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死寂般的安静。
在“京盛堂”的议事大厅里,此刻,竟像是审犯人的公堂般,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但是,在雷宸飞的脸上却是挂着笑容,是惬意的笑,是自在的笑,是看似和善,骨子里却掺了毒的笑。
彬在他与众掌柜面前的人是“六如居”的当家主子傅兴,五十多岁的人了,脸皮子却因为充满了肥肉而看起来圆润而结实,只是此刻冷汗涔涔,惨白得像是一条洗涤过度的灰抹布。
“雷大当家,雷爷……是小的一时鬼迷了心窍,求您手下留情,放过‘六如居’一条生路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掉下眼泪,可是,却因为过度的惊慌与担忧,眼眶竟然干得连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
这些年来,在雷宸飞面前下跪的人不少,可是,他却鲜少像此刻一样心情大快,他轻笑了声,停止捻动手里的佛珠,长身微微前倾,“你弄错了吧?傅老爷子,你现在不该求我饶你,要去求你的老仇家,去求官府,怎么会是来求我呢?真是不好意思,我帮不上你的忙。”。
说完,他背过身去,扬手晾了晾,示意手下将他赶走。
“雷爷!”傅兴哭喊出声,连磕了几个响头,“只要你肯答应……一切就都不是问题了!我家有老母,还有妻小,禁不起这折腾啊!”
闻言,雷宸飞冷淡回眸,那眼神彷佛在告诉傅兴,他家有老小,与“京盛堂”何关?又与他雷宸飞何关?
“傅老爷子说得好像是我雷宸飞断你生路?可是你怎么不想想自个儿曾经做过什么?说起来,若不是你与人结仇太深,我能找到把柄到官府面前参你一本?倭盗?谁能想得到在二十年前,你傅家是以族盗起家,通番掠财,与倭寇连手为乱,收买当地官吏与差役为包庇,朝廷早就想抄你们这些人的底,不过一直苦无证据罢了!而提供罪证的人是你的老仇家,我什么都没做,不过就是让两者之间取得了联系,如此而已。”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彷佛这件事情对他而言,就像是吃饭睡觉一样,根本就不值得一提。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的‘六如居’是老实的生意人,已经不干那种鸡鸣狗盗的恶事了!”傅兴大声喊冤。
对于他的说法,雷宸飞付以冷笑,“傅老爷子说错了吧!‘六如居’确实没再与倭盗里应外合,但不代表不做恶事了!尤其踩到我雷宸飞的地盘上来,像你这样前科累累,没长眼睛又不安好心之辈,如果我今天放过你们,日后,岂不是太危险了吗?”
一瞬间,傅老爷的脸色像是死人般惨白,横长的肥肉因为不停的颤抖也跟着一起摇晃。
他仰望着雷宸飞冰冷睥睨的双眸,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一只被毒蛇盯上的鼠辈,总以为自己还能逃月兑得救,殊不知自己早就被蛇给咬了一口,中了毒液,在前头等待他的,就唯有死路一条……
“香荷,如何?有消息吗?”
藏晴挨着门,急切地问着站在门外的香荷,她已经被关在“兰染堂”三天了!这三天来,除了祥清会送饭菜进来之外,没有人能接近她。
直到今天,香荷才终于能够溜进来与她说话。
“夫人,还是不行啊!爷的手下盯得很紧,香荷根本就找不到机会出去,当然更不用说想得到消息了。”
闻言,藏晴以额心抵住门板,咬住下唇,忍住了心里激动的情绪。
她错了!
彻彻底底的错了!
被雷宸飞软禁起来的这几日,藏晴心里竟然只能想到这结论,觉得自己根本就是大错特错,根本就不该嫁给他,从一开始就该离他远远的!
“让开。”
雷宸飞沉冷的嗓音在门外响起,想来应该是在对香荷说话,藏晴听见他的声音,抬起美眸,听见外头传来开锁的声音。
终于,在大锁被拿开之后,一双门扉在她的面前被推开,她看见了雷宸飞,他泛着抹浅笑,看着她,像是在注视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你究竟将傅家怎么了?你究竟将他们怎么了?”她颤声问道。
“事情都过了,知道我做了什么事情有意义吗?你还去吗?”他挑起眉梢,揪住她纤细的膀子,阻止她出去,冷淡地开口,“劝你还是别去吧!太迟了,一切都已经成了定局,你去瞧了只是徒惹烦心而已。”
“你让开!”在叫喊出声的同时,她的身子激动得发抖。
“别不知好歹,听我的忠告对你才是最好的。”
“让开!”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他大喊。
“好,我让!我让就是了!”他笑着放开手,像是投降般举起双手,“被关了三天,你现在应该很生气才对,你想去就去,我不过问,不过,有一件事情你最好牢牢记住。”
正要离开的藏晴定住脚步,回眸怒视着他的背影。
雷宸飞没有回头,无视她冒出火花般的怒光,“别以为拿了我的紫符就能为所欲为,只要我一声令下,通知各大分号说山形紫符已经无效,那你所持的那符信就等同于一块寻常的紫金,我不想做到那个地步,等这件事情结束之后,我还是恩准你可以拿着那紫符去做你想做的事,这已经是我给你最大的让步,没有更多了。”
闻言,她冷笑了声,“你总是这样,宸爷,我觉得你做得最好的一件事情,就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你明明就无心!你总以为对我已经是给尽恩惠了,可是我不希罕!一点都不希罕!”
说完,她掏出紫符就要丢还给他,却被他伸出的大掌连同紫符一起握住,他将她揪近胸前,睨着她的眸光迸出一丝怒气。
“如果你敢把紫符丢还给我,我一定会教你后悔莫及。”他紧紧覆握住她的手,沉冷的嗓音像是从地府飘出般森幽,“我不允许你把我赏给你的东西扔还给我,我绝对不允许。”
藏晴用力地回瞪他,好半晌,她才从他的掌握之中挣扎开来,就算心里有千万个不甘愿,却还是只能紧握住手里的紫符,任由它像是热铁般烙痛她的手心,她咬牙低喊了声,转身从他的面前跑开……
“六如居”,在不久之前,还是个比“怡记”规模更大的商号,如今,在被官府抄家之后,已经是什么都不剩了。
当藏晴赶到时,傅兴已经被以逆谋之罪送进大牢,而此时她只能坐在马车里,看着傅家宅院被查封,一门老小只能带着简单的行囊,在官兵的吆喝之下离开家门。
对藏晴而言,她像是在看着一场恶梦,一场她曾经亲身做过恶梦,如今又在她的眼前重演了一次。
而一手策划了这场恶梦的人,都是雷宸飞!不同的是,她明明就在他的身边却不能阻止悲剧再度发生,说起来也是帮凶之一!
“香荷。”她开口说话,嗓音听起来比她想象中平静。
“在。”香荷颔首回话。
“给这家可怜人找到安顿的地方。”说着,她从袖袋里取出了一个钱袋,“这些银两虽然不多,但是,也够他们做点小生意了,替我转告他们,只要还能站得起来,就还有希望,要是被打垮了,那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是,夫人放心,香荷知道该怎么说了。”说完,她从主子手里取饼钱袋,下了马车,往那户人家走过去。
藏晴不知道傅家究竟做了什么事情惹怒了雷宸飞,可是,此刻她的心里觉得好生气,气得想要大喊大叫,甚至于想要大哭一场,她不懂即便是什么深仇大恨,需要让他做到这种地步!
但,她却只是静静的,坐在马车里等香荷回来,然后一起回“雷鸣山庄”,回到她所痛恨的男人身边。
就算她心里不承认,可是,她是他的妻子,就以某个角度而言,她是属于他的,而这一层体悟教她感到痛恨。
她也同时觉得自己可笑,何必去想傅家究竟做了什么呢?无论他们做了什么事情,只消惹得雷宸飞不高兴了,这个目无王法的男人就能理直气壮地置人于死地,何须理由?
藏晴才刚回到山庄,就得到下人的禀报,说雷宸飞交代一见到她回来,就到“卧云院”去见他。
她心里不乐意,但是,在这一刻,她知道自己需要听从于他。
“宸爷。”
藏晴走过前堂,穿过灿烂如红云般的枫树林之后,来到了“卧云院”北端的泉室里,在这个房里有一个十尺见方的池子,引来近郊的温泉水,终年不歇,或许也因为泉水的地热,所以这院里的枫树从转色至落叶,可以维持很长一段时间,有时候已经下起了冬日的第一场雪,枫叶仍是正红的。
雷宸飞张开双臂,坐靠在泉水里,背对着她,“回来了?如何?有帮上他们的忙吗?”
“你这根本就是明知故问。”她别开眸光,不想理会他的讽刺。
雷宸飞嗤笑了声,耸了耸宽肩,“我哪里是明知故问呢?你要如何帮他们,我管不着,不过既然回来了,就过来替我擦背。”
“我不要,这‘雷鸣山庄’里多得是可以替你洗背的丫鬟,随便找她们之中一个人来,都强过我。”
“但我要你做,好不容易我现在心情好了些,肯与你既往不咎,你就别惹我生气,晴儿,你是个聪明的人,应该知道惹我生气会有什么下场才对。”
“除了拿澈儿来威胁我之外,你还能做什么?”她冷笑了声,注视着他露在水面上的厚实背膀,恨不能眼光如剑,给他补上一刀。
雷宸飞笑耸了耸肩,敛眸注视着冒着热气的水面,“怎么会没有呢?就拿香荷来说吧!她是你最重用的手下,如果少了她,你想会有多麻烦?再说说你掌管的‘怡记’,里头多少弟兄家眷要靠你吃穿,别忘了眼下那商行的产权和地契在我手里,我要它收,它就得收!”
最后一个字,他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的留情,明白地让她知道他极不乐意见到她反抗他。
而他最后没说出口的,是她即便能带着人另起炉灶,他也可以将她的苦心经营给化成灰烬,雷宸飞从不怀疑自己的能耐,就看她会不会蠢到想挑战他最后的底限而已。
“我知道了!”她深吸了口气,就算心里有再多不甘愿,也硬是将它们给吞回肚里去,“我做就是了!对不起,宸爷,是我不对,不该惹你生气。”
最后的两句话,她故意说得柔软而讽刺,与其说是道歉,不如说想让这场面变得更难堪可笑。
雷宸飞当然也听出来了。
“我不想听你道歉,没有真心真意的道歉,听起来比磨刀的声音更加刺耳,教人不痛快,过来!”他侧过首,回眸瞅了她一眼。
“是。”藏晴捺住了快要满溢而出的怒意,走到他的身后跪了下来,拿起一旁的绢巾,拧了热水,开始替他擦洗厚实的臂膀。
但是,她的手才触及他的肌肤,就被他冷不防伸出的大掌一揪,整个人给揪进了热泉水池里,激起了偌大的水花。
“你干什么?!”她在他的身下挣扎,被他高大的身躯牢牢地钉在池边。
他压低了脸庞,挺直的鼻端几乎抵上她的,“我要你记着,无论你是为了什么目的嫁给我,但不要忘记,你是我的妻子!”
“这你也好拿出来说嘴?嫁给你的决定,是我生平所做最错误的事!”她迎视他冷瞪的目光,毫不服输地反呛了回去。
但话才说出口,她就为他眼底闪过的阴沉给骇了一跳,心口不自主地泛起凉意,她挣扎着要推开他,却被他大掌揪住了后颈,整个人就像只被毒蛇给咬住的耗子,毫无反抗的余地。
她瑟缩起双肩,迎视他的美眸之中闪过一抹恐惧,此刻,她已经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恨他较多,还是怕他较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