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
侉宴族,远在天涯之涯。鸳鸯栖树,花篱重锦湿。
唉走出屋子,西晷懒洋洋的一个哈欠打到半路,停了下来。
前院篱笆上攀绕的蔷薇竟然开花了!纯白色的花瓣还蘸着露,与那深紫色的藤萝花交颈纠缠,诗里面的美眷如花也不过是这般缱绻地依偎。香馥馥的蕊儿拉垂了绿丝绦,缕缕斜斜倒挂在这凉瑟的清明里,竟是将那碧蓝的天也染得斑斓通透。
西晷疑惑地往篱笆外张望了下,“枢念?”
外面没有回答。
她兀自迟疑了片刻,往篱笆走去,“是你吧,枢念。”她笑眯眯地俯,从篱笆藤交错的空隙里往外看。那秀致的几小朵似白玉雕琢的蔷薇花瓣,那么娴静地攀在枝头也不骄纵也不招摇,竟是谁也媲不过它的美。
“我故意在那些蔷薇花泥里埋了毒,只有你身上的血能让它们重新开花。所以从前我总觉得你像个点石成金的神仙,哪怕是死了的心,你也可以让它复活。”
她声音轻柔像在自言自语,一面小心地探出指尖,却不敢真正触模那些花瓣。不是害怕被花刺扎伤手指,而是害怕十指连心,细小的伤痕也会牵扯出心底里更深的痛楚。
那道永远不会结痂的伤痕,当她好不容易学会用微笑去掩饰之后,就不敢再去触模了。
透过篱笆的缝隙,隐约看见蓝色衣袂飘扬的一角,像在引着她往右走。
那个身影不知是真是幻,西晷还是笑嘻嘻地跟了上去,“我知道,你又在跟我变戏法了。”她自说自话地转着圈,始终笑容满面。紫藤萝花悠闲地拂过她的颈项,沾染了她的呼吸,似乎也变成暖的。
“枢念啊……我总是问自己,为什么当初会鬼使神差地答应让你住进我的生活?总是一面拒绝着,一面又不由自主地期待着什么……后来知道,其实我也很贪心,想要找个人分享我的心情呢……”
是啊,那些年她早已经习惯了用自家的篱笆围筑起简单的生活,习惯了自管自地安享那些悠闲与惬意,对身外之事不闻不问,热情的笑脸下是幽凉如水的心。
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也会小小贪心地希望篱笆外探出一张有温度的脸,可以微笑着领会她那些,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快乐?
轻轻的叹息不着痕迹,篱笆外果真探出一张脸,“西晷。”
是他春水雅然的微笑,一眉一眼清晰如昨。
西晷缓缓眨了下眼,隔着篱笆伸手去触模他的脸,她的神情变得有些惘然,“好凉……”但她马上又笑,像个喜嗔无常的孩子,“呐,枢念你看,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么?所以你也要好好地——”
枢念轻轻反握住她的手,打断她的话:“可是我活得不好。”他将脸埋入她柔软的掌心,声音嗡嗡的听不太真切,好像在说——“你已经拿走了我生命的全部意义,空留一具躯壳在这凡间……所以你要负责,无论我是喜是悲,是生,是死——”说到最后竟透出一种怨恨的意味,眼眸里缓缓流溢枯魂般幽冷的笑容,“都需你负责,西晷。”
西晷的心没来由地一跳,慌忙捂住他的嘴,“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她突然像是想明白了,松开手退后几步,像是因为心虚不敢再正视他的眼,“枢念,你会找到这里来责怪我,是因为我太小气了,对不对?明明嘴上说希望你赶快找到更好的姑娘家,和她白头到老,心里却又奢望着你可以多想我几年,几个月也好,不要那么轻易就把我忘掉……”
她的睫毛小心眨了眨,眼里盛着湿雾迷蒙的笑意,这才抬起脸来,“所以我现在要学着大度,我要每日为你求签,每日为你祈福,我还要每日向月老磕一百个响头,祝你快些娶到好人家的姑娘,比我好上百倍千倍……”
西晷在心里挣扎着还想往后退,忽觉头皮一疼,她的头发竟又被藤蔓绞住了!
见她拘谨地走回自己身前,枢念忍不住笑起,“你还是这样不当心啊。”他的手指缠到她的发上,同样的温柔疼惜的神情,说着与那日如出一辙的话,“打死结了。”
西晷的眼眸陡然睁大,仿佛看见来自阴间的小表压迫着她的胸口,让她喘不过气来。
“这次我定要解开它。”枢念自顾自道,便要动手去解那个死结。
“枢念!”看着那锋利的蔷薇花刺划破他的手指,甚至将他苍蓝色的筋骨都一同撕扯出来,西晷突然激动地抓住他的手,眼泪大颗滚落,“不要解了!你解不开的……求你不要解了……”
“我要解开它。”枢念扯着藤蔓不依不饶,他的脸上看不清任何表情,如同虚无。
“枢念,你解不开的,我们谁都没有办法解开……”西晷的声音早已哽咽不已,“这段青丝……我们不要了,好不好?枢念,我们已经要不起了……”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枢念,颤抖着手捻指为刃,“我们就这样断了它吧……好不好?
“晷儿,晷儿……”
玲水珑榭,有袭白衣翩然掠入,轻轻摇醒了正趴在石桌上昏睡的长发女子。
“唔……”西晷勉力睁开眼,疲惫地揉揉泪湿的眼角,好不容易才将来人看清,“是你啊?”她马上堆出春天般的笑脸,摇晃着桌上的酒坛子,痞笑道:“想陪我喝酒?”
白衣夺了她的酒瓶,低头便看见她赤着双脚晃啊晃,脚面上已经磕出了好几道伤痕,再不似从前那般白皙无瑕——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晷儿,你即将成为侉宴族的神女,不可再这样醉酒堕落。”白衣摇头叹息。
他明明已经还了她的记忆,以为她能够念惜从前的祖孙情谊,以为——她会情不自禁地爱上侉宴族如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彻底忘记那充满血腥与杀戮的中原,可她却整日将自己埋在酒坛子里!
“堕落……”西晷玩味地掂量着这个词,“可惜我注定了就是这德性,再也改不了啦……”她又醉醺醺地把脸埋进臂弯里,“我才梦到他呢,偏又被你搅醒了……”
“西晷。”有道温柔的声音自耳畔响起,透着雍雅的笑意。
“嘘——我还没有梦到你呢……”
“西晷。”还是那个声音。
“等一下,再等一下就好了。”
“西晷……”笑意逐渐扩大。
“……”西晷突然浑身一个激灵,惊站而起,“枢念!”
如今站在面前那个蓝衣素净,清雅如莲的男子,不是枢念公子又是何人?
“你——”西晷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你怎么会——”她猛然想起,是那张绣图!他一定是看了那张绣图,才会不远万里找来这里!可是不对啊!“若是没有开山咒语,你怎么可能入得了天涯之涯的门?”她可不记得有告诉过他这些。
枢念笑着挽起衣袖,露出腕上那只银铃,“这个,不记得了?”他取出银铃的铃芯,原来那铃芯的表面上竟刻着极细微的咒文!
西晷倍感惊愕,“我戴了它那么多年,都不知道里面还藏着咒语……”
枢念莞尔,“这是断指师父告诉我的。”他转而看了白衣一眼,唇角浮出捉模不透的笑意,“我听闻,侉宴族也有个族规,若中原人有本事入了天涯之涯的门,也应以礼相待,对否?”
“你的师父……断指鬼药师……”那瞬,白衣的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便是……晷儿的亲生父亲。”
枢念但笑不语。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幅画像中的女子便是西晷的亲娘,亦是有心将这只银铃交给她的那个人。只因二十年前她答应了以自己的亲身女儿交换,才摆月兑了回侉宴族当神女的命运。
不想西晷却嗤笑一声,很是不以为然,“那家伙是我老子?十年前我跪在天山脚下十天十夜求他收我为徒,他都没肯出来见我一面。”
她的话里却没有透出半分幽怨的味道,只因她从来不相信那些所谓与生俱来的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她只相信自己拥有的东西,比如这个男子给过他的所有温暖和情意。或许是因她的体内终究流淌着一半中原人的血液,纵然她可以淡看世态炎凉不管不顾天下事,却也可以很偏执地抓住那些到手的温暖,一辈子念念不忘。
一如许多年前她便隐约猜出送给她银铃的女人与她有血缘之契,但她收下了银铃也只是不讨厌而已,甚至没有兴趣追究对方的身份。
依她这样的懒猫性子偏却对这个男子死心塌地,或许那就叫——命中注定。
枢念垂眸低低一笑,“那是上一代人的恩怨,本不应延续在我们头上。”他看了西晷一眼,唇角的笑意有些迷惘,“即便是亲身爹娘,或许也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
西晷隐约觉得他话中有话。她突然转过身去看白衣,眯起眼睛,“或许……我可以考虑当一位称职的神女。”
白衣已然知晓了她的言外之意,“我可以留他,直到——”他终究还是妥协了,“下一任神女出现。”
西晷直接牵起枢念的手便往外跑,跑出好几步才笑嘻嘻地回头,“多——谢——外——公——”
终于肯唤他一声外公了啊……白衣叹息着垂了眼眸。她的心,终究还是冷的。除了死心塌地想要依赖的人,她对外人始终留着一层隔阂,哪怕是——骨肉至亲。
那便是侉宴族女子的心。
“对了枢念,你方才说的不得已的苦衷究竟是什么?”走在前面的西晷突然好奇道。
“西晷,你说得对。太聪明的人……真的没有什么好下场。”枢念却是笑着道出这么一句。他一直以为自己不是渊王爷的亲身儿子,以为——袭雀才是,所以始终缠着这个心结甚至在那日会因动了情念而走火入魔——却是到最后才发现从头至尾都只是他自作聪明。
枢念突然揽臂将西晷拦腰抱起,不许她赤着脚四处跑。
“我方才过来时看见南坡种着依氲草,能治好你脚上的伤,不留疤的。”
“就算留着疤我也不在乎啊。”西晷笑眯眯地搂着他的颈项。
“可我在乎。”枢念宛然笑起。他那日之所以会动情念,便是因为这双秀气的纤足。
那双足,似出水清莲,在心尖开成隽永。
“……”
簌簌落落有风来袭,碧树飞花的声音渐发盖过了后面的言语,只听得女子的笑声,如同梨花在空气里正开得脆而甜润,将这天涯之涯的幽寂也染得如白昼般淳熙明亮。
月殿影开闻夜漏,水精帘卷近秋河。微斯人,与君共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