?”
一番话说得就像是她因与他赌气才跑到妙荼寺来的。
但珑染早已习惯了他在人前的虚情假意,低眉顺目道:“臣妾不敢。”
又是这句话!金鸢僵硬地勾起嘴角:“夏季燥热,这寺里却是清静。”他顿了顿,道,“不如陪我四处走走吧。”
风清雾淡,在深山里已属难得的好天气。并肩的两人一路无话,直到金鸢首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昨晚是满月,你在寺里可曾望见?”
“嗯。”珑染略微颔首,却似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一径回忆道,“从前臣妾听母妃说,满月的晚上千万不能照镜子,否则会看到九泉之下的亡魂。”她先自笑了起来。即便明知那是吓唬孩子的话,却是真的相信过——“可后来臣妾对镜试过许多次都未曾见到母妃,想必她是极不情愿回来看臣妾一眼吧。她至死都……恨着臣妾呢。”
金鸢陡然停住脚步,惊异地看着她。
“因为臣妾说了一句不动听的话,最后竟一语成谶。”珑染垂眉笑笑,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波澜,“臣妾说……漂亮的东西一定不会长久。”
童言无忌,却换来母亲惊恐之至的眼神,也换来了长此以往的冷眼相待。直到后来她才隐隐知道,不仅漂亮的容颜不会长久,漂亮的感情也会有凋零的时候。
“臣妾曾经怨过母妃,认为她是在推卸责任,父王不宠她了,她岂能怪罪到臣妾头上……可现在臣妾时常会想,如果当时臣妾没有说那句话就好了,如果——臣妾乖乖学做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三岁能识字五岁能背书,母妃也不会天天把臣妾关在房间里,不让臣妾在兄姐面前丢人现眼了……”说着这样的话,珑染仍是一脸淡静地望着金鸢,只是那双眼睛里有着他难懂的深意,“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身为子女最大的悲哀也莫过于此吧。”
她那欲言又止的神情令金鸢莫名有些恼怒:“你究竟想同我说什么?”
他再也受不了她这副无悲无喜的高尚姿态!明明近在眼前,却仿佛隔着天涯之遥——她明明知道很多事情,却故意藏着不说,让他去猜——他憎恨一切见不得光的事情!
珑染的身体微微一颤,摇头失笑道:“臣妾只是感慨一番罢了,殿下只当没听见。”
金鸢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咳”,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蘅秋——”
突然眸中精光一冷,袖中短刃刹那飞出——“嚓”,粉碎了左前方投来的石子!而珑染的心弦也跟着一紧,这近在咫尺的危险她竟没有察觉到!
“小心背后!”
金鸢霎时惊觉后背一阵利刃掠风,珑染惊呼声未歇,那蒙面人的剑锋已及他后颈。这一招来得迅疾,任金鸢反应再快也来不及重新出刀,急忙侧头避开后方刺来的一剑,同时回臂反手,去勾敌人的手腕。那人身手矫捷,一刺不中立时变招,刷刷两剑,分刺金鸢双胁。
金鸢无法回身,只得飞身越过珑染肩头,双臂往前面树枝上一勾,身形大展,这才得空转过脸来。而对方也于瞬间猱身跟上,猝然一剑紧逼——“乒乒”!
寒光四溅,金鸢已经拔出随身的两把匕首,一手挡剑,另一手飞快削向对方手腕,双管齐下攻其不得不救,对方只得沉肘反打,又被逼得后退几步。这来去之间,两人以快打快,竟已交换了不下十招,但见刀光剑影,飞沙走石,招招都让珑染瞧得惊心动魄。
同时心下不断思索:这蒙面人起初的目标是她,因为知道她武功极差,原想只用一枚石子取她性命,可惜此招未中,他后来的目标便只有太子一人,想必是不想再在她身上分心。
这几经推理,珑染心里已有了数:刺客只有一个人,且根本目标是太子。
思及此,她竟心存一丝庆幸。幸好对方不是有备而来,否则十个金鸢都不够打的。
她又凝眸望向缠斗中的两人,双方实力不相上下,一时间难分胜负。然细看那蒙面人的招数时急时缓,甚至有些着力不稳,似乎并不擅长用剑?或者说——如果他使的不是剑,而是一种比较柔韧的武器,是否会更加得心应手?
脑中许多零碎的片段拼凑到一起,珑染恍然如梦初醒,原来——
但她来不及思考更多,突然增至的黑影已将他们团团围住,来的是辄音的人。
心里的那一簇火焰最终冰冷下去,珑染反而不那么在乎结局了,如果这就是两方阵营最后的对峙,那么金鸢必输无疑,而辄音也赢不了——鹬蚌相争,只有渔翁得利。
辄音便站在几尺之外,皮笑道:“二弟临死前还有佳人相随,倒也不坏。”
“确实不坏。”金鸢却是笑了,他的骄傲未曾让他流露半分畏惧的神色,“我唯一担心的,是未来的楼兰子民会变得像你一样阴阳怪气,不人不妖!”
辄音的面皮有一瞬急遽的抽动,那模样让珑染想起“狰狞”一词——她实在对这个男人无多好感。于是她上前一步道:“臣妹自知不得不死,恳请骊王殿下满足臣妹一个遗愿。”
她有意拖延时间,眼神从那些杀手脸上逐一扫过,一面默念起摄魂术的口诀,突然,“噌”的一声,身后有人长剑疾驱,刺向她后颈——仿佛早已料到她会留此一手,偏是不让她如愿!
“蘅秋!”金鸢飞身一扑,却快不过那人的剑。
珑染没有回头,不必回头也知道出剑的是那个人——
她也没有急着要躲,甚至微笑安然。已经够了——她已经尽最大努力去支持他,帮助他——那么,即使最后功亏一篑了也不会觉得遗憾了罢。她并非那么苛求完美的人。
只是——
脑中倏忽闪过一道身影,令她不由自主地动摇了下,那瞬——“当”,兵刃交错,凭空出现的人已为她拦下了那致命一剑。
珑染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的男子——“萱见……太医?”
“又是你!”辄音脸色骤变,这凭空出现的太医总是坏他的好事!“好,既然你们一个个都来找死——”他咬牙切齿地命令下去,“一、个、都、不、留!”
“刷——”
不知是哪一方先出的手,只见一片寒光遽闪,疾速扫来。萱见掠身拂袖,“嗖嗖”,竟是打出两枚石子,震断那些凌厉的刀剑。他面上并无明显的表情,但目光一片冷冽。“萱——”珑染才踏出一步,人已被萱见完全挡在身后。
“记住,我不会救你第二次。”
珑染蓦地僵在原地。那是怎样一种喑哑而低微的嗓音?一字一笃,仿佛拼却气力才说全这一句——“我不会救你第二次”——所以你不许再看轻自己的生命。
若你自己都不肯好好珍惜自己的性命,我宁愿不曾救过你。
萱见并没有用任何武器,他本就是个擅长以静制动的高手,从容微步,身姿飘逸。但辄音手下的那群杀手却也不容小觑,因而这番缠斗比预想中的还要持久,等到珑染隐隐觉察到不对劲时,三人已同时陷入一个七煞钩阵当中!
“夺”——前后左右四道金钩齐齐朝萱见狠抓而来,气势凶锐。萱见眼眸微眯,却不避不闪,待那左右钩尖近身时倏地扬袖,捻指成箭,真气游走于指尖,抵住金钩轻巧往外一推,“叮”,金钩被震飞,而那反弹的余力却将左右两人带到萱见身前——“啪啪”,顺水推舟就朝两人胸口各是一掌!
他似乎料准了这四道金钩来去之间毫厘的差速,紧跟着身子微侧,虚步一晃,指风轻灵如点水,那剩下的两个人登时觉得手腕一震,穴位似被点住,初时只觉得手臂发麻,但那区区一点的后劲却大得骇人,须臾间整条手臂犹如削肉挫骨一般!
“呃啊——”两人痛苦申吟,金钩随之月兑手。
这一眨眼的功夫,萱见已连续挑了四人。珑染方想松口气,却在下瞬瞠大眼睛——
便在萱见右方,太子的双臂正被金钩死死缠住,动弹不得,而正前方一道金钩已直刺他的喉咙!萱见见状正欲上前施救,“嚓,”鞋子却被金钩的链子绞缚——与此同时又是两道寒光交错向他射来!
双双千钧一发之际,只闻“嗡”的一声响,一道极细的银光闪过,方巧切断了停在金鸢喉咙口半分处的那道金钩。金鸢死里逃生,体内真气一瞬暴涨,“呲啦”,硬生生扯出了缠在臂上的金钩!“还给你们!”他大喝一声,直接将钩尖插入敌人的胸膛!
“萱见!”
珑染猝然尖叫,眼睁睁看着那一道金钩扎入他的左肋——“喀”,穿透骨骼的声音清晰可闻。浑身的血液刹那凝固,珑染呆呆地站那里许久,许久,甚至不知道站在那里的自己究竟是死是活——
其实刚才她本可以救他,那根截下金钩的银针便是她射出的——那是她离开上古倾昙时主上所赠,“观音针”,旨在救人于危难之中。尤其是生死攸关之际,银针一出便能化险为夷。但——仅仅只有一次机会。
而她救的是金鸢。
那金钩穿透肋骨该是怎样的痛楚?萱见面色惨白,却半声不吭,霍然拂袖而起,竟生生用内力震断了那根金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