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晷的心狠狠一颤。不——不该是幻觉!她蓦地出手去抓对方的手腕——
枢念眸光微紧,同时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不料对方迅速翻掌又是一招快手擒拿,竟是执意要捉住他的手腕!
枢念这次索性不再躲避,任由她擒住手腕。
两人的一抓一避再抓皆是不着痕迹地进行,甚至不带起丝毫风声,袭雀自然看不清两人是在对招,只知眨眼的瞬间西晷已经熟路地拉住枢念的手,一面嬉皮笑脸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枢念公子啊,幸会幸会。”
她只是意思性地碰了一下便马上松开手,挠着脸笑嘻嘻,“嘿嘿没事,没事啦!”
终于可以松口气,因为指下有条不紊的脉象。
枢念是何等心思,又岂会察觉不出她这番举动的真实意图?她其实是来探他的脉,看他伤势恢复得如何。心弦微微有丝触动,但他眼底的疏冷并未因此退去,“玖姑娘客气了。”
强迫自己忽略掉心底泛上的那阵酸楚,西晷依旧大咧咧地笑得开怀,“总是听姑娘们夸你来着,说你是谦谦君子无欲无求啊,嘿,把你夸得跟神仙似的,今儿个总算是见上一面了。”
她春光满面似乎欢喜得紧,但视线并不与他相接。猛然又像是发现什么要命的事,赶忙退开好几步,“啊哟喂神仙哥哥,我可万万不能站在你边上!我阿玖是大粗人,身上飘的也是土腥味儿,可别污染了你一身仙气呐!”
她缩肩驼背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双手交叠在衣袖子里,笑容痞痞的很浮夸。
枢念垂眸不语。袭雀以为他是不适应这种市井间的玩笑,便柔声接上话道:“玖姑娘最爱说笑,对谁都这样,枢念你别介意。”
西晷闻言嘿嘿干笑两声,眼珠子四处乱滚,“那啥,我还是先回乐坊去吧,省得说错话惹人不开心。”她当然知道什么叫不解风情,误人良宵,所以她会自发选择离开。
“请等一下。”不料枢念忽然开口唤住了她。
西晷疑惑转身,只见那个眉眼如春的男子笑着倾身同袭雀说了几句话,而后袭雀点点头先行回乐坊,却留他一人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他照旧蓝衣素净,清雅如莲,脸上挂着云淡风轻近午天的微笑。
西晷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走近,无法言语,因为脑海里一片空白。从前她引以为傲的玲珑八面,笑靥生花的本事也在那瞬全然瓦解——她怔怔地站在那里像个傻瓜。
直至枢念将一样东西递给她,微笑淡淡道:“早便打算要还给你,总是没机会。”
西晷下意识地伸手去接,竟是克制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是那张绣图!
绣图整齐成卷,外面用那根系着银铃的红缎子扎着。
什么都还给她了。曾经藏在心底的所有——那若有似无的情意,那千丝万缕的羁绊……
一直到将那卷绣图攥在手心里攥得死死的,西晷的手还是不可遏止地战栗着。她飞快地转过脸去,逼回眼里阵起的湿雾,而后深吸口气,再转眼看他时已是眸光清明,不敢让他看见那些不当心便满溢而出的深情。
“那日……对不起。”她尽量平静地道出这句酝酿许久的话。
她已经不可能奢求他的原谅,只是不想留着遗憾。
枢念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玖姑娘何错之有?”声音依旧疏淡客气。
“我觉得自己错了,就一定会道歉,不然心里憋屈得慌。”西晷垂眸也笑,早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不可能会原谅自己。她将绣图抵在胸口,嶙峋凸起的骨节使劲按捺着那份撕心欲裂的痛苦,但声音轻柔得像在诉说,“你我相处的时日虽然有限,却也有君子之义。当日大敌当前,我却临阵月兑逃,害你孤军奋战,于情于理也都是不对的。我道歉——并不是求你的原谅,只是让心里好过点。你若不接受,便只当没听见。”
枢念的拳头暗暗握紧,笑容冷淡,“所以你的道歉只是为了自己心里舒坦?”只是在他身上寻找一种自我慰藉,甚至是无关痛痒的筹码——然后理所当然地派遣心里的不痛快!她当然不需要他的原谅!因为她马上就可以忘得彻底,以后照样活得逍遥自在!
西晷,你果真太无情——太无情!他悲极反笑,零星的一点心火也彻底湮没殆尽。
“枢念,不要再和我争这些了……好不好?”西晷苦笑着摇头,嘴唇被咬得发白。她明明不是那个意思啊,为何竟被他曲解成这样?她内心的挣扎,努力尝试的辩解都变得那么苍白无力。她还能说些什么呢?
“……是我理亏,是我忘恩负义,在你面前,我所有的话都是错的。我知道那天的事已经无可挽回,但我确实也曾庆幸过——”说到这儿,她竟然微微释怀地笑起来,抬眼望向远处的天,天底下碧蓝的一片缤纷烟树,繁花开满枝桠。
她迷离的神情像是说着自己的故事,而他只是个陌路相逢的人,却也能静下心来听着她一厢情愿的倾诉,“幸亏我那天回去得及时。呵呵你啊,当时也实在冲动了些,后面的弑者明明已经展开围追,你却一门心思先朝蓝茗画出手,就算你杀了她又有什么用?等你回头时已经来不及——”
“那你可曾想过,我为何会不顾后果,一心只想取蓝茗画的性命?”枢念忽地出声打断了她,笑容凉薄没有温度。
西晷怔忡了下,摇头苦笑,“我不敢想。我怕——”怕所有的臆想都是她的自作多情!
“你自然有理由知道,我杀蓝茗画,只是因为她害你受伤。”枢念淡淡笑起,眼里再也没有了悲郁寡欢,仿佛那些痛苦也已经隔夜。连同那些无法释怀的情,割舍不下的念,因爱生的恨——也已褪了颜色一齐被光阴埋葬。
他平静地望着她,那么轻描淡写的好像只是替她将未完的故事讲完,不掺杂一丝累赘的情感,“我不是神仙,也没有三头六臂。面临他们铜墙铁壁般的围攻我更不指望自己还有生存的机会。我那时只有一个念头——和蓝茗画同归于尽。”
他垂眉低低一笑,那生死一念的惊心动魄竟只是被他寥寥几句带过,连个动人的修饰都没有,顿了半刻后才继续道:“你总是不乐意去杀生,难得宰只兔子也要阿弥陀佛念叨半天,所以你终会放敌人一条生路,哪怕对方曾不顾一切想要取你性命。而我——只要想到这世上还有伤害你的人存在,走在黄泉路上也不会踏实。万一变成怨灵投不了胎,更是连来生的机会也没有的,若是没有了来生——”
他望着西晷,浅行即离的一撇笑意漫上嘴角,“也就不会再碰见你了,是不是呢?”
西晷只能死死地捂住嘴巴。眼眶睁得通红,却始终没有眼泪下来。
“我一直等着你回心转意,等着你回头看我一眼。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枢念淡然又笑,却已是了无牵挂,“你是西晷,是一个……不会将任何人任何事记挂在心上的女子。只要你踏出我的方圆,就再也不会回来。自此,相忘于天涯。”
“枢念……”西晷的声音哽咽不已,太过深切的悲恸与遗恨全部堆挤在胸口就要喘不过气来,“枢念,我明明……已经回来了……已经回头看你了……”她艰难地拄着急剧起伏的胸口,纤瘦的肩膀一挫一挫,终于俯伏了下去。
她忍痛啜泣的样子不像在哭,却像在翻肠搅胃地呕吐,吐出心里的委屈心里的苦,“为什么还要说这样的话,我明明已经后悔了啊……”
相忘于天涯——谈何容易?这个早已经在她心里扎根生刺的男子,她怎么可能忘得了他啊!
“若非七姐同你解释了一切,你难道愿意回来?”枢念不置可否地反问。
西晷的身体猛地一颤,“不——不是那样的!”她嘶哑着声音急切地想要辩解。不是的!她回来是因为她想通了,是因为她欺骗不了自己的心,欺骗不了那份感情——是因为她没办法丢下他一个人潇洒离去啊!与荀初的解释无关!
她早已不在乎他曾对自己的欺骗,哪怕他真真利用了她,哪怕他对她没有半分情意,她也会回来啊!她舍不得他——哪怕再受一次伤害,再替他背负一次罪孽,也是她心甘情愿的啊!
“都已经不重要了。”枢念轻笑着摇摇头,没有心力再听她解释下去,“那日我说过的话,你应该都听清楚了。我们,就这样吧。”
他说过——从今往后,你我各不相欠。
就这样吧,相忘于天涯。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枢念——枢念——”
他孑然转身离去,任她再怎么声嘶力竭,也不愿回头。
不会再回头——他从来不是那样宽宏大量的人。那些万不当心犯下的错,哪怕再怎样微不足道,只要入了心,便会让他记恨一辈子。何况——
那种刻骨铭心的痛,一次,就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