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潇吟冷冷地逼视着他的眸子,直视眼底深处,毫不客气地道:“你就是这样自以为是,所以,今生今世注定失败!”
男人捏着师潇吟下颌的大手青筋浮现,体内的血液在瞬间沸腾,怒火立即爆发至顶点!他的口吻弥散着危险的气息,随时都有扑向猎物的可能。
“什么?你胆敢再说一遍,信不信我会活活掐死你。”
师潇吟镇定自若,眼都不眨一下,淡然地说道:“你就是掐死我,也不可能改变这个事实。”
男人闻罢,愤怒地掐着他的脖子,一点点收紧,几乎可听师潇吟的脖颈上发出细微的挫动声响。
师潇吟面若枯槁,惟一不变的是脸上始终挂着的那抹浅笑,仿佛此刻受苦的人不是自身——
抛去一皮囊,月兑离三界苦。
男人握着师潇吟脖子的手慢慢松开,然而面庞上阴冷的笑却蔓延开来,诅咒般的呢喃在他耳边奏响:“我了解,你绝不是一个甘愿被人威胁的人。不过,你给我清清楚楚地记住一点——孙猴子本领再大,照样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现在,是我有心忍让,等真把脸撕破时,纵然你有天大的本事,我也不会手软!”
师潇吟急促地喘息,几乎贪婪地汲取着新鲜的空气,待到没有力量支撑虚弱的身体,就只能伏卧在榻上,一根手指也难挪动位置,“你在西域长大,可曾听过中原有句古话:宁喝开眉粥,不吃愁眉饭?莫寒生,你纠缠我家几十年,为的究竟是什么?一口气?一段怨?还是一个没有理由的理由?折磨我多年的同时你自己就不觉得累吗?”
莫寒生眼中的火簇在一刹那间变得更加炽烈,宛若熊熊烈焰,暴涨的怒意足以焚烧世间万物,“也许,我做的事在你或世人眼中毫无价值,甚至卑鄙无耻,那又如何?总归,我的的确确达到了目的——负我的人痛不欲生,这就够了,哈哈哈哈……”
狂浪的笑声中掺杂着诸多的复杂情愫,师潇吟不是听不出来,凝视着眼前张牙舞爪的嚣张脸孔,他能报以的仅是怜悯的一笑,再多的便是施舍的眼神。
可恨之人只有可怜之处,乃是亘古不变的真谛。
莫寒生解读出师潇吟的意思,他阴鸷地把玩着粗壮的五指,一点榻上人的殷红眉心,阴郁地说:“早晚,你会后悔有一双勾魂摄魄的眸子。潇吟,别让我对你彻底失望,不然,后悔的人一定是你而不是我。”言尽于此,黑袍袖一翻,卷入夜幕的掩护中。
人已去,师潇吟无力地掀了掀嘴唇,欲再出声,却发现喉咙疼痛难忍,无法吐出半个字。
脑中回想起方才莫寒生临走前的话,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挣扎着起身,磕磕碰碰下了床榻,甚至连外衣都来几不及穿,便匆匆忙忙地跑出小筑。
到外面的空地上,他骤然停下脚步。
因为——
一道娇小的身影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晓满!她一个人还待在他画的圈内,嘴里滴滴咕不知说些什么。至于手和脚则在不停地笔划。让他更惊讶的是,晓满重复的全是他之前示范《三尺白绫》的动作和唱腔。
好聪明的人儿,他仅演示了一遍,小丫头就掌握了其中的三昧。
除个别的措辞有些出入,其余的基本要领她都一一描摹出来,绘声绘色,妩媚动人至极。
欣慰的笑自唇角勾出,师潇吟远远地、静静地站在小筑门口,倚栏观看,任夜风在不知不觉中侵袭他的四肢百骸,足下亦不曾移动一寸。
一个是痴痴然练了一晚上,一个是怔怔然看了一晚上。
漆黑的夜晚,还有第三个人以他那冷绝卓然的眼神窥视着小筑,浑身上下笼罩着浓重的煞气,直惊得鸟兽四散。
不为人知的重重阴谋与冷森诡谲悄悄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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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渐渐泛白,微曦初现。
晓满抹去额前的细汗,拍拍肿痛的胳膊,又敲敲双腿,转身刚要去提水,正迎上小筑门前长身玉立的白衣男子。
“大……大师兄?”晓满以为自己看错了,用力揉揉两眼,他不是一气之下拂袖而去了吗?
师潇吟看不出有何表情,虚弱的声音困顿不已,“练得很好,不错,只是有一些细节要注意到啊。”说着,拿过她手中的帽翎子,戴在头顶,而后快步走到场子内重新为她演示一次,边演练边说出关键的一些问题。
晓满经此点拨,豁然开朗,郁闷了一晚上的疑惑立即解决。她狐疑地观察着师潇吟的一举一动,好奇他怎么会知道她心中的那些问题。
“都看明白了吗?”师潇吟停下动作,侧过头问她,“还有没有问题?”
“没……没有。”晓满被动地摇摇头。无法置信他真的在一夜之间忘掉了所有不愉快的事!
“那就练下去,我会天天检查……隔两天教一次新的内容。”他说完,定定神又看她一眼,才慢慢地转身。
两天教一次新内容?
晓满瞠目结舌,纵然她不是这方面的翘楚,也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这样快会有她要的效果吗?想到此处,不觉猛然一惊,难道师潇吟是借此来讽刺她昨天晚上的不敬?
不错,她是想用最短的功夫学会最好的技艺,并非不计效果地照单全收;她是想快点儿学会那些曲子,月兑颖而出,并非任人恣意欺凌。
她的忍辱负重需要有价值,没有意义的事,她不会白白浪费时间。
“大师兄——我昨天脾气不好,你要担待。但我希望你体谅——”晓满满手是汗,心烦意乱地道,“体谅我的心情,我承认自己任性,说话不为他人想,先前也曾为此惹你生气,不过,我知道你大人有大量,从不和我计较,是吗?”
师潇吟一扯嘴角,“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丫头。”
“你若真的恼火了,就说出来,我愿意受板子。”晓满直勾勾地凝视着他,鼓足勇气说道,“但是,练戏时请你好生教,我同样也会好生地学,成吗?”
师潇吟顺手理理滑下的乌黑发丝,口吻平淡无波,“我平生问心无愧,而你呢?”如果,她肯静下心来仔细想,便很容易发现自己的进步有多神速!至于神速的原因,可想而知。傻姑娘,怎么就不会转一转圈,换种方式想呢?
晓满一下怔愣住了,细细思量着他话中的意味。
师潇吟不等她反省,便自顾自往回走,脚刚迈出一步,便觉得脑中嗡嗡作响,眼前发黑,他急忙伸臂去扶墙壁,奈何近在咫尺的距离却仿佛远在天涯,无论如何也够不着那能支撑的一面。
扑通一声,晓满被惊醒——
她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映,旋即,不及思索就跑上前去一把扶住倒地不起的师潇吟,月兑口问:“你……你这是怎么了?”一个人好好的,走路竟然会摔倒?打死她都不信!
不知为何,望着师潇吟满脸憔悴、脸白唇紫的模样,她的心突猛然一揪,微涩的感觉在心湖泛起阵阵涟漪。她禁不住开始怀念那个在戏场上艳惊四座的师潇吟了……因为,这样虚弱无力的倦态完全不适合那么美的人……
照道理说,师潇吟受伤,她是最该暗中偷笑的人,然而,事实上她却无法高兴地放声大笑,总觉有此想法已是罪孽深重。
她怎么变得婆婆妈妈起来,根本都不像是当初立志进戏班子为父报仇的刚烈女子!性子,不知不觉变得柔软起来,狠不下心对几次三番戏耍她的男人弃之不顾。
咬咬牙,对,一定是他的美貌使得她无法视若无睹,情不自禁产生一种难言的怜惜之情。
人皆有爱美之心。
况且,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仅仅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当然会有心软不忍之时,所以,她按捺不住跑去扶他虽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中,不是吗?
晓满如此告诉自己,不然,她真的无法解释一切都是怎样发生的。
师潇吟低低地喘息,慢慢借着她的微薄之力撑起身子,双眼下意识地朝她看去,正好与晓满那复杂的眸子对上,不由得微微一怔。
暧昧。
有些暧昧在悄悄凝结。
两人似乎都有一瞬间沉寂在彼此交睇的视线中,又不约而同回避开。熟悉的气息缠绕在鼻息间,心跳莫名。
师潇吟眉眼微眯,又轻轻咳嗽两声,打破僵局,“晓满,你继续练习,我没什么大碍。”
晓满闷闷地回嘴:“一个长期练戏的人走路都走不稳?”悄悄运上内力,连拖带拽地,硬是把他“扶”到房中。
师潇吟挥挥宽大的袖子,再次下逐客令:“莫要大惊小敝,我晓得你的一片至诚之心,去做你的事情,不必待在我这里耗时光。”
晓满故意挽高他碍眼的袍袖,要笑不笑地扬了扬两弯细眉,“我没有大惊小敝啊,尊师重道是你言传身教告诉我的,大师兄,所谓‘有事师妹服其劳’。疾痛向来是可大可小,来不得丝毫马虎,你不是说身子骨是本钱吗?那就别跟当师妹的敷衍!”
她竟把他当初的话全部扔回给他!
师潇吟的唇瓣边逸出一丝浅浅的苦笑。牙尖嘴利的夏家丫头,当初他怎么就没看出来其中的特殊意味呢?若还把她当做一个单纯的乡下小泵娘,那他岂不就成了不折不扣的傻瓜?
虽然,他还不清楚这小泵娘来“小四喜”的真实目的,但他发自肺腑地希望继自己之后,有优秀的可造之才来光大戏班子的威名。
他最最企盼的……
夏晓满,她是他在久久寻觅中,蓦然发现的最佳人选!他不惜所有心血,情愿将已为数不多的精力投注于她,助她成为一代名角儿。不过,那是在确定她是否诚心接受之后才可行。
然而,现在的他不禁陷入迷惘,无法确定了。
一个普通的小丫头,怎会有那么大的力道去扶持他?他是个大男人,纵然身体再怎么瘦弱,也不至于被个年轻的姑娘给轻易支撑起来。
除非……
是的,她和那个他不愿想到的人一样,深谙武功。
只有这个理由才能解释她之前的种种异样,譬如她手上特殊的厚茧,譬如她与众不同的言谈举止,譬如她少见出众的毅力……
只是,她为什么要隐瞒真相?思前想后,诸多的疑惑似乎都在刹那间合理,然而惟一不解的是如此煞费心机地混到“小四喜”,她为的是什么?单纯的财?名利?究竟夏晓满的背后藏匿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思及此,师潇吟不着痕迹地敛去眼底深处的幽邃光芒,没有再拒绝她的殷勤服侍,默默地接受来自夏家姑娘的“异常关怀”,静观其变。
晓满专心思索着如何把师潇吟哄服帖,以便于日后更好地学戏,是以未曾留意到他目光中的异彩,仍自顾自地道:“师兄,早晚天凉,你对自己的要求又比他人都严,无论何时,哪怕是闲暇时练场子也都全副武装。身子反复在冷热中交替,难怪吃不消嘛。”
师潇吟慵懒地倚在榻上,瞅着她喋喋不休的小嘴儿,不言不语,后来干脆闭上双目养神。
晓满嘀咕了半天,发现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便以为师潇吟睡着了,不禁吐吐舌头,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
门掩上的一刹那,师潇吟睁开双眼,缓缓地扫过墙壁上那一张张各式各样的脸谱,俊美的脸上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