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波凝滴,冰丝露冷。
凤鲮客栈,枢念公子的客房。
南面的窗户被无声地推开了一道小缝,迎进料峭的晚风,一室的柔靡熏香被吹散些许,隔着珠帘隐约可见床上有人侧身而寐。
唇角勾起满意的笑容,弥夏转而光明正大地推门进屋。他今晚是来寻证据的,都说吹箫玉人以一支半长的玉箫为武器,一曲《二十四桥明月夜》可谓登峰造极,且箫管内刻着苗疆巫文。若真寻着了那支玉箫,便能确认对方的真实身份。
思及此,弥夏伸手就要去探对方的衣襟,却不料——“嗡!”
空气受震发出细微的声响,弥夏手指一僵后飞快地扯住帘子下悬着的那根银线,同时左手抢着接住从帐钩上落下的一串银铃,总算没有惊醒梦中人。
好险!
然而还未等弥夏松口气,银线那端系着的青瓷花瓶竟也凑热闹似的晃动起来,就要从矮脚方凳上摔下!
弥夏心里一惊,却已来不及阻止——
“唉。”伴着轻微的叹息声,已经有人帮他接住了那只花瓶,“阁下竟不会武?”本该安稳躺在床上的人不知何时闪身至他背后,轻轻将花瓶放回矮凳上。
枢念抬眼望着他,依旧笑得不露声色,只是心里不免有些惊讶。他当真是潋水城的人?怎么竟连半点武功都不使得?
弥夏的脸色变了变。心想自己若是会武,又岂会甘心拿这凤鲮客栈当庇护,步步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原本是想趁夜偷袭,怎料最后却是被他“请君入瓮”,真是好一招将计就计!
但失态只是片刻,弥夏马上一笑,“但若论苗疆巫术,枢念公子未必能胜得过我。”
他这番回答便显得狡猾了,既是承认了自己的冒犯,又在言外将他视为同门,无形中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这苗疆巫术,当真难学。”枢念佯装叹息道,揽了衣摆走到圆桌前坐下,并有闲暇为自己倒了杯茶,“哦对了,不知阁下今夜造访所为何事?”
弥夏眼眸一转,笑道:“都说‘同门之谊大于天’,料三分也是肺腑之言。纵然不曾谋面,那情分总是在的。我在中原待了这么久,难得碰见一个懂巫术的,当然欢喜。”他索性顺藤模瓜,“却又怕直接问来唐突了,便想看看枢念公子身上有没有同为苗疆巫医的标志。”
说罢拉下自己的衣襟,毫不介意让枢念看见自己胸前烙上的“巫”字,“这样的印记,想必枢念公子身上也有一个吧?”
丙然是潋水城的巫者。枢念断定了之前的猜测,七姐说过,但凡巫术高明的苗疆巫医皆会出山寻主,而后被烙上一个‘巫’字证明其地位身份,“阁下高估了,我只在苗疆拜师三年,学来的也只是皮毛,故而没有得到这个印记。只是不知——”他皱眉不解,“凭阁下的巫术,怎会蛰居在此当起了伙计?”
想来套话吗?弥夏在心底冷冷一笑,余光不经意间落在对方右腕的伤口上,是他今日与西晷交手时留下的伤。他的唇角忽地浮起一抹阴恻的笑容,分明是在酝酿着新的阴谋,“枢念公子认为呢?”
墨瞳微眯,枢念慢条斯理地微笑起来,“我猜,是有重任在身吧。”
“既然如此,枢念公子可愿出手相助?”弥夏倾身靠近了他,诱惑道:“依枢念公子的悟性,只学来这么点皮毛总是留着遗憾的,枢念公子难道不想学到最上乘的苗疆巫术?”
枢念倒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弥夏又笑,暗中用指甲割破掌心,看似不经意地按住枢念倒茶的手,“枢念公子,你可知道苗疆巫术的精髓是什么?”他眼底的邪气终于肆无忌惮地弥漫开来,“以、血、喂、毒。”
话音未落,便见枢念凛然一拂袖——
“砰”的一声,弥夏的身子被浑厚的袖风震飞数尺,顺势撞到床柱上。
他狼狈地呕出一口血,马上却又笑了。那殷红的唇上还蘸着涔涔的血,这样一笑更是从未有过的绝艳和张狂,“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到底还是栽在了我手上!炳、哈……”
枢念踉跄后退了几步,眼里有短暂的不可置信。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状况,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激烈到不顾一切的对手,他料定了弥夏不敢轻举妄动啊!
所以他会在那瞬松了心防。原来弥夏之前的那番话并不是真要拿巫术来诱惑他,而是让他分神,趁其不备时再给他致命一击!
眼前忽然一片晕眩,紧接着清醒的意识也逐渐似流云般涣散。枢念知道自己已中了弥夏的巫术。以血喂毒——便是苗疆黑巫术中最狠的一招,巫医的血通过伤口流入对方体内,从此受巫医摆布。
弥夏忍着背上的剧痛站起身,擦去唇角的血迹,“告诉我,枢念公子,”他扶着桌子一步步走近枢念,紧紧凝视着他越发变得空洞的眼,“你到底是不是吹箫玉人?”
“不是。”枢念喃喃应声。
差点就中了他的计!弥夏庆幸地勾起唇角,“你可知道吹箫玉人是谁?”
“真正的吹箫玉人是……七姐,荀初郡主。”
意料之外的答案却令弥夏再也忍不住放声笑起!“那么,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墨湛的瞳仁彻底失去焦点,枢念茫然道:“我并不是,真正的十七少爷。”
弥夏怔住,“什么意思?”
正要进一步发问,却闻屋外一阵轻轻的叩门声,娇声娇气,“枢念公子?可睡了没?”
怎么是她?!弥夏神色一冷,并迅速命令枢念乖乖躺到床上,自己则躲在了纱帐后面,背光的阴影方巧挡住了他的身形。
半晌,屋内没有动静。等在外面的人似是没有耐心了,随着小心翼翼的推门声,迷蒙的月华掩映着一道窈窕的身影轻步而入——又是一位不请自来的“稀客”!
“弥夏真是懂事,知道怎样讨我欢心。”
室内熏香弥漫,一眼望见床上的温玉睡颜,来人的唇边绽放出娇媚的笑花,“书上说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而如今美玉无瑕,我亦只求一宿之欢。”
藕色的流苏莲帐被放下,接连一阵窸窸窣窣摊开被衾的声音,盖住了枕畔的软语柔情。
藏在暗处的弥夏无声地笑了,终于放心地退身出去。哼哼,枢念公子,你就等着身败名裂吧!
翌日,西晷正打着哈欠没精打采地走出自己的房间,听见外面一阵窃窃私语——
“嘁,我当他是什么正人君子呢,原来也是抵挡不了美色的风流浪子,跟他爹一个德性!”
“正人君子?他?”有道调侃的声音介入,透出浓浓的讥讽,“当初他看上那个舞伎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没那格调,他要是正人君子会看上那种不干不净的女人吗?”
“哟,这不是黄公子吗?”一道笑嘻嘻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家的姑娘,“啊哟哟我想起来了!上次你还托我帮你和红葵牵线来着,瞧我这记性,竟把这种事给忘了!”
西晷靠着门扉嬉皮笑脸,但那冰凉的笑意分毫不达眼底。若是清楚她脾气的人便知道她是真的动怒了,只是没有表现在脸上而已。
黄公子脸色微变,突然却冷冷讥笑几声,“我知道,是女人都会帮着他说话,谁让人家长得好看?随便眨眨眼就把你们哄得心都飘了。”他眼睛一斜,倒像是幸灾乐祸地看着西晷,“我看你昨天还跟他拉拉扯扯的,想必也是对他有意思吧?可惜人家的心现在被那女掌柜收去了。哼,劝你也别自作多情了,这多么双眼睛都看着她从人家房里出来呢。折腾一宿,应该不会只是喝茶这么简单吧?”
西晷神色微漾,“那女人从他房里出来了?”她根本不在乎那些闲言碎语,因为相信那个男子的为人,她只是担心——枢念会不会出事?
这样一想,西晷也顾不得和他们逞口舌之快,急着要往枢念的房间跑。不妨一转身就听见“呲啦”一声,门扉上的钩子勾住了她的衣袖往后一扯,撕出一道长长的口子,一直从肘处延伸至肩膀,露出了半只胳膊的肌肤。
真是关心则乱!
西晷暗骂一声,不理会身后那些人夸张的嘲笑,扯回自己的衣袖掉头就走,才迈出几步便被一只手拉住,“什么事这么急?”笑意温和,正是刚从房间走出的枢念。他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在她残破的衣袖上,不禁有些好笑,“果真是情急出乱子。”
不等西晷答话,他已径自将她拉向自己的房间,“你这样如何能出去?我帮你缝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