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满一怔。
的确,江湖上的人谁不知“诀尘道人”的古怪脾气?他一生弟子无数,遍布大江南北,但真正习得精髓的人却少之又少。那些博得真传的弟子大多在罗浮山上潜心修行,鲜少涉入尘世,所以对外面的花花世界知之甚少。除了偶尔一两次的返乡,他们基本上都与同门一起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
这都缘于“诀尘道人”的好恶——
他是一个喜静成癖的道人,只有极度偏僻、隔绝的环境,才有心情去研究新的绝世武学。传道授业也一样,他看中的精英翘楚一律带回罗浮山,而那些挂名的弟子无非是彰显门派声望的棋子罢了。至于带回的弟子,除非能打过他不时新创的绝学,否则没他的准许绝不准私启下山,一旦犯门规,便要挑断其人的四肢筋脉,以示惩戒。
这种狠觉的手段使得罗浮山上的弟子对他敬畏非常。诚然,“诀尘道人”宠爱晓满是事实,町并不代表纵容她再三挑衅。
“如果……”晓满深吸一口气,一字——句坚定不移地道:“师父不能原谅我的所作所为,那我也只有逆水行舟了。”大不了就是一死,反正她绝不能在重要关头退缩。
东野宝卷点着眉心,叹息道:“东昏侯的四个护卫,个个身手非凡,你确定自己能全身而退?”若为此赔上性命,他又是否能对她继续守诺,保持缄默?
“能按我所计划的步骤来,自然能全身而退。”她神色幽幽,“我明白硬碰硬的代价……串红台,也就势在必得。”一瞪东野宝卷,“不准你再碰师潇吟一根毫毛!不管他心里如何扪‘算。总之,你若行加害,休怪我不顾同门之谊。”
“这是警告还是威胁?”东野宝卷的口吻里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险。
“你当做是警告或威胁都行。”晓满眨眨眼,也不避讳让他知晓自己的意思。
“如果我一定要杀他呢?”他—眯眼睛,叛逆的因子涌上胸口。
晓满拍案而起,怒声道:“你为何要杀他?师潇吟是不谙武功的凡夫俗子,杀他会让你更有成就感吗?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东野宝卷世不甘示弱地吼道,“我不可理喻的话,就不会站在这儿和你理论!我会在接到你的传书后就来此杀了师潇吟,再把你绑回去见师父!”
“然后受到师父赏识,从此平步青云?”晓满定定地瞅着他,“你真的会是这样想的?宝卷——”声音陡然一沉,“别逼我恨你,离他远点儿。”很肯定他能听得懂她指的“他”是谁。
“逼人者人还逼之。”东野宝卷抱肩而笑,笑得鬼魅,“满姐姐,很早以前我就说过,只要是你喜欢的,我都会想尽法子帮你达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就算你无情,我却不能无信。”即使她不记得曾答应他什么,但该为她做的事,他还是会尽力去完成。
无情?
他说她无情?
晓满被这几个字给锁住了,她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人觉得无情。
她根本没有逼谁啊,望着对面熟悉的脸孔,她却觉得陌生。
“师潇吟……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先不动他。”东野宝卷好不容易松口,稍退一步,灼灼的视线未离开她分毫,“满姐姐,等我真的‘动手’,那时再说什么都太迟了……”言罢,翻身跳窗而出,消失得无影无踪。
“宝卷——”晓满急忙去拉他,奈何抓空。他奉师父之命来带她回罗浮山,倘若不能尽快完成此任,他所受的惩罚会比她更严重。
晓满吹灭了快要燃尽的蜡烛,长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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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真相!
师潇吟踉踉跄跄地回到自己的卧房,双臂吃力地撑着虚弱的身子,一双狭长漂亮的凤眼此刻正呆呆地凝视着铜镜中的人——说是人实在勉强——那惨白的肤色和憔悴的模样,加上零乱披散的长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呵呵呵……”凄惨的笑声由小渐大,直至歇斯底里。生平第一次,他动了心,谁知道却是被人当孬种利用?!这个世道的残忍,他舌忝尝的还不够多,所以老天爷才派人来继续折磨他,是吗?究竟是她太厉害,还是他太糊涂,怎么素来看人透骨的他会败得一塌糊涂?
讽刺,天大的讽刺!
一滴滴滚烫的液体落在地面上。由于情绪过激。他背上的伤口在张裂,血水浸染了雪白的衣衫。潦黑的发丝掩盖了他的表情,但颤抖的身躯依然泄露了他的苦涩。
“天,毕竟无情只自圆……谁传语?花月要相怜。天,多事蟾钩要上弦。从何缺?只为有团栾。天,惯把情缘做幻缘。无人会,生死苦缠绵……”在片刻沉默之后,他断断续续地曼吟。
这是一代名伶师流风在妻子颜回雪过世后,时常在儿子面前吟诵的小令。当年的师潇吟年龄尚幼,听了只觉得熟悉,并未有更深的体会。如今,心中的悲苦和绝望溢满心扉,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这阕词。
莫大的苦痛无法言明,最后忍不住要责怪上天!
现在的他和二十多年前师流风的心情如出一辙。难道,他还要重蹈父亲的覆辙吗?师父告诫过他:“戏子无情。身为戏子,一旦有情,你就和有血有肉的普通人没了区别,到头来,受伤的必定是你自己。”
所以他总是置身事外,总喜欢看墙上挂着的一张张脸谱,把喜怒哀乐统统掩藏在面具之后。
但是……
那张虚伪的面具在碰到她的时候便悄悄裂开了缝,然后慢慢月兑落,将他的保护屏障突破,而后恣意践踏,相随的尊严亦付之一炬……
门外的动静拉回他的神志。
师潇吟抹抹疲惫不堪的脸,慢吞吞地重回榻上,佯装沉睡。
门发出“吱呀”一声细小的响动,娇小的身影蹑手蹑脚地进入屋内。左右看看发现没有异样,才放心地来到层层幔帐前。
“大师兄……”她低低地呼唤。
岑寂,除了他浅浅的呼吸之外一片岑寂。
“大师兄……”一抚睡穴,确定他在沉沉的梦中,她才敢颤巍巍地伸手为他轻试额上沁出的汗,“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冰凉的指尖顺着他那优雅的轮廓曲线缓缓下滑,语调却显得低切,“我是不是真像宝卷说的那般无情?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同时利用了你?我只想着为爹报仇……师父和宝卷与此无关,便不该被卷入这场漩涡。我惟独对不起的是你、还有对我很好很好的图穷大娘。我在撒谎,利用你们对我的好来报复。其实,我虽恼过、怨过,却始终放不下——你对我期望很高的,是不是?但我不是纯粹来此学艺的诚心之人。我怕你知道真相后……会恨我……我不想让你恨我。说我自私也好,尽避是欺骗你,我也在希冀着你的温柔。”哽咽的话僵在唇边,“别人不稀罕你内心真实的一面,只看重你逢场作戏的风情,可我稀罕——我稀罕!你把自己困在一个小小的壳子里,我看了会……难过……”
回头看看墙壁上挂着的一张张脸谱,她忿忿地道:“戏子又怎样?说什么‘面具下的不重要’,胡说!那些脸面再鲜活,终究不是你自己的喜怒哀乐,又有何意义?我不懂你为何要折磨自己……或许是我之前做了许多令你生气的事,所以你难以接受我的弥补,才会觉得我做那些东西是在怜悯你吧?怜悯?你竟认为我在怜悯你?你是需要怜悯的人么?呵呵……我听了图穷大娘的话,我自己最最清楚……你知道吗?心疼和怜悯是截然不同的。听到你受苦、看到你流血,我不是同情——而——而是——你睡了,我说的你也听不到。”
她脸上不禁微微泛红,小猫似的在他瘦削的脸上怯怯地一吻,“我豁出去了!反正走到如今这步,已是进退维谷。或许,将来也没机会再和你说说心里话了……总之等到串红台后,我会还你一个清静。那时没人再气你,也没人令你受伤流血……”
难舍的秋波在他身上留恋不去。
晓满给他盖好被子,自言自语地道:“你说要懂得爱惜自己,那你可曾爱护自己了?我这个样子即使受了伤也无妨,但你不同——那么美的人怎能允许有缺憾的存在?”
时光若沙粒在指尖流逝。她已忘记来了多久,只静静地守在床边,一贬不眨,生怕错过什么似的。
最后,她霍地站起身离开了屋子。
当门关上之时,从梁上跃下一名发红如焰,眼内透着精细光泽的女子。她斜靠在榻旁,淡淡地道:“小子,人都走了,还想装到何时?”
话音一落,闭目的师潇吟缓缓地睁开双目,微露一丝笑痕,“原来图穷大娘的轻功也很了得,不然,小丫头不会没察觉的。”
“你是夸我还是夸她?”图穷大娘似笑非笑地扬扬眉,一张难看的脸出奇地引人注目,“我自知没她的轻功好,不过是小丫头心不在焉,才未洞察。你以为我教你的几招三脚猫有多厉害?顶多不至于被她发现你没昏厥,仅仅是受制难以自由行动罢了。”
“她确实是个出众的姑娘。”师潇吟的面容浮现出一层难以捕捉的暖意。
“呦,变卦了?刚才还咬牙切齿,怎么一会儿的功夫就变了个人?”图穷大娘有几分耐人寻味的莫测表情。
“大娘,莫再寻我开心。”师潇吟无奈地苦笑着。若不是这个来自西域的图穷大娘心疼他,教其一些防身术,刚才被晓满那么“一点”,便真要睡去了。睡过不去不打紧,麻烦的是他会错过好多真相……
图穷大娘解了他的穴,笑着道:“哪,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早从他答应单独教晓满曲艺之时,她就隐约意识到这两人的关系非同寻常。
师潇吟活动活动僵硬酸痛的四肢,幽柔的眼眸打量着她,“大娘在说什么呢?”
“呵呵,小子啊,你心里的弯弯,具体的大娘猜刁出。”图穷大娘点点他的眉心,“但你现在的样子,一看就是有了主意。记得,好自为知啊。”
师潇吟一敛眉,“大娘,人有很多时候是身不由己的。即使不愿,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或许之前还有许多不确定的因素,可经过刚才的一番“体验”,他已做了最快的打算——
那个迷迷糊糊的小泵娘啊,表面上冷静,似乎对什么事都能干脆地放下,实际上冲动冒失,对什么都难轺易释怀。
他真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坠入无底悬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