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九龙齐聚,难得围成一大桌,联络联络感情。
螭吻一坐定,等着哥哥们问出同一句老话──“惊蛰呢?没跟着你一块儿?”
很意外,没人问。
眸光由大哥开始,一路扫到八哥,还是没人问。
真是……不太习惯。
“今天,怎么没人问我,惊蛰叔人呢?”螭吻忍不住自个儿提了。
他还以为,那问句,已经变成三餐问候语,早上问一遍,中午再一遍,晚上又一遍。
几名龙子回视他,仿佛这是多幼稚的问题。
“何必废话问?人,不是走过来了吗?”
四龙子努努下巴,看向螭吻身后,正逐步接近的身影。
闻言,螭吻回头,果然看到惊蛰脚踩稳健步伐,穿过碧红珊瑚林,往此处走来。
太意外见到他,螭吻一时反应不来,只是瞠着眸,忘了要眨。
惊蛰已到他面前,手中之物,搁置螭吻桌上。
丙长如茄,水蓝澈透,像琉璃烧制的精巧玩意儿,数数共有六颗。
“鲨口花之果。”惊蛰说。
螭吻这才回过神,口吻讶异:“你当真去取了?!”
“你不是说要吃?”惊蛰答得理所当然。
“你没听说过鲨口花的事?!寻常人根本不会去自找麻烦吧?!”螭吻没看鲨口果半眼,反倒瞪向他,像是瞪着……一个疯癫之徒。
“因为你要吃。”惊蛰仍只有单一答案。
而这答案,胜过了取丙的困难。
“给我看你的手!”螭吻嘴上说着,动作更快一步,直接拉过来。
惨不忍睹。
惊蛰双腕上的护甲,几乎融蚀殆尽,只剩半圈勉强挂在那里,指一抠,残屑掉了下来,护甲之下的手,自然无法幸免。
蚊有薄鳞,不及龙鳞坚硬,面对鲨口花汁液,连龙鳞都护不住,更何况是蛟的薄鳞!
惊蛰的两只手臂又红又肿,呈现极不自然颜色,不知泡进多少朵的鲨口花之内,更不知泡了多久。
“你不要你的手吗?!让魟医瞧过了才来?”螭吻问了个自己都可以否决的问题。
“没有。先送鲨口果来。”惊蛰神情平静,好似伤了手的人,并非是他。
“啧!我就知道!”
“我先带他去找魟医!”螭吻匆匆对兄长们说,拉着惊蛰直奔药居。
几位龙子谁都未先开口,只是瞧着──感情挺好的“叔侄”走出视线,良久过后……
“那个惊蛰叔……意外的,是个好长辈嘛。”四龙子突然冒出一句。
几双眼全瞟过去,其中,没有附和的,只有毫不苟同,以及──
“你那只龙眼看到,惊蛰是个好长辈?”
“他若是,咱们几个怎么一点也没被疼爱过,别说鲨口果,连路边的小海栗,都没吃过半颗!”
鲨口花汁液并无剧毒,只是沾上皮肤,不是件好受的事。
魟医调配一缸药汁,让惊蛰浸泡双臂,未达一个时辰,不许起来──这番话,魟医不敢命令之,只敢用请托的商量口吻。
倒是一旁的螭吻,双手叉腰,喝令道:“我没点头之前,你的手,不许离开药缸!”
魟医以为,接下来……会听见惊蛰冷冷回嘴,但,没有。
惊蛰很乖、很听话,双臂伸入缸中,一直浸至上臂,维持不动。
“有、有没有这么温驯呀?!”
“外头的传言,果真不假,惊蛰与九龙子……”
魟医眼珠子骨碌碌转,反正有九龙子盯着,他待在这儿毫无作用,还是赶快去外头说说八卦……呀不,是去忙正事。
趁两人不注意──也压根没人去注意,魟医一溜烟,跑了。
“鲨口花之果,你不先去尝尝?”
浸药过程中,惊蛰开口,没忘掉他费心取回的果物。
“急什么,怕我食言吗?我螭吻答应了要吃,就一定会吃。”螭吻不是言而无信之辈,说着担保。
见惊蛰没答腔,仅用湛蓝色的眸瞅着他,好似没亲眼见他吃,他便不肯相信。
螭吻翻了记白眼:“你乖乖泡着,我去把鲨口果拿来,在你面前吃掉,总行了吧?”
螭吻来去匆匆,不一会儿工夫,带回三颗鲨口果。
“我留了三颗给我哥哥们尝,他们也算是你侄儿,不介意吧。”
“嗯。”这声嗯,像由鼻腔,冷冷哼出。
螭吻顺手拎了柄薄匕来,思忖着,该从果子哪处下手。
匕尖插进果间,整个果子虽带淡淡蓝色,仍是透澄的蓝,能清楚看见刀尖的位置。
再抽离薄匕,没半滴果汁溢出,螭吻凑鼻去闻,闻到些些果香,很浅,是相当舒服的味道。
他咬一口,咀嚼的动作稍顿,表情倒分辨不出好吃与否。
又咬一口,这一回,一鼓作气吃光一颗鲨口果。
“滋味如何?”
“对厚,你辛苦去取回来,也亥尝尝味道。”螭吻虽爱吃,却不吝分享。
惊蛰双手仍泡在药缸内,无法自行取食,螭吻难得贴心,将鲨口果切成小块,方便一口吃下,拈到惊蛰嘴边。
药缸里,热烟腾腾,氤氲着脸庞。
透过蒙烟望去,是螭吻堆满笑靥的脸,不改稚气,同样精致漂亮。
“来,呀──”螭吻等着要喂他。
平时,总被抢着哄喂的螭吻,鲜少有机会喂人,倒颇觉有趣,黑眸笑得更弯。
平时,绝不可能被喂的惊蛰,没人胆敢拿他当小女圭女圭,要他温驯张嘴……
“这不是顺从,只是……博取信任。”
惊蛰张口,咬下时,说服自己。
一入口,酸涩味呛上,苦味随后产生,透明状的果肉,像凝固的肉冻,只感却很糊烂……
“……不好吃。”好不容易咽下那口果肉,惊蛰发表感言。
“是不怎么好吃,原来,鲨口果是这味道。”螭吻点头。难得完全同意惊蛰的说法,所见略同。
说话之际,又削了一块,自个儿吃。
“不好吃你还吃?”惊蛰对他的行径全然不解。
“我话不是已说在前,你取回果子,我便吃?”螭吻反问。才奇怪惊蛰何必多此一问。
“那是因为,你当时不清楚鲨口果的滋味,如此……微妙。你若不想吃,可以不要。”惊蛰并不因此生气,毕竟它确实不美味。
“我什么都食,就是不食言。”螭吻很有原则,不会耍赖,嚼了几口,他突然想到,神情转为认真:“咱们糖包子的恩怨,到此为止,你的歉意,我接收下来谁也不再拿这件事说嘴、刁难、记恨。”
正因恩仇尽泯,螭吻才有好心情,与他多聊这些,否则,面对他厌恶之人,多讲半句,他都嫌烦。
“日后,记得待人和善些,别老露出冷颜吓人,当有人笑脸以对时,央托你卖个糖包子给他,别再死不答应了,惊蛰叔叔。”
“死小表,教训起他了?”
那声“騺蛰叔叔”,喊来太甜,甜得太腻,让惊蛰露出一抹──嘴里被塞了颗糖饴,满口全是蜜丝丝滋味,他最厌恶的甜味──鄙夷。
第二颗鲨口果完食,螭吻又要朝第三颗进攻。
惊蛰锁眉,欲伸手阻他,要他别再勉强吃下,螭吻更快些,出声喝止。
“嗯──手!”一个时辰,还没到!
惊蛰甫探出半截的手臂,竟又缩回缸内。
“……这不是听话,还是……博取信任。”惊蛰立刻在心里补充,不知是想说服谁呀?
螭吻一瞬间,瞟见惊蛰臂上的蛟鳞,逼鲨口花汁液蚀蛀,有好些已受损,不由得有感而发:“蛟鳞真不济事,根本没有保护力,还是龙鳞好,起码分毫不伤。”
“这是炫耀吗?”
“谁不知道龙鳞比蛟鳞好,若能选择,他也渴望拥有一身龙鳞!”
螭吻这番话,听来刺耳无比!
“你一定很怨自己不是龙吧?怨老天不公,把你放进蛟物躯壳内,害你比别人辛苦一倍,眼睁睁看着有人毋须怎么修炼,天赋上,硬是胜过你。”
惊蛰冷笑。
“是呀,你口中的“有人”,不正在我眼前,笑容张狂,说出连番废话?!”
好吧,笑容不张狂,只有淡淡的扬唇,可惜,语句中的每一字,都扎刺惊蛰心口。
越是事实,越是尖锐。
“我也觉得真不公平……说不定,你,比我更适合当龙子。”螭吻乌亮的眸,直勾勾地,与惊蛰讶异的湛瞳,互视。
心中对螭吻“不公平”之说,存有惊诧,转念一想,八成这死小表故意说反话,以退为进,以同情为嘲弄。
“为何这么说?”惊蛰不介意听听,这死小表还想说什么浑话。
“龙的天赋,由你来使,应能尽兴发挥,做到像我大哥二哥武艺精深的地步。可我没博大野望,也不渴望成为战龙,就算把我放进蛟物躯壳里,我九成九还是过得悠哉、快活,和现在没啥差别。”
龙与蛟,旁人看来,或许天差地别,对螭吻而言,却是相同的。
从螭吻眼中,惊蛰看不见矫情,读不着酸讽,但他并不相信这是由衷而发的心里话。
暴殄天物。
墨鳞金骨,是一具多特别的躯体,旁人求之,难以得,却给了一个毫不上进的死小表。
“是你不懂身为‘龙子’的好,抑或,应该这么说,因为你已是龙子,才能说出这种──风凉之语。”
“我口吻很风凉吗?”螭吻眨了眨眼。
原来,他实话实说,听在人家耳里,难月兑“风凉”二字?
他又笑了:“那抱歉啦,让你误解,我确实无意风凉讽弄。兴许这些话由旁人来说,才有说服力,身为龙子,说了也没人信,还当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哼,你确实是,小表。”
“你取鲨口果时,遇到不少困难吧?”螭吻不再提龙与蛟,改问了其他。
“没有。”并非惊蛰嘴硬,只是他从不示弱。
“手都弄成了这样,还说没有?”螭吻睨他。
他一点也不觉得,此刻逞强,有何勇猛可言。
“以后,要是还有人叫你去做危险的事,你要懂得拒绝,别傻乎乎去完成。”螭吻告诫道,表情认真。
“真想提醒、提醒你……叫我去做危险事的人,就是你。”
“手还会痒吗?魟医的药汤只能舒缓,无法即刻治愈。”
“不碍事。”错觉吗?他在螭吻脸上捕捉到些许担忧。
死小表……挺窝心的,神情有些可爱。
是了,他甫取回鲨口果,回到螭吻面前时,螭吻他……也是最先露出紧张的人,逼着要看他的手。
包是螭吻急急忙忙,强拖着他,赶至药居。
他半字都不用说,螭吻已经向魟医说了长串,要魟医快些弄药来……
而也在此时,惊蛰才想到──
忘了把掠食丹,放入鲨口果中,让螭吻吃下。
也罢,下回吧。
“泡完药汤,还要连痒七天哦。幸好,你看来不太怕痒,应该是没什么关系啦。”这一句,真的说得很风凉,一副“爱莫能助”的无辜。
惊蛰撤回所有前言。
“死小表就是死小表,一点也不可爱。”
这算是……喂食成功?
看着专注进食的螭吻,惊蛰无法否认,是种享受,更是得意。
他终于愿意吃他带来的食物,吃得津津有味。
不似小鱼啄米那般,小口小口吃着,而是属于男孩子的豪迈,用着对食物最高敬意──爱,就是把它吃光光──的态度,狂风扫落叶,一匙一匙往嘴里送。
眸,因满足,弯成漂亮勾月状;唇角沾有红藻泥,来不及吮去,有些狼藉,却无损他的俊稚。
每一口吃进嘴里的食物,像是无比美味,餍足了他的笑。
而他一笑,喂食的惊蛰感到自豪,比练成一式新招,更加喜悦。
但惊蛰不心急,不愿有任何不确定,又等待了六日。
这六日里,持续喂养螭吻,以新奇美食、精巧小点、特殊菜肴……螭吻来者不拒,样样完食,对他豪无戒心。
他可以笃定,掺入掠食丹的时机,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