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洲的冬日总是格外的清寒萧索。
满庭芳树转眼便成了萧萧落木。冬风乍起,一天枯叶,萦绕着飞舞,和着悠远沉静的埙声,像古老画卷中展开的淡淡哀愁。
他,不喜欢——该走了。
其实,早就该离开。既然故事的结局已经注定,为什么还要有期待?是她清澈的眼神吸引了他?还是她的铮铮傲骨打动了他?恐怕还是因为那句话吧——“天算不如我算,我命由我不由天”。那一份睥睨天地的凌厉与骄傲,像一把剑,劈开尘封的记忆——多年前,有人和他说过同样的话,站在青峰之上、星空之下,同样的凌厉骄傲,无羁无绊。那时的他还很小,看着说话的人,隐隐羡慕。
然而,也就仅此而已了。曾经说这句话的人已经远去,现在说这句话的人……一个月,她并没有让他看到奇迹。
埙离开唇瓣,辽阔苍凉的音符戛然而止。那一天枯叶似是失去了指引,宛若魂无所依,凌乱着茫然着慢慢飘零,他就在萧萧黄叶中转身,飞扬的衣袂不惊轻尘。然后,他对上了捧着茶盘站在垂花门旁,不知痴痴地望了他多久的侍女。
奉茶的侍女没想到那个长衣如雪俊美如斯的男子会突然转过身来,态生两靥羞花,一颗心因无措而慌乱,手中茶盘一抖,紫砂壶坠了下来,落地的瞬间,却被一只手接住——谪仙似的男子,已来到她身旁。
“小心。”他含笑望着她,深邃的眸子璀璨清寒如星空,让她刹那间便失了魂——也许,穷其一生,她再也不会忘记这个美丽如梦的瞬间。
他的目光却从娇羞的容颜移到茶盘之上——那里,紫砂壶在晃动中溅了几滴水,竟排成一卦。
兑上,坎下。泽无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
凉薄讥诮的笑浮现唇边——困卦已出,天命已定,宁净雪,你的坚持又能改变什么?
他,是真的该走了。
把紫砂壶放在侍女手中的茶盘上,转身,不曾发现那奉茶女子因喜悦在轻轻颤抖,茶盘上的水滴便移动了位置——
卦象立变!
“沈先生,沈先生,小郡主回来了,小郡主带着彼岸花回来了——”惊喜却仓惶的声音穿透几重门,遥遥而至。
行走间的脚步便一顿,惊诧浮上眉间。
沈星河霍然转身,身形一闪掠至仍呆立在垂花门旁的侍女旁——托盘上,那几滴水因着冬风早已无影无踪,连痕迹都不曾留下。
“沈星河,救人!”
比报信者更快而至的是一个高大的身形,旋风一样冲进来,劈头盖脸地大喊,惊得奉茶少女一个瑟缩,手中茶盘一抖,紫砂壶再次落了下来——这次终于摔在地上,裂了,碎了,水,四处飞溅。
沈星河忘了出手。
他看着蓦然闯入神情紧张的男子,看着他怀中形容枯槁不省人事的少女——少女在外的手臂苍白枯涩,其上怒放着一朵彼岸花,花径与血脉相连,艳丽得仿佛随时会滴下血来,诡异而瘆人。
宁净雪,真的带回了彼岸花,以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
“沈星河!”又是炸雷似的一声大吼,响在他耳边。
天衣神相眉头微蹙,掩饰因震惊而紊乱的情绪,努力寻找曾经的淡定若水:“跟我来。”
他转身走向房间,封天涯抱着宁净雪紧随其后。
进屋,不待沈星河说话,封天涯径自把宁净雪放在床上,拂去她额前的乱发,露出灰败隐隐现着死气的额头,再顺手把她两只手交叠在胸前。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因慌乱紧张而有些发抖,害怕慢一步,宁净雪就会变成魂断崖上那些祭花的尸体,却不曾发觉天衣神相清寒的眸子中现出异样的光,似乎比方才见到彼岸花还要惊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看似平静的面孔下暗潮涌动。
他回头,看本该救人的人站在身后,紧张便化作了恼火,“你还傻站着干吗,难道还要三催四请?”
沈星河不恼,反唇相讥:“阁下不嫌自己碍事,怎么反倒怪罪起我来?”
封天涯这才发觉自己占据了医者的位置,讪讪地起身,嘴里却不认错:“我是给你时间准备准备,谁知道你在后面傻站着。”
“那就多谢了。”
沈星河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清寒若星空的眸子飘过浮云掠影——无礼矫三分的人,很久以前,他见到过一个。
低头看宁净雪,不过是片刻时间,她脸上的死气越发浓烈,手臂上的彼岸花也红得狰狞,仿佛花瓣有血要喷薄而出。妖邪的花茎在皮肤之下触目惊心地凸起,纵横交错,像畸形爆起的青筋——更像毒蛇,吸着女孩儿身体里的每一滴血,一直向心脏方向蔓延。
沈星河敛息凝神,眸子中璀璨之光大盛。他手向下一点,手指间瞬间出现三道银芒,似针非针,飞向女孩儿胸口三处大穴,转眼便隐没了。
门口传来惊呼声,是紧跑赶来的报信者,见到这近乎神异的一幕,敬畏得几乎顶礼膜拜——然而,砰然关闭的门阻挡了眼中的一切。
门内,封天涯抚着下巴小声嘀咕:“大惊小敝,吵死人了。”
转头看向床旁边的天衣神相,眸子中的璀璨之光渐渐聚上灵台,称得俊美如斯的容颜越发绝世出尘,如神祇遥不可及。在那近乎仙人的姿容中,他咬破食指,以指代笔,以血为墨在宁净雪额头画了一道血符。不消片刻,血符慢慢消失,仿佛渗进了女孩儿的骨血。又过了片刻,女孩儿脸上的黑气有淡去的迹象。
封天涯明显松了口气,找把椅子坐下来——凭沈星河现在的功力足以让任何邪物退避三舍。
俊美如斯的男子听到他拎凳子的声音,瞥了他一眼,复又转过头去,一只手抵在宁净雪交叠在胸口的双手上,另一只手做了几个奇怪的手势,床上昏迷的女孩儿仿佛有了感应一般,低低地申吟起来——纠结在手臂血脉中的茎仿佛碰到了可怕的东西,迅速向下退去,那开得狰狞的花便疯狂地摆动起来,几乎能听到“嘶嘶”的尖叫声,像一场垂死挣扎,诡异无比。
谪仙似的男子漠然望着,唇边一抹冷冽的笑容,“收!”他低喝,那一朵疯狂摇摆的花便月兑离了宁净雪的手臂,瞬间失了倚仗,没了张牙舞爪的姿态,像一朵真正的、普通的红花一样,落在他掌心,再不现曾经的狰狞与邪气。
“好身手!”封天涯忍不住喝彩——只用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比他估计的快了许多呢。
他起身上前,看看床上仍然昏迷但枯槁之色尽去的女孩儿,心中落下一块大石,忍不住拍着沈星河,喜形于色,“天衣神相就是天衣神相,这般身手,恐怕就是夜修罗也要自叹弗如呢。”
沈星河此时已恢复了平日的慵懒从容,眼中的惊诧与激荡淡去无痕。他似有若无的笑,不睬封天涯的恭维,只把彼岸花放在鼻端轻轻嗅着。
封天涯不以为意,脸上写明了高姿态——男人太俊了就难免孤芳自赏,无需计较。
他转身去看宁净雪,冷不防沈星河在他身后开口:“封兄哪里人氏?”
正在帮女孩儿盖被子的背影停了一下,答:“江湖人。”
“家乡何处?”
“四海为家。”
“可到过云溟沧海?”
“……闻所未闻。”
身后的询问声停了,封天涯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出天衣神相脸上的笑容,浅淡而略带嘲讽。
片刻,他听到那个清朗的声音低下去,似乎遥远起来:“封兄真应该去云溟沧海看看,那里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海水澄碧,天空湛蓝,那种最纯粹空灵的颜色,其他任何地方都无缘得见……尤其是海中心的姑射山缥缈峰,远望光芒四射,珍禽祥兽毕呈,其下有弱水之渊,其上日月同辉……可惜,如今缥缈峰上冰雪终年不化,已成了一座冰峰,再不见日月。”
封天涯没有立即说话,背影处看得出他深吸了几口气。然后,他转过身来,看着沈星河,嘻嘻笑道:“我猜星河兄去的地方一定不多,否则就不会说这小家子气的话。最美?哪儿敢这么大言不惭!这世界上美的地方多了,大漠孤烟塞北,杏花烟雨江南,各有千秋。哦,看样子星河兄喜欢海,俺老封就推荐你去看东海、南海,哦,洞庭湖也不错。至于你说的那个什么什么峰的,既然冰雪终年不化,不如就改名叫雪顶圣峰……嗯,好名字。”
彼岸花茎“啪”地断在手中,天衣神相眼中闪过雪亮的光,隐于眸子尽头,化成一抹压抑的暗潮,仿佛随时会汹涌而出。
他盯着满脸玩世不恭的男子,一字一顿道:“是不是改了名字,从前的一切就可以一、笔、勾、销?”
封天涯的眼神飘忽了一下,然后又写满笑意,“新名字有新名字的好嘛。你看,以后人们提起云溟沧海就会说‘那个雪顶圣峰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地方,终年覆盖着皑皑白雪,那种最纯粹空灵的颜色,其他任何地方都无缘得见’——当然,如果你不喜欢这个名字,俺老封可以帮你重起……”
“那你就再给这个起个名字!”
沈星河眼中的暗潮终于喷薄而出,瞬间吞没了清寒的星空。与此同时,满天寒色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网,呼啸着罩向封天涯。
嬉笑的男子眼中闪过惊骇——来不及任何反应,漫天的寒色充斥了他的眼底,他只看到一片寒光闪动,随之而来就是让他灵魂出壳的剧痛,痛得分不清哪里受伤,只是模糊的地想,这大概就叫粉身碎骨了吧。
“你的灵力呢?”
沈星河在那一片寒光中扑上前,眼中暗潮褪去,却是比封天涯好不了多少的骇然。
委顿在墙角、满身血迹的男子仍然在笑——苦笑。
“星……星河兄……你不能……不能因为俺……老封比你会……咳咳……会起名字……就下此毒手吧……咳咳……”
一句话不知喘息了几次才说完,蜷着身体轻咳,血倾尽了般从口中涌出。
沈星河清寒的眸子便被血色浸染,有多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撕扯的感觉了——痛、不甘、愤怒、希望而绝望。他抓着面前支离破碎的男子,大喊:“你的灵力呢?灵犀一族的青崖少君,帝旒珠的守护者,天帝之子,你的通天灵力呢?”
封天涯在那嘶吼声中,任对方抓着他的衣领,喘息着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困顿得想睡,却努力睁开眼,看着面前优雅慵懒消失殆尽的男子——依然是英俊到过分,男人长成这个样子,真是没天理呀。他倦意浓浓地低喃:“沈星河……这次真被你害死了……俺老封……还没娶媳妇呢……”
眼帘慢慢合拢,呼吸也越来越弱,连脸上那不讨人喜欢的笑容都渐渐散了。沈星河怔怔地看着,脸上无可名状的情绪最终化作眼中的怒意——却并无恶意。
“想死,没那么容易!”
他从怀中掏出一颗红色的果实,不大,晶莹剔透,正是当日封天涯给秦钺吃的那种洛神珠。
他把洛神珠塞进封天涯嘴里,一托下颌,将洛神珠送进封天涯月复中。全身是血的男子噎了一下,细弱游丝的最后一口气险些彻底断了。
沈星河只冷冷地看着,“灵力没了,武功还在,不用我教你怎么运功调息吧?”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扶封天涯坐起来,双手抵在他背心,将内力源源不绝地送入他体内,助他一臂之力。
大约两炷香的时间,封天涯终于缓过劲来,哼哼唧唧地申吟:“星河兄,好本事。你干吗做算命先生呢,干脆改行吧,做个江湖神医鬼见愁,左手杀人,右手救人,岂不快哉?”
沈星河知他已无大碍,收回内力,气沉丹田,缓缓地开口:“我以为你死了。”
“有你沈大神医在我怎么可能死呢?”
“我是说,在见到你之前,我以为你死了。”
封天涯嬉笑的神色闪了一下,不似往常口齿伶俐的样子,竟没开口。
沈星河没听到接话,深吸了一口气,径自说下去:“当年,巫祭在圣殿外用幻世之瞳设了结界,等我和幽篁师傅破了幻象打开结界闯进去,圣殿里只剩了一摊血迹,巫祭、帝旒珠和你踪迹全无。那时,你已用血封将帝旒珠封在自己体内,我们猜测一定是巫祭短时间内没有办法取到帝旒珠,又担心我和幽篁师傅闯进去,只好挟持着你离开。我们动用了所有力量寻找你和巫祭,可是都找不到。那时,我们还抱着希望,只要你醒过来,凭你的灵力,巫祭绝对不是你的对手。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希望越来越渺茫,到最后,我都不得不相信,你已经死了……”
他忽然拉转一直背对他坐的男子,清寒的眸子因为写满了无可名状的情绪而隐隐波动。他盯着他,似乎要大吼,出口的声音却很低,一字一顿:“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活着,却不肯回去?
为什么明明是你,却不肯承认?
整整十六年,多少人在期盼中等待,在等待中煎熬,在煎熬中绝望——改了名字,就可以一笔勾销吗?
青崖少君!
封天涯迎着他的目光,清亮的眼中有一层流萤浅光——而那浅光尽处是什么,看不到。他慢慢拉开肩上的手,棱角分明的俊脸忽然就笑了,“星河兄在讲故事吗?似乎有点意思。”
那样的笑容近乎没心没肺,沈星河看着,复杂的情绪层层涌起却又被层层压抑,他最终冷笑,“不承认是吗?那是什么?”
他一指床上的女子,“你怎么会知道血封之术?”
“血封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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