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涛汹涌而起,浮云翻滚压下,天像一口倒扣的黑锅。
雁翅队形微微一分,一个人纵马上前。
海天一线退却成背景,他仿佛从重重乌云中踏浪而来。傲岸的身形,青色的长衫,墨色的烈马。盯着宁净雪的眼神冷漠锋利,仿佛来自地狱的使者,带着死亡的气息一步步逼近。
夜修罗!
“轩辕铁令,令出必行,阎君索命,至死方停——宁净雪,时辰到了。”
宁净雪看着他,不知为什么,反而不怕了。
她望着那张俊秀冰冷的容颜,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这不是许言——可是心中偏偏拉开深刻而绵长的疼痛,连自己都无法控制,一如她当日见他扶花穿叶而来,青色的衣袂拂动白色的荼蘼花,便认定了他就是许言。
那是一种感觉,与理智无关。
“你只是要我的命,你动手就是了,你杀他们做什么?”
她大吼,愤怒而且委屈,为了枉死的人,更为了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夜修罗端坐马上,唇角微微一勾,一个极淡漠的冷笑,“晶华郡主若肯引颈待戮,我也不用费这诸多手段。多说无益,绝杀死士——”
他冷喝,身后的黑衣死士一齐亮出弯刀,黑色的铁索挽在手中,拉出一道凶狠的铁线。
“净雪,让开——”
沈星河低喝,一道劲力将身旁的女孩儿送至三丈之外,而他眼前,弯刀旋转着呼啸而至,拖着长长的黑色尾巴,阴暗的天地间冷光闪动。
沈星河俊目一凝,璀璨的星芒在眼中划过。他脚踏水面,身形陡起,白色的衣袂在身后飞扬,如翩飞的海鸥立于风口浪尖之上。
森寒的刀锋在身前交错,他双臂一震,巨浪在身前直卷上半空,像垂天的水墙,将铁索弯刀震得四散分开。
如此驭水驱浪的力量远非人类所能拥有,绝杀死士悚然心惊,然而训练有素使得他们并无太多慌乱,扯动铁索,弯刀顿收,阵形立变。
天地间再一次冷光交错,压低的乌云几乎被片片粉碎,零落成雪。
沈星河的身形在寒光闪烁中穿梭,时隐时现。
宁净雪紧张地盯着,忘了去闪避,激战中水花一阵阵打在她脸上,她却浑若不觉,一颗心随着沈星河的身形忽起忽落。
忽然一声清吟,沈星河骤然现身,衣袂在身后扯成银翼,寒光四分五裂。他双臂分开,手势急速变化,而海浪随着他的手势幻化成箭雨,呼啸着淹没了绝杀死士,一时间马的嘶鸣、人的惨叫不绝于耳。
这就是天赋异能的灵犀族大司命,凡人血肉之躯根本无法与之匹敌。
宁净雪骇然地望着,直到她脚下的海水都成了血的颜色。大海归于死寂,只有残缺的尸体随着红色的海水上下翻浮。
“星……星河,夜修罗……他死了吗?”
她不敢相信,那个死神似的男子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翻浮的尸首中,看不出哪个才是夜修罗。
沈星河还没来得及回答,忽然狂风骤起,海面剧烈翻腾,黑色的巨浪咆哮而起,直冲天际,连空中浮云都被撞得粉碎。
“小心——”
他扑过去抱住站立不稳的宁净雪。
“怎么……怎么回事?”女孩儿惊骇地抓紧他,在黑色的巨浪中几乎窒息。
“是……邪灵的力量!”沈星河也变了脸色,“夜修罗竟然可以驱动邪灵!”
蓦然一声长啸,死神冲出水面,黑色的披风逆风飞扬,像一面狰狞的黑色骷髅旗。他振臂一呼,天地为之变色——
“暗黑邪灵,听我号令,万马奔腾,倒海翻江!”
霎时,海面上阴风悲号,惊涛骇浪中黑色如雾的鬼魅现形,露出白森森的利齿,凄厉地尖叫着扑向在海浪中飘摇不定的两个人。
沈星河猛地推开宁净雪,眼中星芒大盛,他双手交叠,指尖飞动,点点寒芒在手中渐渐聚拢成形。
“诛邪!”他一声冷喝,手中的寒芒炸开四射,天地间一片灼眼的银光。
刹那间,黑雾翻滚,魅影倾轧,天地间一片鬼哭狼嚎。
被银芒打中的邪灵,吱吱叫着扭曲在一起,烈火焚身,瞬间化成一缕青烟。没被打中的惊惧着后退。但是,这样的情形并未维持多久,越来越多的邪灵聚过来,将沈星河与宁净雪围在中间,一时间不敢上前,却又在海浪中蠢蠢欲动。
夜修罗眼中一道厉色,破血画符,暗黑的世界中是触目惊心的红色,邪灵感受到死神的召唤,又疯狂地扑了上来。
沈星河的手势越变越快,银芒也越射越急,然而邪灵一团团涌近,被邪肆的力量趋势,竟无惧烈火焚身之痛。
终于一只邪灵穿透银芒之网,凶狠地扑向沈星河——沈星河一声闷哼,肩头的肉被生生撕下来一块,血溅了出来。
灵犀族大司命的鲜血令暗世界的邪灵愈加疯狂,尖叫着扑上前,瞬间就要把受伤的男子撕成碎片。
“不要,不要——”
宁净雪惊惧地扑进黑雾,抱住浑身是血的沈星河,对着那个站在风口浪尖的夜修罗哭喊:“你要我的命,拿去吧,拿去吧!你不要杀他,我求求你——”
失控的海浪撞击她的肩背,凶狠的邪灵噬咬她的身体——她什么也不怕了,什么也不想了,只要沈星河没事,她灰飞烟灭,在所不惜!
尖锐的疼痛中,她看到自己血肉横飞,她听到沈星河泣血的嘶吼:“净雪,宁净雪——”
“哈……”她想得意地笑——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可是,只有支离破碎的声音溢出口,她觉得她的身体就要四分五裂了。
忽然,那撕扯的力量消失了,噬咬她的邪灵纷纷惊惧后退——死神踏浪而来,剑锋涂血,疯狂地砍杀着那些暗黑邪灵,剑光所到之处,闪避不及的邪灵片片粉碎。
“夜……夜修罗?”
宁净雪倒在沈星河怀中,痛得嘶嘶吸气,却讶然看着挥着剑,一路斩杀到她身旁的男子。
他在她身前猛地顿住,俊秀冷漠的脸上闪过压抑的痛楚,千年玄冰似的眸子中有丝丝裂纹,“为什么这么做啊,小镜子?”
“你——”宁净雪悚然一惊,却见夜修罗身形一震,呆呆地望着自己。
宁净雪慢了半拍,才看到他胸口一支利弩贯穿而出,弩上的血仿佛狰狞的笑。
他身后,杀气腾腾的男子端着五星连珠弩,寒光闪烁,狠戾决绝。凶狠嗜血的眼中,仇恨、痛苦、绝望纷纷闪现,一起燃烧成不顾一切的疯狂。
“你说过,你没杀秦钺。”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剥皮噬骨的恨意。
夜修罗一个踉跄,单膝着地——便与宁净雪面对面看着,宁净雪的眼中写着震惊、怀疑、激荡,似乎是惊喜,又似乎是噩梦。
身前身后的一切便都模糊成雾,连利弩射穿胸膛都浑若不觉,天地黑暗中,只剩下一双如水晶璀璨的眸子。
他喃喃道:“小镜子……”
“你该死——”身后疯狂的嘶吼撕裂迷雾,尖啸声中第二支弩破空而出,再次穿胸而过。
一口鲜血喷在宁净雪身上,她骇然地望着前扑的男子,陡然惊醒,挣月兑开沈星河,挡在夜修罗身前,对着封天涯大喊:“不是,阿钺不是夜修罗杀的,不是!”
“你说什么?”封天涯杀气一滞,瞪着浑身是血的女孩儿。
“真的,真的不是他……”宁净雪泪流满面,狂乱地摇着头,“我在幻世之瞳中看到的,阿钺为了让夜修罗为她报仇,自己吞下了一颗彼岸花的种子,要以灵魂永祭彼岸之花。天涯哥哥你转身走了,阿钺的心碎了,空冷绝望,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她杀死了自己,所以彼岸花才能生根发芽,破体而出……”
惊雷利闪,巨浪呼啸,封天涯一个踉跄,摔在水中。电光中,映出一张惨白的脸:“你说什么……”
宁净雪只是哀戚地望着他,望尽他的肝肠寸断——擦身而过,咫尺天涯,纵有千般悔万般恨,一切的一切都为时已晚……
她回身看着倒在水中的夜修罗,颤声问:“你到底是不是许言啊?是不是啊?”
“……”
“我告诉过秦钺所有关于许言哥哥的事,但是我没告诉过她许言哥哥叫我小镜子——你到底是不是许言哥哥啊?啊?”
夜修罗无力地躺在水中,目光在她脸上一寸寸游移,曾经那么冰寒的眸子也可以写满这么多的情绪——牵挂、不舍、心疼、欢喜、思念……胸口的血慢慢洇开,周围的海水都染上了鲜红的颜色,他的身体一点点地冷下去,目光却一层层地温暖起来,“小镜子,我的小镜子啊……”
“为什么?许言哥哥,这是为什么啊?”宁净雪抓着他,声音都哭哑了,一颗心宛如凌迟。
“为什么……我记不得了……”夜修罗皱着眉思索,却最终苦笑,“我真的记不得了,脑子里只有一些破碎的场景,血,杀戮,死亡,还有一个小女孩儿惊恐的脸……肖宫主说我伤得很重,而且撞坏了头,不仅想不起以前的事情,而且也活不了多久了……可是,我不能死啊,我什么都不记得,却记得有个大眼睛的小女孩儿等我回去……
“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像水晶一样……当里面蓄满泪水时,让我的心都疼得发颤……就像你现在这样……”
他努力地伸出手去,颤抖地抚模着那梦中出现过无数次、醒后却无处可寻的眼睛,“你是……你是我的小镜子吗……”
宁净雪抓着抚在她脸上的手,心痛而又恐慌——他终于真实起来,以许言的身份真真切切地走进她生命,可是,他又是那样的游移、飘离,像一团雾,抓不着,留不住,终会慢慢飘散。她拼命地喊:“是,是!许言哥哥,我是你的小镜子啊……”
可是,夜修罗迟疑地摇摇头,眼神模糊,他看不清面前的人,他目光的尽头在时空中混乱,找不到方向。
“小镜子……我想不出她的样子了……为了活下去,我必须不停地吸食彼岸花的汁液,只有那邪恶的力量能把我破碎的身体连接起来……可是,那邪恶的力量也占据了我的身体,它在腐蚀我的意识,吸食我的骨髓……我连大眼睛的小泵娘都快记不起来了,眼中只有那诡异的红色……到最后,我都不知道我身体里流的是血,还是彼岸花的汁液了……我变成了一个怪物,我再也回不去了……”
他看着自己的胸口,两支锋利的箭头,一大片殷红湿漉的颜色。他用手蘸了蘸,举到自己眼前,又慢慢移到宁净雪眼前,“你帮我看看,这是血?还是邪恶的花液?”
“是血,当然是血!”宁净雪捧着他的手,泣不成声。
“噢……那就好。”夜修罗松了口气,眼神淡淡地欣喜起来,“我要回去了……这一季的荼蘼花要谢了……小镜子等不到我,会着急的……”
“许言哥哥……许言哥哥……”
宁净雪凄凉地呼唤,捧着他的手,把脸深深地埋进去——她的眼泪冲淡了他手上的颜色,他的血印在她脸上。
像一朵破碎的红色荼蘼花。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叹息似的轻声吟诵,仿佛一个书生倚窗对月的感怀,然而——寒风凛冽,杀气腾腾!
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宁净雪已惊叫着落入一个人手中,封天涯、沈星河霍然而起,夜修罗迷蒙散乱的眸子凝起最后的光,强撑着跪在水中,“宫主……求您别伤她……”
肖逝水淡淡地看着这三个年轻人,依然是那种并不锋锐却轻而易举震慑全场的气势,内敛,温和,却让所有人悚然心惊,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夜修罗身上,“小夜,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做绝杀令主人吗?”
“宫主……”
“因为你身上流淌的是彼岸花的血,是被镇摄的万千阴魂,你早已没有过去未来,所以你才能成为死神,能漠视生死,无欲无求,但是——”他语气一变,陡然凌厉,“这个小泵娘让你变成了人,做了人再杀人就会有无尽的痛苦!”
他逼视着夜修罗,手轻轻覆在宁净雪的天灵盖,“我不逼你,我来替你承担这份痛苦!”
“宫主……”
“肖逝水!”
三人惊喝,夜修罗提剑挣扎起身,沈星河银芒在手,封天涯持弩抵肩——
肖逝水却连看也不看,只是喟然长叹:“小泵娘,看来今日,咱们要同赴黄泉了。”
封天涯终于知道肖逝水身上王者才有的从容与宽容从何而来——唯有杀天下之狠,才能恕天下以德。
一个狠字,不仅对天下人狠,更对自己狠——所以王者无敌!
宁净雪万念俱灰,只是哀伤而留恋地看着面前的三个人——她的兄长,她的朋友,她的恋人。
“这一生何其有幸,得你三人眷顾,忘川河边,奈何桥上,我等你们,愿来世再相逢。”
灭顶的力量慢慢地压了下来,她听到三人肝胆俱裂的泣血呼号。她微笑着阖上眼眸,轻轻道:“莫忘奈何桥之约。”
“不要杀她,不要杀她!”仓惶的女声穿透风浪,披荆斩棘遥遥而至,声嘶力竭,“她是你的亲生女儿!”
天崩地裂,震得每个人霍然一惊,转头看向来人方向——那里,一个美丽至极的女子跌跌撞撞地跑来,曾经那样冷冽优雅,此时像火一样在燃烧,灼痛了别人,焚伤了自己。
“母妃?”宁净雪惊愕地低呼,忘了自己生死一线。
上官云端仿佛听到了她的呼唤,看着仍被肖逝水抓住的浑身是血的女孩儿,千般情绪从心中喷薄而出,痛彻心扉,“净雪,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母妃……”
“我是你的娘亲,我是你的娘亲啊——”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前,搂住宁净雪,隐忍了十六年的感情如洪水决堤而出,再也无法控制,那种疯狂的力量仿佛要把女孩儿再嵌进自己的骨血。
“肖逝水,净雪是你的亲生女儿!”
声嘶力竭的喊声,惊得肖逝水与宁净雪同时面色惨白。
“你说什么?”肖逝水厉声道。
宁净雪也从上官云端的怀中挣扎起身——她的话响在她耳中,震在她心里,除了眩晕,再没有其他的感觉。
“母妃,你在说什么?”
上官云端看看肖逝水,又看看宁净雪,眼中千般滋味,万种哀思——这一对十六年来都不知道对方存在的父女,是她的成功,还是她的失败?
“净雪……是你的亲生女儿。”
她不管肖逝水与宁净雪的震惊,心力交瘁地掩藏了十六年的秘密,一旦开口,便再也收不住,她径自说下去:“当年,你说柳絮飘飞之日会来娶我,谁知一去不回。我日夜牵念,却又无计可施。与镇远将军婚期在即让我心慌意乱,更糟糕的是,我发现我有了身孕。这件事情被父亲知道了,他恨我不顾廉耻,有辱门风,逼我打掉孩子,嫁到将军府。我不肯,偷偷从府里溜了出来。我想去找你,可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弱女子,又有着身孕,能走到哪里呢?我没办法,只好先变卖了一些随身首饰,换得钱,找了个栖身之所,把孩子生了下来。
“孩子先天不足,生下来身体很差,好几次病得都要死了。我实在不是个好母亲,不会照顾孩子,钱又用光了,我只好抱着她四处流浪,打探你的消息。
“我记得十六年前的那个冬天,天气很冷,下着大雪。我抱着她走在路上,孩子发着烧,一直哭。我想去河边看看有没有被冰冻住的小鱼,熬点汤给孩子喝,便把孩子放在雪地上,等我回来的时候,我竟然发现镇远将军抱着孩子,孩子笑得很开心,我从没听过她那么快乐的笑声。
“从家里出来之后,千般苦万般难我都忍下了,从没流过泪,可是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了,孩子的笑声让我泪流满面,心中一直坚持的东西忽然就断了。我心中的感觉就是,只要能让我的孩子这样快乐地笑着,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也就在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要让这孩子留在镇远将军身边,我要嫁给镇远将军。”
上官云端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不管别人如何震惊错愕,她只看着静静走来的男子——一个位高权重,在外指点江山莫敢不从,在内却对她诸多迁就呵护备至的男子。
曾经的镇远将军,现在的北靖王!
如果说她为了女儿,可以不惜任何代价,这代价中最让她不忍的便是面前的男子——一生负疚,无力偿还,但愿来世,结草衔环以报。
她在他的目光中继续说下去:“不出我所料,镇远将军是个好人,一直抱着孩子在雪地上等,见始终不曾有人来认领,他又不忍心丢下孩子,便把她带回府了。后来,我回到大学士府,听从父亲的安排,同意嫁到镇远将军府,这一过便是十六载——天策,对不起。”
宁天策走到她面前,没有震惊,没有诘问。他看着她,仿佛不是在这狂风巨浪、死尸横流的海边,而是在王府花园中,一天凉露。他把她凌乱的发丝别在耳后,眼中是十六年始终如一的深情,“这么多年夫妻,你眼中的痛、心中的苦,我不懂,但我看得到,会心疼。你说你为女儿一笑,不惜付出任何代价,我要说,我为你一笑,同样不惜任何代价——所以,不用对不起,任何事我心甘情愿。”
“天策……”上官云端愕然地看着丈夫——她原以为把自己包得铜墙铁壁,可以抵挡他任何愤怒甚至仇恨,现在才知道,心中的柔软竟然这样轻易被碰触,他的一个动作,一声叹息令她丢盔弃甲,狼狈不堪。
宁天策看着她,缓缓道:“云儿,现在我只问你,这十六年来你爱过我吗?哪怕只有一点点?”
上官云端眼中泛起水汽,“爱过……当然爱过……”
“既然如此,你愿意你、我、净雪,咱们三个人重新开始吗?放开所有心结,父亲,母亲和女儿?”
一滴隐忍多时的泪终于滑落面颊,上官云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宁天策眼中也是雾气氤氲,一手将她拥入怀中,另一手搂过净雪,轻声道:“云儿,净雪,咱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
上官云端也反手搂住丈夫和女儿,颤声道:“天策,净雪,咱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
宁净雪用力搂住案母,大声道:“爹,娘,咱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
这就是一家人,虽无血亲,但有至爱!
肖逝水默默看着。
上官云端的讲述,拉开他心中埋藏了十六年的疼痛,深刻而绵长。曾经的山盟海誓,以为是她选择了背弃,此时才知道,天意弄人。
他该告诉她,十六年前他与雷啸天的生死之战;他该告诉她,他身中玄冰掌寒毒,昏迷了大半年;他该告诉她,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却得到她已嫁为人妇的消息;他更该告诉她,这十六年来从未改变过对她的心意。
但是,这些话他终究没有说出口。他的关切,他的爱恋,都只能深埋心底了——擦身而过,就是咫尺天涯,永远都无法回头。
他只是沉静地开口:“既然如此,你又为何上轩辕宫索要轩辕绝杀令?”
又是石破天惊的震颤,所有人都惊讶莫名地看着上官云端——除了封天涯与沈星河,这两个聪明绝顶的人,已经想明白了一切的一切。
上官云端轻抚着女儿的脸,关爱而忧伤——这是一个荆棘丛生的世界,她为了女儿一生无忧,便用了一个铤而走险的办法。
“净雪刚出生身体不好,是真的不好,奄奄一息,快要死了,所有的大夫都说她没救了,我万念俱灰,想和女儿一起死。就在那时,我遇见了一个孩子,一个全身充满神奇力量的孩子,我甚至以为他是天神。他从身体里取出一颗珠子,把它放进净雪体内,用他的血与净雪的血融为一体,净雪就奇迹般地醒过来。我对他感激万分,可是他告诉我,这颗珠子只能带给净雪十六年平安,到那时,会有人来收回珠子,现在净雪就成了这颗珠子,她会没命的。”
一直沉默不语的封天涯接口:“所以,你不是要绝杀令杀你女儿,你是要绝杀令救你女儿。”
沈星河接下去:“你等着十六年后来取珠子的人,他要宁净雪的命,绝杀令也要宁净雪的命,他们必会有一番殊死搏斗,你的女儿就能平安地活下去。”
“是。”上官云端,美丽的容颜上有一丝狠辣的光,“你们说我背信弃义也好,你说我凶狠恶毒也罢,我就是不能让任何人伤害我的女儿!”
她看看封天涯,又看看沈星河,“可是,我还是错了,我机关算尽,却用错了地方。没想到来送珠子的是封天涯,取珠子的,竟然是沈先生。”
所有人都沉默下去——此情此景,无话可说。
一颗续命的珠子,竟也是决定另一族存亡的关键。抉择关乎生死,足够让人肝肠寸断。
封天涯说:相逢日,断命时。
沈星河说:镜花水月,末路之约。
天命已定,无论他们曾经多么努力地想去改变结局。
至此,宁净雪终于明白——她竟是所有秘密的核心,所有故事,因她而起。
这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儿,瞬间就长大了。
一日经历了太多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一颗心从云端掉倒泥里,再从泥里升上天空,反反复复,疲惫了,也就成长了。
既然她现在是帝旒珠,她愿意自沉于云溟沧海,以关闭黑暗之门。
“娘……”她拉住母亲,平静得让所有人心惊,“这十六年,女儿真的过得很快乐,谢谢娘,只是从今以后,不能承欢膝下,请娘原谅。”
“净雪——”上官云端惊骇地抓住女儿,“你要做什么?”
宁净雪只是拉开她的手,放在北靖王手中——缓慢,却毫不迟疑。
“父王,以后好好照顾娘亲,女儿会在天国祝福你们。”
“我的女儿……”
宁净雪摇摇头,看着刚刚相认就要分别的亲人,一步一步退开去,“十六年,我享受了太多的幸福,那么多人关心我,喜欢我,够了,再要就是贪心。这一颗珠子我霸占得太久了,现在是时候归还原主了。”
她转身,看着沈星河——后者的眼中,痛楚、不舍、悲苦、爱恋,编织成网,网住他的心,网住她的心,无力挣月兑时,便只有撕心裂肺。
她远远看着他笑,“这就是你不肯带我回云溟沧海的理由吗?可是,我还是想和你去,怎么办?”
“净雪……”沈星河冲上前,把这个女孩儿紧紧搂在怀中,琥珀似的眸子,因爱而弥漫水汽,璀璨变成模糊。
“净雪,我该怎么办?怎么办?”从来都是手握生死的灵犀族大司命,第一次这般慌乱无措。
断肠处,心肝催折。
宁净雪安静地倚在他怀中,眼中泪滴滑落,却又顽皮地笑,“黑暗世界在云溟沧海下面是吗?从今以后,我在黑暗世界里,你在云溟沧海里,我们是邻居,你要记得常来看我哦。”
封天涯转身——不敢再看眼前相依相偎的人。那种手握乾坤的霸气,而今只剩怆然。
是非成败转头空,他一生自负,唯我独尊,到最后,却什么也没能守护住,无论是云溟沧海、秦钺,抑或是宁净雪。
啊云阴,悲风旋,寒浪血色,夜月空圆。
“小镜子……”一声疼惜的呼唤,让宁净雪恍惚,仿佛回到了八年前,许言带她在花中穿行。
她回首,看到夜修罗以剑支撑的身形摇摇欲坠,那一身墨色衣衫,鲜血浸染。
她奔过去,扶住他,“许言哥哥……”
未尽的话哽咽在口中,她哀伤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八年前,她丢下他一个人跑掉;八年后,她同样要转身,弃他而去,一颗心翻滚着疼。
夜修罗用尽全身力气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别哭,小镜子,有许言哥哥在,许言哥哥保护你。”
“许言哥哥……”
“嘘”。
夜修罗跪坐在地上,头抵着她的,仿佛倦极。宁净雪便不再说话,安静地在他怀中——陪他到最后一刻,是她能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
良久,夜修罗笑了,轻轻道:“它生根发芽了……”
“什么?”宁净雪初时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迟疑了一下才发现真的是夜修罗在说话。
“它生根发芽了,彼岸花。”夜修罗看着宁净雪,一点点倒下去,“我的身体里,也有一颗彼岸花的种子,现在他生根发芽了,就要长出来了。”
“许言哥哥——”宁净雪惊叫着要扶他,他却摆摆手,示意沈星河过来。
沈星河上前,夜修罗看着他,虚弱至极的人,眼神却决绝得可怕,“你知道怎么做,死神体内长出的彼岸花,足以震慑邪灵……小镜子,你要用一生去保护她……”
“许言哥哥,许言哥哥!”
宁净雪惊恐地看着那个黑衣男子神色急剧变化,痛苦至极,而又欣慰至极,然后,一朵妖艳的花破月复而出,邪肆地扭动——而黑衣男子俊秀的容颜上,所有的神色都散去了,一派至空的平和。
沈星河手中银芒闪现,点点寒光射向彼岸花——彼岸花终于不再扭动,舒然绽放,竟是同夜修罗脸上般的至空平和之气。
这一支彼岸花,足以震慑暗黑世界的邪灵。
沈星河摘它在手,眼中不见喜悦,只有哀戚之色。他搂住泣不成声的宁净雪,“你的许言哥哥,至死都在守护你,无论是八年前,还是八年后……”
海水一波又一波地涌上来,血色渐渐散去,终于平静澄清起来。
一轮明月穿透乌云,射出万千光华,静静地注视着这片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爱恨纠缠的世界。
宁净雪倒在沈星河怀中,“许言哥哥会去天国吗?”
“当然,他会在天国一直守护他的小镜子。”
“秦钺会去天国吗?”
“当然,她会在天国一直守护她的天涯。”
逝者已矣,活着的,还将继续下去未知的征程。
宁净雪,沈星河,封天涯,上官云端,宁天策,肖逝水……或携手相伴,或踯躅独行,悲,苦,喜,乐,尝过的人知道。
最月长情,年年桂华如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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