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把心给我……把心给我……把心……给我……”
云绛砂赫然从梦中惊醒!血色梦魇里那个飘忽的声音却还在一遍遍地回响,那个苍白得如同紫琉璃花般的少年……是谁?
“折夕,瞧,她醒了。”耳畔一阵悦耳浅笑,云绛砂本能地循声望去,看见床头正坐着一位青衣素面的清丽女子,眉目温和地望着她。微微瞥眼,不远处的窗边还立着一位紫衣男子,背对着她,唯见及地长发被一根玉带松软地束着,翩翩然几分仙人之姿。
听见琴姗若唤他,师折夕微微转身,一张倾城绝美的容颜便毫无预兆地落入床上少女的眼中。原是轻描淡写的眉眼,连唇色也淡得透明,却是连画中谪仙也不及他的三分神韵呵!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美的男子?不知《天下美人史》上可曾有载?
云绛砂怔怔地望着他半晌,而后低下眉来,自顾自地说了一句:“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倒还是觉得他更美一些。”
话一出口,却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他又是谁?
“凡入‘潋水城’之人,皆会遗落从前的某些记忆。”师折夕朝她莞尔一笑,一双清湛的眸子分明看穿了她的一切心思,“你如今已是潋水城的人,便要学会重新生活。”
“潋水城啊……”云绛砂喃喃自语,“我记得我叫云绛砂,也记得我出自葬夭谷,还记得……”她没有说下去,而后望进师折夕的眼睛里,“我忘了的,究竟是谁?”她问。眼神是明亮的,却也困惑的。
师折夕云淡风轻地一笑,心下却已了然,“看来城主是取走了你对一个人的回忆,而那个人,于你定是很重要的。”所以纵然相忘,却也记得他空在心里的位置。
云绛砂缓缓将手放至胸口,清楚地感觉到心那里缺了一块,最柔软也最惆怅的一块,却再也无法弥补,“忘了……便忘了吧……”她静静地笑,却无端地握着一种执念——只要她还活着,便一定可以等到后会之期……
“可难得遇上这么平静的。”身旁的琴姗若站起身,朝师折夕露出会心的微笑,“对了折夕,那水家三公子的丧事你可需出席?”她不经意地问。
水家三公子?!云绛砂的心忽然狠狠抽痛起来,毫无来由的。
“应是不必了,到时候城主自己会去。”师折夕写意扬了扬眉,半开玩笑地同琴姗若道:“我也不愿,对着死人嘘寒问暖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你说是不是?”
琴姗若略有不满地襐了他一眼,转而同云绛砂道:“绛砂你先休息,我去唤城主过来。”
“我看是不必了。”师折夕勾唇一笑,“城主已经来了。”
“呀,还是折夕聪明呢。”伴着一声甜软的轻笑,一个身着玄紫色锦衣的少年笑眯眯地走至云绛砂面前。苍白秀美的容颜,一双紫黑色的眸子灿若星子,“砂砂醒了?”言语间尽显亲昵之意。便是这潋水城的城主,潋。
身后,琴姗若与师折夕对望了一眼,心照不宣地退了出去。
偌大的房间内只剩了潋与云绛砂。潋背着手走至她床沿坐下,却侧过身不看她,捧着脸心不在焉地道:“水家三公子死了呢。”他眼睛看地,飘悠悠地叹了两个字:“可惜。”
心口的位置又开始隐隐作痛,有什么鲜活的画面似乎已迫不及待要跳出来。云绛砂逃避般地阖上眼睛,低哑着嗓子问一句:“怎么死的?”
“三日前。”潋笑着起身,朝她摊开手掌,“想不想看他死前最后一刻的画面?”而不等对方回答,已垂眸念起咒语,而后合掌一拍,云绛砂的眼前便骤然出现一道透明的水幕,层层涟漪里交叠浮晃的幻象留景,正是世外源的月夜!
原来,便在三日前——
“她在哪?”水源沂冷冷地盯着眼前正痛苦蜷缩在美人冢旁的蓝茗画。原先那种不祥的预感重又像藤蔓一般疯长起来,一层层紧缚得胸口疼痛难忍。云绛砂!你究竟去了何处?
“哈……哈哈……”蓝茗画强忍着痛狞笑着,残忍地吐出几个字,“她……死了……她比老娘先死……哈哈……”
水源沂的身体陡然一颤,“你以为我会信?”他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嗓子却是紧的。
蓝茗画“哈”地大笑出声,她本就中毒已深,这一笑更是引得一阵狠咳连连,却依旧疯狂地大笑道:“她被老娘下了百絕蛊!毒发之后半个时辰绝对没命!炳……咳咳……跟老娘斗!到头来还不是比老娘先下地狱!炳哈哈……”
笑音未落便闻耳畔一阵疾风扫过,来不及看清,一道淡青色的缚咒光链已紧紧箍住了她的喉咙——单手持链的人正是水源沂!谁能料到,如今这个目色残冷如杀手般的男子,便是之前那位喜怒不形于色,对诸事漠不关心的水家三公子?
也只有在那时,蓝茗画才赫然发现,他隐藏了这么多年的武功修为竟已达如此境界!只要他稍一使劲——
然水源沂并没有下手,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问:“她在哪?”
蓝茗画看着他,直至从他眼底看出痛苦和绝望,忽然歇斯底里地大笑出声,“哈哈……水源沂!你也有今天!你们这对苦命鸳鸯可真感人啊!呸!”她狠狠啐了一口,面目愈加狰狞,“老娘告诉你——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哈哈哈哈……”
她死了……肆无忌惮的笑声化成锋利的刺,一直刺到他的心窝里,鲜血淋漓。
“哼,疯子。”水源沂鄙夷地冷笑一声,转身走出了世外源。
云绛砂会死?哈!笑话!那个比鬼还要精明比狐狸还要狡猾的女子怎么可能会死?那个贪得无厌还说要一生吃定他的无赖怎么可能这么大方地抹抹嘴巴走人?那个脸皮比城墙还厚却可以痴痴恋花十二年的赖皮蝴蝶怎么可能这么快就从他手心飞走了?哈!不可能!
她若死了,谁还来跟他耍赖?谁还来嬉皮笑脸没个正经地开他玩笑?谁还能厚着脸皮一个劲地往他身上贴然后还要笑嘻嘻地朝他喊:“嗳,嗳,三少爷啊……”
炳!她不可能会死!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我很怕痛,偏又忍不住。所以每次痛到忍受不了的时候,总会想着,得,我还不如一头撞死一了白了呢。我虽怕死,却更怕痛啊……万一哪一天我真的痛得忍受不住了,你可不可以允许我轻生一次?”
……
“那,承君一诺,当守一生。这是我们的‘君子之协’。谁都不许反悔!”
为何?为何要骗他许下那样的承诺?
突地,一种剧烈的麻痹感痛击他的面部经脉,一波又一波,让他措手不及!刹那间,七彩斑斓的幻象争相出笼,那幻象里有少女细长的桃花眼,凤尾一般卷翘的长睫,比那杏花瓣还要柔软的唇……笑的时候还是眉眼弯弯,吐气如兰时是否还带着凉薄的酒香?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这旖旎的幻象像毒蛊一般逐渐吞噬了他的意识,僵硬的四肢早已冰凉彻骨。甚至来不及自我控制时,喉咙口已涌上一股甜腥……
是……血?他忽然有些迷惑,仿佛从嘴角漫延出来的鲜艳而黏稠的液体本就不属于他自己……冰冷的躯壳还在一步一步虚浮地往前走着,似被提着线的傀儡……延廊两旁的连烛火陡然全部熄了,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里月兑离出来,虚飘飘地往最遥远的地方跑去……
喂,水源沂,时限已到,还不快走?
谁在喊他?用这样不耐烦的语气,带着他往漫无边际的黑暗里走去……
“三少爷……三少爷……”水府灵堂,玉砌冰棺前,所有的下人皆已泣不成声。天数难定啊!何曾料到,这样年轻的公子,怎么竟说走就走了?
“大少爷还在西域,不知收到飞鸽传书没有?”站在醒目“奠”字前的戚管家也是老泪纵横,“也不知二小姐何时能赶回来……”
“三公子并没有死。”
“想想这对母子可真是命苦啊,怎么全都年纪轻轻就——”
“三公子确实没有死。”
“我知道他没有死,你不用跟我说这么多遍!我也知道——”始终自说自话的戚管家忽然浑身一个激灵,这才惊觉过来,“你你你——你说什么?”他惊愕地望向眼前不知从何处冒出的白衣女子,她正背对着他,纤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扣着棺身,似若有所思。
四周的丫鬟家丁也都瞪大了眼睛愣愣地望着这位不速之客。
似乎是察觉到众人的视线,白衣女子这才回过身来,朝着众人略微颔首,微笑着道一声:“打扰了。”声音轻柔婉转,如丝竹管音声声弹,“晚辈璃人,冒昧前来贵府,望诸位见谅。”
“丑医璃人?!”一声惊呼从堂下一位下人的口中传出,而后立马尴尬地捂住嘴。不不不……不会的……这么一位清灵貌美似瑶池仙子般的女子,怎么可能会是潋水城那位“丑”名远扬的,丑医璃人?
《江湖风云榜》有云:潋水城曾收四位医术绝顶更胜华佗的“医者”,“丑医璃人”便是其中之一。但——他们皆说这“丑医璃人”生得奇丑无比,可谓东施的啊!
璃人抿唇笑了笑,眉目依旧温婉端凝,“正是璃人。”她并没有多作解释,转而走至冰棺前,并指轻推便移开了棺盖,凝目端详着躺在里面的那张冰冷的绝色容颜,半晌,复又莞尔笑道:“如晚辈所言,三公子并没有死。他只是一时受刺激过度,导致灵魂暂离,陷入‘假死’状态而已。”
“假死?”戚管家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
璃人微微颔首,“确实。若晚辈没有料错,‘灵魂出窍’也并非是三公子的第一次了。”一面说着一面已利落地掏出金针护住水源沂的心脉,而后望向戚管家,秋水般的眸子里蕴着深意,“是否,从前便有过类似的经历?”
戚管家顿时语塞,苦涩的眼神望向那口玉砌冰棺,失神了片刻,而后缓缓地叹了口气:“确实有过……”同样的经历啊……
十二年前,当身子虚弱的夫人七日七夜守在窗前苦苦哀唤,当浑身是血的少年神情恍惚地出现在水家,当夫人在见到他的瞬间安心地阖上眼睛……
十二年前缘孽种种,自此成为水府说不清道不明的秘密。夫人亡故,而三少爷亦对之前的事绝口不提。究竟是遗忘,还是有意隐瞒?无人得知。
又有人问:三少爷本应在千里之外的绸庄分铺,为何会独自回到水家?而他一身的伤又是缘何而起?夫人为何又会在见到他的那一刻魂归黄泉?此后三少爷日日抄经念佛,日日清晨携着纸笺去墓前焚烧,是否便是为生母超度?
十二年来,没有人可以道破这个秘密。
原来竟是灵魂出窍啊……
“如此说来,当年便是夫人将三少爷的魂魄给唤回来的?”水府正厅,戚管家听完璃人详尽的解释,愈加坚信了这“唤魂”一说,“那如今要谁来唤魂才好?”听她说来,这唤魂之人,务必得是三少爷最牵挂的人才好的。
“璃人姑娘?”良久得不到对方的回应,戚管家忍不住又试探性地唤了一遍,“呃……璃人姑娘?璃人姑娘……”
“她似乎……又睡着了。”身边的晚榭小声地提醒他道。
戚管家的面皮狠狠抽搐了一下。睁大了眼睛直直盯着如今正优雅地伏在桌几上酣眠的白衣女子。灵堂前一次,延廊上又一次,如今已经是第三次了……她已经睡了三次……
敝医!绝绝对对的怪医!一天需睡满十个时辰的医者不叫怪医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