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昏侯。
东昏侯是朝野上下莫无不敬的人物。他持有开皇圣帝所铸的丹书铁卷,可重罪免死减刑,因此朝堂之上呼风唤雨,无往不利。即使群臣、百姓都清楚他欺上瞒下,残害忠良的罪行,也是敢怒不敢言。
他好美色,喜戏曲,故而,圣朝的风气也趋向于此。
师潇吟正端坐在东昏侯府的雅韵阁静候召唤。他代表“小四喜”来到东昏侯府献艺,凭借其精湛的唱功和绝色容颜取得了东昏侯的喜爱,在曲终人散后特别留下他,名义上是相见恨晚,把酒对酌,实际上便是等待宠幸。
东昏侯待他还是不同的,至少没像往常那样立刻召他人房伺候。
不过,那又如何?
懊来的躲不了,始终是要面对,不过是早晚的问题。他披散着的长发垂曳肩头,透过微曦映出一层黑亮的光泽,宛若误坠尘世的谪仙。铜镜中的人半嘲弄似的扬扬唇角,狭长的凤眼微眯,敛藏其间的幽遭——
“当初为什么会当伶人?”
“潇吟的先人乃乐祖师旷,而我尊敬的父亲也是伶人。”
“原来是从父,没有自己的喜好在里面吗?”
“……”
“你唱的曲子悠远中带着幽怨。”
从某方面来说,不得不承认东昏侯是个懂乐的知音人。如果他不是令人发指的贪官佞臣,如果不是他害死那么多无辜的人,或许他也不愿意这样做……
正胡思乱想着,眼前出现了五根摇晃的玉葱指。
“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大美人?”嗓音的清脆稚女敕说明了来者的桀傲。
师潇吟眨眨长睫,凝视着眼前明媚的少女,温言道:“姑娘是?”
“你不懂礼数吗?”少女一叉腰,冷哼道,“我先问,你先答!”
“师潇吟。”他不想与这刁蛮的少女抬扛,那样太费神。
“你凭什么住在雅韵阁?”少女噘着嘴道。
师潇吟皱了皱眉,淡淡地道:“此乃侯爷府的安排,潇吟客随主便。”听她说话的时候,心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晓满和他拌嘴的娇嗔模样,脸上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怀眷之色——那傻姑娘每每和他争执,总是弄得面红耳赤,她看上去尖牙利齿,其实心软而细,一旦发现他的异样,就会立刻浮现出紧张的神色,真是个……可人儿啊。
唇边的温柔让少女呆了一呆,竟再也无法凶巴巴地去吼,只干涩地道:“你可知这是何地?”
“来而不往非礼也。”师潇吟不答反问,沉静地说,“姑娘不觉得先该自我介绍一下?”
少女的话被堵回,有些不服,却没理由抗议,扁扁嘴:“娘叫我宝烟,我是这个侯爷府的大小姐。”
原来是东昏侯的女儿。
师潇吟了然地点点头——难怪如此嚣张任性。
“这里是前朝第一才子宁王住饼的宅子,我娘是名门之后,却一辈子都没法进来,而你一个戏子竟不费吹灰之力就住了进来——”宝烟小姐说着眼一红,点着他令人艳羡的容颜,“我且问你几个问题,你回答上来就罢,回答不上来则自己卷铺盖滚,莫等人赶!”
“侯爷有令,要我在此等后。”他平静地回答,情绪未起波澜。
“你不就是靠色相攀上我爹,妄想一步登天吗?”宝烟厌恶而轻蔑的冷笑道,“一个不要自尊的无耻之徒不配住在雅韵阁!”
“我的自尊从不奢求别人给。”师潇吟神情自若地回答,“从当伶人的那一天开始,就注定了。”
“你——”宝烟一咬牙,问道:“好,你到说说看,放眼天下,这当世第一人该是谁呢?”
师潇吟轻轻一笑,“皇帝贵为天子,决策千机,自是第一人。”
宝烟得意地一撇唇,“你别高兴得太早,我的问题还没真正开始!”她出的题连当朝三甲的状元、榜眼和探花都束手无策,就不信一个戏子能懂。哼,若是不能回答,那就是侮辱雅韵阁传承百年的高洁。
师潇吟似乎有些明白她的恼意,叹息道:“好,请说。”
“既然皇帝贵为第一人,那怎么本朝重臣出入的尽是我东昏候府而非议政的朝堂?”
师潇吟刚想启唇,脑子灵光一闪,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淡淡地望着她,摇了摇头,“小姐煞费心思,究竟有何目的?”
“废话少说,不会就滚!”宝烟盛气凌人。
“我若简单地答复,你必然不肯罢休。”师潇吟倦意凝眉,修长的手指点着眉心,“也罢,说便说了,反正潇吟也非名利场中人,无可顾虑。”
“你要说就干脆点儿,拖泥带水,想挨到何时?”宝烟不耐烦了。
“皇帝年幼,太后力孤,孤儿寡母自然要找台柱子支撑。候爷心术颇高,手腕灵活,乃是上上人选一而见风使舵是臣子生存之道,侯爷权倾朝野,树大招风并不奇怪。”见宝烟面色铁青,他径自说,“小姐的问题尖锐刁钻,即使那些官场中人心知肚明,为前程着想又怎能道破这答案?侯爷既是小姐之父,小姐就不该任性,孰不知‘树大招风’?”一番剖析言辞犀利,不卑不亢,极有风度。
宝烟怔愣住了,没料到他竟真敢直说出这大逆不道的话,察觉形势被他在谈笑间轻易扭转,“你好大的胆,不怕我爹动怒杀你的头吗?”
师潇吟微微一笑,坦然地道:“小姐,侯爷操纵权术最忌他人隐讳,我若闪烁其辞较之坦白直言会更加危险。”顿了顿,他自信地反问:“你要考验的便是一个人的胆识果敢,不是吗?”
她不禁又敬又恼,心道:一个戏子,怎么明白那么多?而且,思维之敏,见地之高,绝非常人所及。
她一跺脚,喃喃地道:“可惜。”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他苦笑了一下,这辈子听得最多的恐怕就是“可惜”二字。
爹爹去世前说可惜他生在师氏没落之家,不得——展鸿鹊抱负;师父收他入门时,说可惜他身体孱弱不禁风雨;图穷大娘说可惜他生不逢时,半生被一张皮囊所误;而今东昏侯的大小姐也说可惜……
可惜什么呢?
这个世上又哪来那么多的光阴去可惜?
只有一个人,从没对他说过这样的惋惜之词,而真正珍惜现在的他。
奈何悲哀的是,那个人却一定还在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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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王寺。
熏烟缭绕,香火鼎盛。
上香归来的东昏侯一行人,慢悠悠往回走。当东昏侯的轿子转过柳家胡洞之后,一道娇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拦在路当中,截住了宝烟小姐和师潇吟紧随其后的轿子。
侍卫刚要撵人的时候,宝烟掀开帘子,往外探头道:“是谁拦路?”
一名身穿鹅黄衫子的小女子跌坐在前面,发丝零乱,嘤嘤地啜泣:“小姐,民女家乡闹灾荒,爹爹带着我来京城谋生,哪知一病不起,在客栈就那么去了。我—个人孤苦无依,没有银两给爹爹办后事,听说大小姐今日上香路过,希望您发发慈悲,看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份上救济救济小女子。”
宝烟刚要说话,就听旁边师潇吟的轿子里传出冷淡的声音:“天下没有空掉的银两,你凭什么让别人白白救济?”
看不出这个师潇吟是个无情冷漠的人呢。
宝烟对他好不容易产生的敬意也随着周围百姓的窃窃私语而变淡。她父亲东昏侯在百姓中的口碑如何,她不是不清楚。既然有个稍稍扭转的机会,她做女儿的纵然不喜父亲的言行,也不能不袖手旁观,算是尽最后一丝绵帛之力吧。仿佛与师潇吟斗气一样,她抬起皓腕,倔强地道:“看你其情可悯,我就为你父担下办后事的银两。不过嘛,你得人府为奴,当个跑腿的丫头,如何?”
“谢小姐再造之恩!小女子来生结草衔环,也不敢忘。”那姑娘头也顾不得抬,一个劲儿地下拜,直到轿子从身边过去,还不敢抬头。
只有师潇吟若有所思,揉了揉抽痛的额角,轻轻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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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潇吟在窗下练书法。
结庐在入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现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还与。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低低念完最后一句,神魂俱荡。搁置笔,他负手而立,仰望着湛蓝的天空,也不知在想什么。
“明明是理屈词穷,还说什么‘欲辨已忘言’。”尖锐的讽刺声在门外响起。
师潇吟的身体微微一僵,却未回首,刺痛的关节泛白,“身为一个大户人家的丫头,是这样没规没矩地随便闯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