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愤地将长餐桌上的银器皿扫落在地,无法容忍有人能反抗自己成功的将军咬牙切齿。两旁陪伴的美女胆战心惊地往墙角里缩,可是仍万分不幸地被暴怒的人看见。灰色的眼珠露出类似于猎食猛兽的凶光,即使是白痴也能明白的危险。
“将军……”美女褐色的头发与穿着暴露的娇躯一起颤抖,原本没有神采的瞳眸里满是卑微的乞求。
遗憾的是盛怒的野兽永远都不会懂得怜香惜玉,仿佛唯有无辜者的鲜血才能化解内心的暴戾。举起费叔旖递还的枪,洛克狞笑着开了两枪,伴着女子的惨呼,将凶器信手扔到尸体边,他头也不回地走出狼藉一片的大厅。
“费叔旖,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以雇佣兵为职业的男人就是天生以背叛为荣的狡兽。”几乎可以说是愤恨的诅咒回荡于荒凉宫殿的夜空。
走出失去昔日辉煌灯火的旧宫殿,深夜中乌鸦的叫唤声使人颇感心惊。月光照不到的荒芜角落格外神秘,仿佛从那儿会突然有恐怖的夜物蹿出。空气中弥漫着绝不陌生的硝烟味,费叔旖拉紧外套,四顾一周没有人影的荒凉道路。被冷风激得格外清醒,她抬头望月孑然一身的感觉。
“嘭!”远处的枪声惊得她打个冷颤。
她想起三年前,自己独自走出这两扇宫门时响起的枪声。那是一个裹着鲜红色面巾的女人,至今她都不知道她的模样。那个女人毫不犹豫地向她连开四枪,遗憾的是没有一枪打中。士兵们从宫门里面冲出来,机枪一阵扫射,袭击她的女人如疯癫般全身抖动着倒在血泊里,像是一个披着棉袄的腐烂稻草人。
倒下的一瞬间,面巾散开的女人用波吉亚语言嘶吼着:“魔鬼……卖军火的魔鬼……”
她想看清她的容貌,可又胆怯地移开视线。当时的自己似乎有点动摇,偏偏能做出一副冷静的模样弯腰捡起地上的弹壳。7.65mm的手枪弹――是现在北之国警察常配的袖珍手枪,正是经由她从北之国的军火库运到波吉亚共和国。深感讽刺,竟然有人想要用她卖给他们的枪杀死她。
她轻笑,为自己今夜突然忆起的往事。缓缓呼出一口气,她对自己说“都结束了”。自双脚踏上这片战火不断的土地起,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活着结束与这里的联系。想都不敢想的解月兑,她竟然如此干脆地反抗了洛克将军,而且还是活着离开这早已腐坏得不成模样的皇宫。她的生命离不开军火,只是也有倦的时候。暂时的结束未必是件坏事,她让自己放轻松。风吹散她的发丝,她不介意地哼起儿时听过的某首流行歌曲。
“打算住旅馆吗?”提着两个行李箱的余东无声无息地靠近她。
“这附近有旅馆吗?”她苦笑着反问,“我们首先得找辆车,至少能到飞机场,那儿有简陋的休息室,等到明天早上就可以起飞离开波吉亚。”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然他仍眯起眼,仿佛正在琢磨眼前遇变不惊的女子。他笑了,无声的,并不想让她知道。放下行李箱,他一言不发地走回皇宫。费叔旖有些意外,但未加阻拦,只是隔着夜幕望着他同宫门前的卫兵低声说话。
明显化名波吉亚·东的男人波吉亚语说得非常好,立刻就有一个卫兵领会他的意思,转身跑进宫门。不到两分钟,原本紧闭的大门打开,汽车的远光灯将暗夜耀得令人无法睁眼。费叔旖吃惊地看着余东挺拔的身姿在光影中突现得特别坚定有力,仿若是主宰暗夜世界的王,一切皆在他手指间缠绕。逆着光,他走向她。看不清他的脸,可她下意识地觉得他在笑。
“上车,有人愿意送我们一程。”他伸出手。
不由自主地放松脸部的线条,她想笑,但没能笑出声。唇线略扬的时候,不知为何眼睛有点湿。
是他成全了她,轻而易举地将她带离这血腥充满暴虐的破旧皇宫中。不早不晚,刚好在她厌倦波吉亚一切的时候,刚好在她心灰意懒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
“怎么弄到车的?”坐在吉普车的后座上,她问。
“我曾经为洛克当过雇佣兵团的团长,这里的一些士兵同我都熟,所以愿意送我们一程。”他少有地点燃一支烟,并且为正在驾车的士兵也点了一支。
“我第一次看到你吸烟。”注意着暗色车厢内忽灭忽暗的火星,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老实说……”他狠狠吸口烟,语气也变得有些粗野,“……回到这里让我的神经无法不紧绷,这儿太危险,洛克、叛军、走投无路却拥有枪支的难民……一不小心,你就会死在波吉亚。”
“既然如此,你刚才为什么帮我?”
“那么你又为什么敢反抗洛克的命令?你是我看到的第一个敢反对他的女人。”
“不知道,也许那样做是我本意,也许不是我本意,只是我一时的愚蠢。”费叔旖抢下他嘴里的烟,也学着深吸一口,呛得直咳嗽。
“你是个女人,不要尽做男人们做的事。”他从她的指间取回属于自己的烟,一只手轻拍她的背帮她顺气。
“如果不是你,今晚我同洛克不会将事情变成现在这种结果。”她喃喃道,“他怕你,所以才勉强退一步。也因此我才能让他放了方兴艾,才能逼他结束我们的合作关系。”
“你惋惜吗?他可是你的财神。”
摇摇头,她疲倦地将头靠在冷而光滑的车窗上。
“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害怕自己会像父亲和哥哥那样死得不明不白,这次舅舅的死更让我确定从事军火生意的我必定也会像他们那样死去。被人背叛,被人枪杀,死去的时候连遗言都没能来得及交待……如果洛克在昨天被方兴艾说动,那么我们这次踏上波吉亚共和国无疑是送死……现在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第一次见面,余东就清楚她必定是一个异常坚强的女人。只是她此时的言语充满叫人怜惜的孤独感,脑海里一一闪过各种各样女子的脸庞,他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感到怀里的身体颤抖了一下,随即平静。
“没有人喜欢战争,没有人喜欢死亡……”他轻声低诉。
“那么为什么要发明制造武器?”他温暖的怀抱令她麻痹了思考。
“因为,强大的。”
“是什么?又是如何强大?”
好久没有被人拥在怀里,已经记不起上一次是何时在何地被何人拥抱过,她缓缓合上眼。前所未有的困意袭向她,在头脑尚清醒的最后一瞬间,她断断续续地听见余东所说的只字片语。
“……生存、权利、金钱、名誉,还有……爱情……如果我爱那个人,必要时相信我也会为她毁灭或者创造一个世界……”
晨曦从没有玻璃的窗户渗进简陋的休息室内,失去弹性的老旧布沙发,缺了一条腿靠一把木拖把支撑的桌子,断了椅背的椅子,到处是子弹孔的墙壁……一切并不陌生,余东坐在窗台上,眯眼观望着越来越耀眼的红日。费叔旖蜷缩在一条肮脏不堪分不清颜色花纹的毛毯里,似睡未睡的疲累模样,又似乎因为感觉到光线的温度而抖动着眼睑。只是如此简单的画面却让他产生曾经经历过的错觉……
不……
就算重复过上百次类似的画面,但他都不曾如此时般仔细打量或者感受过身边女子的存在。记忆里那些女人的容貌都没有区别,过于白皙而显得营养不良的肌肤,哪怕是湛蓝颜色的瞳眸也毫无生气,她们没有任何情感,即便是常人最无法忍受的屈辱与绝望也能以麻木呆滞的表情掩饰而过。他抱过她们,因为她们的要求。她们用身体换得食物、安全、生命的延续。他和她们做交易,因为她们需要,自己需要。他不是神,也厌恶自己以施恩者的身份做些无谓的同情怜悯。他是无信义无忠诚度可言的雇佣兵,不是救世主。然而费叔旖是他所遇女子中最例外的一个,她自信,甚至比任何男人都要自信,毕竟她是这个世界最大的军火商。她市侩,为了生意竟可以对洛克这等暴君谄媚妥协,他相信凡是她的每个客户都可以得到她最殷勤的服务。她固执,一旦决定就不愿反悔,哪怕是为了一个自己不在乎的男人损失最重要的客户。
“你想看我多久?”眼睛并未完全睁开,又迎着日光,然她仍是察觉到他带有浓厚打量意味的视线。
“如果你不打断我,我不知道还会看多久。”被发现也没有觉得不好意思,他回以微笑,“你什么时候醒的?”
“我什么时候醒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她伸个懒腰从沙发上站起来,做几个简单的动作活动身体。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他凝视她在光线中连续的朦胧身影,不由缓缓前倾身体,似乎想要将眼前的女子看得更仔细些。
“我曾听他们说过你各种各样的故事,比说我的更有传奇色彩。说你是什么胜利者,只要你出现在哪边的军队,哪边就能获胜。又说你在打胜仗后会消失一阵子,随即便会换一个雇主,而且你的忠诚度与战争才能是成反比的。”舒展筋骨后,她抬手看看腕表,离飞机起飞尚有段时间。
嗤鼻的不屑笑声,他从窗台上一跃而起,身体略向前倾避开头顶的窗框,轻巧地站在窗台上。短发在晨风中微微飞扬,一种不羁的姿态。
“你相信传言?”
“我只相信我的眼睛,我觉得你是一个物超所值的保镖。”她解开零乱的长发,任发丝披散于两肩,流泻出与阳光相辉映的光泽。
他望着她,明明对方仅仅是在做挽发髻的简单动作,然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淡薄模糊的侧脸竟有一种笼去他所有心思的吸引力。仿若早就习惯这样的情景,他着迷的同时却一点也不诧异。忆起小时候母亲离开他们之前,每日清晨也是这样梳头发,他忍不住发出无奈的叹息。
“怎么了?”她转首,为其不合时宜的叹息感到纳闷。
“我只是在为自己叹息。”他淡淡一笑,眼中闪光诙谐。
“哦?”
“我在懊恼,面前有一个非常魅力的女人,我却不能给她一个吻。”
费叔旖莞尔一笑,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听恭维话。
“你是在挑逗我吗?”
“你说呢?”他就着站在窗台上前倾的姿势向她伸出手臂,“过来,你就知道我究竟想干什么了。”
他是在挑衅她吗?她挑挑眉,一时猜不透他究竟是在开玩笑还是另有深意。偏偏她的个性不愿退缩,又或许他此时的眼神被日光照耀得格外温柔,她一扬下巴,一步一步投入他的怀抱。
诚如余东所言,他吻了她,因为他想吻她。柔软的唇,湿润的舌,欲逃离偏又纠缠在一起的难舍难分。霎时的激情,换来两人长久的迷惘。当他喘息着放开她时,耳边传来飞机降落的隆隆声。
“你的吻技不错。”故意将视线投注于不远处的私人飞机,她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调侃。
“希望还能有机会为您效劳。”他跳到地面上,在费叔旖尚不及反应时,便一把抓住她的手一同狂奔起来。
原本想要挣月兑的,这样与异性手拉手奔跑的事情她一次都不曾尝试经历。可是又觉得今天醒来后看见的余东像个孩子般任性直率且不乏可爱,连带着自己的心情也似乎回到了那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
就这样玩一次吧……
迎着微凉的风,被他暖而有力的大手紧紧抓着,她不由产生被爱着的幸福错觉。他像是一对带给她自由的羽翅,令她体会到自由飞翔的快乐。
终于还是要告别这片带给自己无穷财富的战乱大地,终于抛开内心最后一丝犹豫挣扎……
就这样吧,管他以后会变得如何不堪与无望,重要的是自己此刻的心情。余东抛开所有恼人的思绪,只告诉自己――抓紧费叔旖的手,哪怕从此后相隔天涯海角,就此一刻也必定能成为彼此记忆中恒定的画面。
“东,如果你在某一天遇到你喜欢的女子,你会怎么做?”很多年前,一个被迫沦为妓女的年轻女孩以疲倦的声音问刚成为雇佣兵的他。
“为什么问这个?”他用自己薄而锋利的飞刀为她削断分叉的发端。
“只是好奇,我觉得你这个人时而无情,时而又特别温柔。”
他没有回答,女子便也没继续追问。
当日下午伊斯文的军队攻进两国交界处的破落古镇,妓女被流弹击中身亡。她就死在他的身旁,临终前没说别的话,只是再次问了早上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
“如果……你在某一天遇到你喜欢的……女子,你会……怎么做……”
“我会拉着她的手,在阳光下一起奔跑。”他抱着她,手指穿过她柔顺漂亮的金色发丝。那耀眼美丽的色泽仿佛是流泻过指间的光线,一瞬而逝的遗憾及空虚。
“果然……”一头金发的女子悲伤地阖上双眼,“……我不是你喜欢的……”
确定怀里的女孩已不能再呼吸,他放开她,举起机枪凛然地冲进战火弥漫的硝烟里。他知道自己是一台战争机器,是一个没有忠诚度可言的雇佣兵。将所有温热的情感埋葬于浸染满人类鲜血的大地底下,他明白自己或许永远都没有可能实现自己亲口所说的回答。
只是……
一年又一年过去之后,他竟有了类似少年时的单纯心情――只想拉着某个人的手,一同酣畅淋漓地在阳光下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