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见秋月白 第四章 远山画屏幽(1)
作者:未稚

朔凌殿,四壁铜雀,青莲灯转三百盏。

金鸢半躺在床上,手臂刚敷了药,稍微一动都扯动筋骨烈烈的疼,他硬生咬牙忍住:“你们……都下去吧。”屏退那些宫女御医,独留太子妃一人在侧。

珑染低眉顺目地坐在床沿,轻轻帮他掖好被角:“可好些了没?”

金鸢仍阴沉着脸:“今日受他一剑,来日必十倍奉还!他以为自己做的事神不知鬼不觉?可笑!本太子只是姑且留他一条命,教他睁大狗眼瞧清楚本太子如何把他踩成肉泥!”察觉到那双手微微一僵,他几不可闻的一笑,岔开话题,“没想到你也会耍些拳脚。”

“臣妾的家乡原本就注重强国御敌之道,尤其皇室子女皆自小习武,以作防身之用。”珑染垂眸淡淡道,“但臣妾资质愚钝,学的只是皮毛而已。”

金鸢闻言却是惊讶:“中原也有这风气?”

因楼兰国自古以来受尽匈奴的压迫,楼兰王室渐渐意识到需靠武力振国,所以不光是两个皇子会武,便连几位公主也都身手不凡,若非如此也不可能抵挡那些舞伶的行刺。

珑染深深看了他一眼,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点了点头。

“蘅秋,”金鸢第一次唤她的闺名,定定看着她,“你今日冒死救我,究竟——”

他仍记得她在祀神台上的举动,当那些人都隔岸观火时,唯有她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救他。扪心自问,他从未相信过她,更不曾给予过她应得的怜爱,所做的一切都只是表面功夫。所以那一刻他不是不震撼的——无论她出于何种目的,他都会感激她。

“臣妾说了,殿下便会相信么?”

“我若相信,你便一定会说真话么?”金鸢反问。忆起洞房花烛夜第一眼看见她,六尾镶玉凤冠下那一双黑鸦鸦的大而空的眼睛,伊人明明是清淡如云的模样,偏却给人一种邪僻的感觉——她太空彻。他甚至害怕看见那两截瘦骨伶仃的手腕,简直像是假的、死的,里面未曾流动过血液,所以你抓不住她!

他总是给自己找千万种理由去质疑一个人,然后心安理得地远拒这个女子——他的妻。

“臣妾只希望殿下能够平平安安。”珑染温言道,对上那双明暗莫测的眸子,她又轻轻一笑,移开视线,“而殿下能够平安的前提,便是当上新的君王。”

金鸢眼底的光芒一瞬湮灭。原来——她根本只是想当他的皇后!“哈——”他冷笑一声,眼里只剩不屑,“所以我不能死。我死了,你又如何能母仪天下呢?”

珑染低眉不语,也未否认。

忽闻外头传来宫女的说话声——“殿下吩咐过了,外人不得随意进出。”……“哎哟,你咿咿呀呀指手画脚的,谁听得懂啊?”

珑染下意识地回头去看,笑容一瞬僵凝:是他?

见她看过来,那哑巴少年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卖力朝她挥手比划了一番。

他分明是想见见太子!珑染按压住心中的不安,笑道:“哦,原来是本宫的药忘记喝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何需你亲自跑一趟呢,本宫这就回去。”

她起身要走,却被金鸢拉住:“让他进来。”

“殿下?”珑染惊愕地看着他,“殿下理应清楚,这里是朔凌殿,不是……毓琉斋。”他可以在她的地方纵欲而为,因为没有人去看,也没有人愿意管,但这里是太子府正殿,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殿下重伤在身,还是早些歇息吧。”

“我的话不想说第二次。”金鸢沉声道。

珑染却站住了不动,良久,幽幽叹了口气:“殿下何必拿自己的名誉与臣妾赌气?”

金鸢无端被这句话激怒,陡然喝道:“让他进来!”

珑染这次反是笑了,朝他盈盈一鞠:“那么,臣妾今晚继续赏月。”

不等那扇门关上,她已自发绕到纱帐后面。这里并没有隔间,但重重纱幔交叠,竟是隔出一个毫不相干的世界。珑染走出好远,渐渐看不见外面那些纠缠不清的是是非非。

饼了今晚会不会有人知道——太子之所以常来毓琉斋,不是因为太子妃,而是为了那个眉清目秀的少年?

这荒唐的床第关系,从她嫁入太子府的那天晚上,便注定要以这种方式维持下去。

——所谓皇宫,自古便是禁锢那些风月与婵娟的囚笼。

——所谓流言,大多都是好事者捕风捉影的虚设。

——所谓“一朝在君侧,十年雨泪涟”……

待满室灯火阑珊,仅能从窗缝里透出零星一点天光。珑染仍记得在天山遇见蘅秋时的模样——“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贞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字字坚如磐石。那样娇贵的公主竟能为了自己的爱人不顾一切,她心底无不震撼。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却足以磨灭当初来楼兰的满腔热情。但偶尔她也会想,如果她就这样离开了,是否还可以找个相爱的男子——或者不是爱,哪怕只是一丁点的喜欢也好,平淡地与他相遇,然后平淡地执手过完自己的一生?

她果真是个没什么欲念与苛求的人罢,抑或者——她已经不敢去苛求。那些太清澈美好的东西往往都那么遥不可及,抓不住也模不透,如同那个人——

珑染思绪一顿,赶走脑海里的影子。那个人,有意无意的,总牵连着她教她窝心——她已经知道了,白哉就是萱见,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她并非执拗于他的欺骗,他待她究竟有几分真情,她心里是有数的,甚至愿意将这几分真情抵消他不善的动机。亦干戈亦玉帛——他们之间是这样一种微妙的关系,但这些同样无法消除他们之间的隔阂,他们毕竟不是一路人。

“今晚会不会是满月……”她这样想着便推开了窗,手指蓦地僵在半空——

窗外,那个眉若春山的男子安静地站在月下,他定是沿小园香径一路走来,身上沾染了落花的香气,久久都消散不去。

君子如兰。

珑染想到的只是这个词,以至于不假思索地就喊出了声:“萱见,”她掩住嘴笑,轻轻又道,“白哉先生。”

萱见细细看她,眼里却有疑惑:“我一路走来,却只见竹影横斜,你道为何?”

“你是从……”珑染支吾道,有些掩饰紧张与惊喜逾恒的意欲,“我家门前走过了么?”她忙又指指南面,显是多此一举的解释,“整个皇宫只有凤竹苑栽了竹子。”

萱见闻言轻轻笑了。“嗯。”他应了一声。

他的脸庞落了一层阴影,这幽邃的目光,看得远处云霭与烟树合璧,雾气扑面而来的一刹,竟是将鳞次栉比的楼阙也一并覆没。就这样迷了眼也好,就这样任梢头月色似浅约宫黄,也不招肆,也不逗留,它归它悠悠往东庭闲步。天宫十二衢,犹不及矮墙外柔蓝一水萦花草。

“当心——”

珑染径自从窗檐踏下的时候,由他伸手虚扶了一把,但也是一触即离的授受。

“天色还早,我是说……离明晨还早。”珑染轻垂笑眼,“能否陪我走一程?”

“无妨。”

珑染便往西面的杳荷亭走去,一面享受着这难得恣纵的辰光,听得萱见先开口道:“你今日在祀神台上的表现,倒是让我大开眼界。”

“嗯?”珑染侧过脸看他,“我可是听错了?那点花拳绣腿,应当是不堪入目才是吧?”

“当时生死一线,换做任何人都会选择正面迎敌,你却避开交锋先砍其足,如同兴兵作战时斩断马腿,出奇制胜。我原先当你不懂武功,却忘了你擅长用计。”萱见平静道,仿佛只是淡淡陈述一个事实,“若想拾级而上,于你也并非难事。”

珑染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月兑口而出:“若是有可能,我宁愿——”

萱见目光凝视着她,但她终究没有说下去,宁愿什么?跟他走?而他愿意带她走么?

四目相对,珑染只觉得心慌意乱,忙又岔开话题:“这世间的风雨往往只在朝夕,当初琴姬艳冠后宫,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怎却没有料到有朝一日会被人陷害至死?刖刑,截断四肢啊……这世上怎么竟有这等残酷的刑罚……”她下意识地抱紧自己的双臂,多年前残留的刺痛一阵阵侵袭入骨,“都是可怜人罢,何不多一些同情,就算柳媚儿真的寻了男人,也未必就是大奸大恶之徒啊……”

萱见觉察出她的不寻常,以为她是替柳媚儿惋惜,便温声安抚她道,“宫里的是非,谁能说个明白?今日高山,明日草芥,胜在手段而已。”

珑染黯然垂了眼眸:“我若步她们后尘,能做的也只是重复那些阴谋算计。想寻两全之法,谈何容易呢?”她原以为只要一心帮助太子成就帝业,对于那几位姬妾的勾心斗角可以置之不理,可如今她却发现——留她们在太子身边,究竟是福是祸?

萱见突然打断她冥想:“珑染,我一直都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见她微露怔忡的神色,他又道,“你不愿透露也无妨,我只是——”想要亲口听你说出关于自己的一切。

珑染笑着摇摇头:“倒也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只是那段岁月离得远了,一时有些伤怀罢了。”她停顿了下,才道,“你可曾听说,中原武林有两朵奇葩,虽锋芒初露,却将那些名门正派都比了下去。一个是‘潋水城’,还有一个是‘上古倾昙’。”清楚望见萱见眼底的惊讶,她轻巧一笑,“而我便是上古倾昙的人,也被正道人士称为‘妖女’。”

上古倾昙本是一个亦正亦邪的教派,教徒皆为女子,虽不足百人,却个个身怀绝技,能挡一面。尤其东南西北四方“莲座”和乾坤坎离震艮巽兑八位“卦衣”,更是高手中的高手,而她便是离位卦衣。因主上对她说过,她这一生,注定要经历太多次的分离。

“但若单纯论武功,我连上古倾昙都进不了。只是因机缘巧合被主上相中,并得他传授,在歪门邪术上略胜别人一筹。”思绪一顿,珑染迟疑许久才接着道:“虽说是邪教,但上古倾昙也有自己的规矩,主上交待任务给你,你若不肯接,便只需赢了主上指定的对手,无论明枪还是暗箭,只要你赢,便可以将任务转交给对方。我的本事虽称不上厉害,却也因此可以少造杀孽。”

她只是莫名想要跟他解释清楚——邪教女子并非世人说的那么污浊不堪,她们也有自己的原则。

萱见心中一动:“你原本不属于那个地方。”

无论被她形容得怎样轻巧,但他听得出来——她不喜欢那里,她不喜欢血腥与杀伐。她喜欢喝酒,喜欢赏竹,喜欢收藏一些并不华丽的小玩意——因她是个愿意纵容自己的潦倒与散漫的女子。却为了某种执念,逼迫自己去做那些不喜欢的事情。如同今日在祀神台上——她当机立断砍去了那个舞伶的右脚,脸上的表情却比任何人都要痛苦。

“呵……”珑染仓促笑出声,“你说得是,我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呀……”她低眉抚弄发鬓,清倦的嗓子却比这长夜还要寒凉,“可终究没能仰仗老天给的身世活下去,人在九死一生时,那些尊严和自我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只有活着——

才是那年唯一的奢望。

“抱歉,”不知怎么就折了话锋,珑染垂眼笑道,“我总是容易触景伤情,你别介意。”

萱见良久无言,却是道出一句不相干的话:“竹,之所以潇洒长青,因为它的心是空的。”

珑染闻言心头一漾,他其实是让她放开一些,不要被那些过去所负累。“感谢卿言。”她的笑容添了一丝暖意,这个男子总是不露声色地交付自己的关心,纵然只言片语,于她已是莫大的安慰。

萱见看了她一眼,突然伸手过来,不等他的手落到自己发上,珑染已连退好几步:“可是我的发簪又歪了?”心下不免有些垴坼,他难道不知这动作极容易引人遐想的么。

萱见手指停在半空,随即笑着从她的发顶摘下一片落叶。“树欲静而风不止。”

细绿叶脉间流淌的月光太过刺眼,令珑染有一刹不真实的昏眩。“子欲养……而亲不待。”

“怎么?”萱见诧异于她的反应,却见她匆忙别过脸去——

“如卿所言,我心里装了太多杂念,才会这样庸人自扰。”珑染刻意退后几步,言语间又生分不少。是了,她始终不能忘记——他已经不是可以让她毫无保留去相信的萱见太医,而是焉耆国派来的使者,是敌是友她仍无法断定。

因而她可以欣赏他,可以惦记他,却也不得不防他。如果,如果他们是敌人——那她是否还能像今夜这般,与他赏月听风,邀他青梅煮酒?

又或者——真真等到兵刃相见的那天,她真能毫不念惜往日的情分,与他一决生死么?

“兴许本宫该去妙荼寺多念几遍佛经才对。”

——话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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