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惊醒时,屋外正下着雨。隔着窗子也能清晰听见呼啸的风声,雷电横肆竹林,大雨瓢泼将许多新生的竹枝压得折腰倾斜,骤然锋亮的寒光阴森森得骇人。
枢念翻身下床,撑着那柄纸伞走了出去。
那个姑娘正蜷缩着睡在竹枝间的细绳上,这雷电交加的竟都不能将她唤醒。她分明也在做着噩梦,表情扭曲得很痛苦,脸上混杂着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蓝衣一动,枢念已飞身坐上绳子,疼惜地将伞撑到西晷头顶。他没有叫醒她,只是静静地为她撑着伞。
蓦地,墨稠的风雨暗处忽见银光一闪。
“嗖嗖嗖……”
十几根银针横扫而来,枢念目色乍寒,不慌不忙抖伞一旋,便将银针拒在伞外。遂闻“噌”的一声,紧随银针之后飞身而至的蒙面人瞬间一招“鸠尾戈弧”疾刺过来!
那招直刺乍看无招无式,待剑尖临敌时却陡然分裂成两刃,左右夹击让对手猝不及防!但若冷静来看,较于右方一剑,左边一剑分明更为狠疾。平常人眼见左右两剑力量悬殊定是想先躲开左方再应付右方,衡量取胜。却不知那招鸠尾戈弧本是障眼之法,左虚右实!
眼看枢念就要侧身往右躲开左方一剑,蒙面人不禁要在心下得意,不想就在右方一剑贴近枢念胸口时却突然没了他的踪迹!几乎是同时左侧一招雒兰指已朝自己腕上太渊穴点来!
蒙面人心知自己没有胜算,剑尖陡然一转方向,竟朝着枢念身边的青衣女子刺去!
枢念早知对方是被巫术控制,原本点上太渊穴也只打算废他手臂,如今一见对方要杀西晷竟顿时改变主意,指风瞬易直取蒙面人的死穴!
“住手枢念!”忽然有道女子的厉喝自风雨中传来,“他是琅崖!是宣州刺史琅崖!”
枢念神色一变当即撤招,并疾速飞身上前抱起西晷躲开了琅崖那一剑。但这意外毕竟来得突然,他虽抱着西晷险险躲开那一刺,自己的左肩仍不可避免地挨了一剑。
幸而随后赶至的荀初为他拦下了琅崖后面的几刺,“乒乒乒”,剑影交错,真气激荡!
身后是朝廷与潋水城的较量,枢念却仿佛受到刺激一般站在那里不动,望着怀里的女子,和她疏冷无情的眼神。
“为什么不救我?”他声音低哑,仿佛连吐字都很艰难,“你明明早已经醒了……”
从她的位置,只需动一动手指头都有足够的能力为他挡去琅崖的攻击,却故意让他挨上那一剑!为什么——她竟能如此绝情?
西晷冷冷地将他推开,望着丢在地上的被银针割破的纸伞。她的睫毛颤抖不已,脸上写着千万种表情,但那些表情纵横交错在一起反而变成忡然的空白。过了许久,她望向枢念,突然一笑,嫣然如画,“我又不欠你。”
我又不欠你,为什么要救你?
枢念几乎是踉跄着后退一步,墨瞳掠过短暂的不可置信,“西晷……”
“你想说什么?我既答应了与你交易,就该保证你的安全是不是?”西晷眯起眼睛,笑得荒漠自嘲,雨水交斜打在她过分苍白的脸上,竟比平日更多了三分凄魅!“不过你现在无病无恙,需要我的保护吗?或者说——其实连我都未必是你的对手吧,枢念公子?”
所以她等的就是这一刻!等着他理屈词穷的时候,她便可以给自己足够的理由狠下心来割舍!“而现在,我们的交易结束了。”西晷语气轻快,但眼神冰凉没有温度,“告诉我,那只绣花鞋在哪里?”
枢念垂眸淡淡笑了,大雨里看不清他的表情,“若我说……我想违约呢?”
话音未落,西晷“霍”的一掌送出,竟直接将他打出几尺之外。
“枢念!”
发出惊呼的却是在风雨中与琅崖缠斗的荀初,见状她再也顾不得比划招式,直接一招巫剑之术“渊中曲”暂时封住琅崖的手脚,遂飞身而下稳住枢念。
“再问一遍,在哪里?”西晷神色淡漠地望着枢念,没有手下留情。她早已不是那个嬉皮笑脸吃点亏也无妨的姑娘,不会再像懒猫一样打着哈欠似乎晒着阳光就能昏昏欲睡。如今她挺直了腰杆站在那里,骄傲得像只凤凰,“你是聪明人,两败俱伤应该不是你想要的结果。”
“你这妖女!忘恩负义!”荀初激动地怒叱。
西晷没所谓地笑了笑,“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称呼了,很荣幸你让我重温了一遍。不过,我不会感激你。”她的眼睛只看着枢念,终于露出不耐的神色,“你可以说话了么?”
枢念的唇角渗出血丝,却反而愈加笑得温柔,那么轻巧的好像是玉壶天近般悄无声息的笑容,“若我执意不说,你难道真会杀我?我不相信。”他叹息摇头,自顾自地重复了遍:“我不相信,西晷。”不相信她竟真的舍得下手杀他!
西晷二话不说,直接飞身过去又是一掌,这次却被荀初迎掌接下,那内劲浑厚的一掌竟是连她都险些吃不住,也在同时清楚了两方实力悬殊。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子竟有这样深厚的内力,除了枢念又有谁是她的对手?可枢念竟是半点反抗都没有,简直像在送死!
“你究竟想知道什么?”荀初急得大喊。
西晷眨眼笑起,倒像是终于等来这一句话而松了口气。而后自袖中掏出那方金银鸳鸯的丝绢,便是方才枢念抱起她的瞬间被她取走的,“这个,是谁送给他的?”
“七姐——”
枢念直觉想要出言阻止,不知其故的荀初已经月兑口道出:“那是城北水家绸铺里的刺绣!”
西晷满意地笑了,“多谢。”
或许只有上天会知道,这番回答不是救了枢念,而是救了她自己。因为——
她已经没有勇气使出第三掌。
夜,渊王府,南苑随悠阁,枢念的寝屋。
“幸而那家伙还是耐不住性子派出琅崖,我才能通过白巫术从他口中问出那个巫者的下落,他如今就藏身在凤鲮客栈当伙计。”
荀初凝眉谨慎道:“接下来的这段时间我会一直待在凤鲮客栈,追查那份名册的下落。等你伤好了再来接应,不必勉强。”她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声。
“他的武功未必胜过你我,但巫术不弱,七姐仍需当心。”如今静歇在床的枢念莞尔笑起。
荀初颔首沉吟,而后自怀中模出一支玉箫,手指徐徐抚上去。她的手并不同于金枝玉叶的白皙纤柔,手心生了许多茧子,指上也留着不少的伤痕,显然是自小习武造成的。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她垂眸轻念,向来清傲自负的她是很少会露出这样惆怅寂落的神色的,却唯有那个男人,总会让她在布阵杀敌的空暇念及曾经的儿女情长。那些偷藏着不敢明说的回忆,也是只有她一人会敝帚自珍的东西吧?
“那方丝帕,想必也是他特意让水家绣娘为你仿绣的?”她状似漫不经心道。
枢念点头,但笑不语。心里不免怅然。七姐心爱的男子——水家大少爷水沐清,三日前便已托人送来婚帖,下个月二十七便是他大婚之日,只是新娘不是七姐。
水沐清不是不知道七姐的心意。但无奈,落花虽有意,流水却无情。那些诗书里的两情相悦终究也是种奢想。纵然有,也是极少的。
他又想起那个天光云影一般的姑娘,她的耐性或许并不好,但她的脾气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偶尔也有较真的时候,或许前一刻还要由着性子同你闹闹别扭,下一刻又寻到了新的乐子,将那些不痛快的事,连同让她不痛快的人统统抛到脑后,再也想不起来。
所以他为她做的一切,是了,都是他的一厢情愿——她根本不会领情。
但他只是想让她记着自己啊,她这不管不顾天下事的懒猫性子,许多时候是很让人恼火的。所以情愿狠心地给她些小伤小痛,让她无论何时都不可以忽略自己的存在,哪怕记恨的只是他卑劣的捉弄。记不住他的好,那么——记着他的坏,也是好的。
而他又怎会不知道?她有翅膀,终究还是会飞过沧海,飞到天涯去的。或许她会到一个他永远也无法触及的地方,潇洒地过着她自己的生活,老死不相往来……
“时辰不早,你先歇息吧。”
等荀初出了屋子,枢念才叹息出声,却在下瞬眼底一喜——因为那道掠窗而入的身影!
“我来才不是因为担心你的伤势!”那姑娘开口便道,说得太快反而更像掩饰自己的心思。
枢念笑了,他难得会露出这样舒心的笑容,“嗯……我知道,你是来看我有没有死。”
西晷立马瞪他一眼,啐道:“你要是死了,那我岂不是成了杀人凶手?姐姐我这辈子还没杀过人呢,你可别指望着这样就能让我记着你。”她皱眉小声嘟哝一句:“最讨厌你的自以为是。”
而她又怎会不知道?先前他之所以咬紧嘴巴死都不肯透露绣花鞋的下落,就是想看看她究竟能不能狠下心来杀他。而她同样骗不了自己——她做不到。
“若是让你杀了我便能记住我,倒也差强人意。”枢念莞尔笑笑。
“你——想都别想!”西晷再度气瞪他一眼,径自走到他床前坐下,将他转过身,一面缓缓自他的背脊输入真气一面故意加重语气道:“别忘了我是见血都不会眨眼的邪教妖女!”
“可你从我身上拿走了那方丝帕,是不是早就打算好了要为自己留一条退路呢?”枢念微笑着安然阖上眼,“西晷,你到底还是舍不得我死。”
西晷的手指停顿了下,倒也不否认,“反正我本来就没什么原则。”常常也会出于私心给自己留一些模棱两可的退路,毕竟她不想将所有事情都想得太绝对,那样会亏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