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兄如父。
豫郡王府的长辈席是昔日继承郡王爵位的大贝勒与元配福晋。豫郡王府并没有学士府那边热闹,除了王府正厅与三贝勒的玉帛苑,其他地方该做什么做什么,好像有喜事的不是自家,尤其是二贝勒夫妻的院落更夸张,二福晋请了京城有名的戏班子大唱反调,一曲《窦娥冤》在唢呐锣鼓喧天的同时凑热闹煞风景。
不过那些都影响不到元婴的心情。
满人跟汉人的婚礼有诸多不同,桑学士亲自将元婴的轿子送至豫郡王府,花轿落地,等候多时的谨禄向轿底虚射三箭。蒙着盖头的元婴下轿,与谨禄站在事先摆在院中的天地桌前向北三叩首,跨过马鞍进洞房,方算行完全礼。
她早就累得动也不想动,同时拜堂的还有另一位新娘子,元婴只能在红盖头下看到对方与她如出一辙的喜服裙摆。在朱砂与喜婆丫鬟的簇拥下,她行至玉帛苑的正房,那是三贝勒谨禄的住所。
按照规矩,新郎来挑喜帕,喜婆啰里啰嗦一大堆吉利话。
元婴听得眼皮发颤,勉强等所有人都离开,只剩下她与谨禄,打呵欠道:“累死了,我可以把头上的东西去掉了吧。”
好看是好看,沉得要命。
“好。”谨禄在桌子上拎起酒壶,斟上两杯酒。
那开琐碎的头饰,轻松不少,元婴捶捶酸软的肩膀,“你怎么还在这里?”
谨禄一手一个杯子走过来,“合卺酒。”
元婴眨眼,“不用这么按部就班吧,你还要赶场,早点去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能理解头上顶那么多东西等男人来掀的滋味,什么唯美啊,什么缠绵啊,都是编来欺骗小泵娘们的,只有累,只有烦……
“赶什么场?”他勾起她最熟悉的坏笑,“我的任务只有你。”
“少来了,你,隔壁还有一个娘子。”她拿过酒杯一饮而尽,“赶紧走。”
“好酸呐。”谨禄不慌不忙把手中酒杯里的酒又倒给她一半,“不过酸归酸,我认真地娶,你是不是该认真地嫁。”
望了他一眼,她叹口气,细长的手腕穿过他的手臂,递到谨禄唇边。
谨禄也把就被绕过她的手腕,递到元婴唇边。
两人一同饮下。
谨禄伸手抹去她嘴角溢出的一点酒液,“你该叫我什么?”
“你——要求好多。”
谨禄纹丝不动地盯着她,一眨不眨。
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元婴很轻很快地说:“相公。”
“我听不到。”他一双俊眼笑弯。
“听不到就算了。”元婴捶他的前胸,“走开,你去忙你的,我要休息。”
“新娘子,你未免太不负责。”他顺势拉住她的手将人扯到怀里,“出嫁从夫,怎么能听你的?”
“你说过不会委屈我的。”她睁大眼,“现在就反悔了吗?”
“是你反悔——”他捏住她的小下巴不轻不重地摇了摇。
谨禄微微泛着酒意的气息在她头顶缭绕,熏得人有些陶然,元婴努力稳神,“我都嫁给你了,还想怎么样?”顿了顿,“你真要我做全部吗么?好,好啊,你现在就躺到床上去我会好好服侍你。”
谨禄一言不发地听她宣泄似的絮叨,而后将下巴枕在她的肩上,拉过桌子上准备好的一叠宣纸,而后塞到她手里一个砚石。
“咿?”元婴莫名其妙。
“帮我磨墨。”谨禄没有太多情绪地说。
大半夜,要她给他磨墨?
元婴不明所以地开始研磨那浓黑饱和的墨汁,和缓的摩擦声像极了儿时她与简靖依偎在桌边,看母亲磨墨,父亲写字的场景。
“乖,先去旁边坐坐。”他松开怀里的美人,“等会有大礼送给你。”
元婴满月复狐疑地走开,静静地看他写字。
这男人实在好看,难怪那些格格虽对他风评不佳却又三句不离,与弟弟的清俊之风截然不同。也许是贵族的血统使然,不是武将,他有着与祖辈摄政王多尔衮、豫亲王多铎般金戈铁马的沉稳气度,即使是戏谑谈笑,眉眼仍是锐气万千,而不开口时,幽深的目光宛如冬夜寒星,透过眼看人,如同看到了灵魂,深不可测。
他在写什么?
远远地看不清具体内容,大概的雏形可知是很飘逸的一手好字。
不多时,谨禄把纸折叠起来,塞入褐色的信封,在封外又写下三个字,然后,笑吟吟递给发呆的她,“收好,只此一份。”
她接信后眼神扫过信封,陡然一震。
谨禄以为她在为信里的内容而难以置信,径自倒上杯酒,“你与苏纳有婚约,嫁我完全是形势所迫,这封信里写清了前因后果附带一封休书,他若是你的良缘,看过后必然与你再续前缘,若然诸多嫌弃,那你干脆‘休’他吧。”
这个男人在他们的新婚夜把休书准备好了?
“不用太感谢我。”谨禄抄起筷子夹起盒子里的苏点一一品尝。
内心的波动无法用言语一一形容,元婴根本没仔细听他所说的话,注意力都集中在信封上的“元婴启”那三个字。
“你的字……很好。”她有几分辞不达意。
“承蒙夸奖。”谨禄不经意瞄向她,失笑道,“我说,就算我的字真的很好,你也不用看得两眼发直吧。”
“你会画画吗?”她问得风马牛不及。
谨禄的腕一顿,放下筷子,“皮毛吧。”
“能画一张给我看吗?”元婴紧紧握着信封走向他,一个人下笔如有神,笔走如龙蛇,绘画定佳。
“不能。”他断然拒绝。
“为什么?”她环视四周的红烛双喜,“良辰美景,你当灵感如潮。”
“良辰美景——”谨禄不由得冷笑,“元婴,枉我对你一番怜惜,这么快就忘记手里拿的是什么了?”他知道她爱才惜宝,所以会常常出没琉璃厂的书画阁,但不代表他有这个容忍度以今夜为灵感作画,而且,他也没有打算再画什么。
“对、对不起。”元婴尴尬地咬唇,是,她在强人所难。
两人的僵持维持半晌。
谨禄一言不发走到榻不远处的小橱跟前,拉开两扇门后取出一本厚厚的簿子,回来放在桌面上摊开,“过来。”
元婴凑上去看,“是账册。”
“我有个任务要交给你。”他轻轻点了点账册,“在你住在郡王府的这段日子,教会大嫂如何理账,教她如何做个当家主母。”
“这个家做主的不是你吗?”就算他会放她走,也还有另一个新娘子可以当主母。
“这个家不是我的。”谨禄随手翻了几页又合上册子,“你既然查过我,就应该知道我的背景。”
“嗯……摄政王多尔衮膝下无子,豫亲王多铎过继给他一个儿子,就是你的阿玛五贝勒多尔博,摄政王以谋逆被先帝革爵,五贝勒无爵可袭,只有回原支,就是现在你我所在的王府,豫亲王多铎被兄长牵连,从和硕亲王降至郡王……”
“还有呐?”他的眼底有一丝笑意,并不介意她揭底。
外姓贼……
“郡王府的人对你的不满是迁怒。”她深深呼吸,努力驱散此刻泛起的酒意,“大概是不能理解五贝勒多尔博凭什么回原支后还能被器重,而你只是他们的堂兄弟,却被他们的阿玛委以重任,尽避继承爵位的不是你,但掌握大权的是你……”
“大权?”他仰头一笑,“整座王府早已是个空壳……你以为摄政王多尔衮死后我阿玛为何只是没有爵位继承却能安然无恙回归豫郡王府?是叔父散尽家资在朝廷上下打点,开销无可计数。叔父和我阿玛死后,大贝勒继承爵位,可惜他们夫妻胆小怕事,让此二人持家会被二贝勒夫妻弄得去睡大街,除了王府的地契他卖不掉,没有什么是他败不光的。既然学士府上下都是你在操持,没有理由郡王府你做不好,名师出高徒,点点大嫂,教她如何立威对你而言并不难吧?”
“那你呢?”她意识到尚有弦外之音。
“该还给这一家的,不管是地位,还是荣耀,我一点也不会少。”谨禄一字一字道。
“你帮我找简靖的下落、维系我阿玛在朝中的安危,这点事我答应你。”元婴绕到他对面,郑重地说。
“还有呢。”谨禄撇撇唇,“先别答应太快,隔壁的新娘子,是少保送我的新婚大礼,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啊?”恍然大悟的元婴月兑口而出,“她是监视——”
谨禄上去捂住她的唇,“你干脆到外面去喊吧。”
元婴赧然地敛眉,合上濡湿的唇。
那种柔软的触感在掌心吹起轻柔的微风,令谨禄心绪一阵荡漾。
“你不是他的亲信吗?”哪有人监视亲信的。
“他是怕我对你动真情。”
那到底是不是呢?
“那时你为何不对我说?”元婴扣住他的大手,“还要让阿玛误会。”
“你不也这么看我的吗?”谨禄无所谓地一耸肩,“要跟你阿玛解释清楚,恐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而且我确实经常去花街柳巷。”
“你……”她鼓起嫣然两颊。
“跟人碰面总要到龙蛇混杂的地方才不会引人注目。”他克制住捏她鼻尖的冲动,“像你那样大咧咧无所顾忌拉我到景山外围的湖边见面,谁知多少人看在眼里。”
“我……我……”她哪有这些经验。
“只说‘你你我我’了?”谨禄好笑地收起手,“去睡吧,明日还有很多事。”
“可我还没有对你说……”被他往床榻边推,她忙不迭地回头。
谨禄将她带到床边,“是你动手,还是我动手?”
“我、我自己来。”她已经把头低得不能再低,无措道,“能、能不能吹灭蜡烛?”
谨禄挥手的袖风灭了蜡烛,径自宽衣解带。
只剩下中衣的元婴觉得黑漆漆的四周压迫感十足——那是逐渐靠近他的男子气息,她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
“我的格格,你合作一点。”他明亮的眸子准确无误地锁定住她。
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柔软的娇躯拢入怀,吓得她差点叫出来。
谨禄在她耳边一阵低语。
元婴逐渐地平复,柔柔的软软的嗓音从他胸前飘出:“那你,别欺负我。”
谨禄的喉咙甘涩得发紧,“我是圣人。”
又好笑,又欣慰。
元婴的话含在唇里没吐出,柔荑抵在他火热的胸前,渐渐地将头靠向温暖所在。
哀模着她的发,他却全无睡意。
“谨禄。”在他以为她要睡着时,元婴幽幽开口。
“什么?”他的嗓音很沙哑。
“你是真心效命少保党吗?”
“你说呢?”他巧妙地回避。
“不要效命他,都不信任你……”头也沉,酒劲儿也往上涌,她昏沉沉地咕哝。
“那你信不信我?”
“我……不知道……”她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简靖很信任你,还有娘娘……”
娘娘?是指皇后赫舍里?!他低低地诱哄:“娘娘跟你说什么?”
“说你是好人。”
“哈。”
“我……不懂……”为何他会写得那一手熟悉的字,跟她收藏的那幅画上未完的字迹如出一辙。
琉璃厂的书画阁之主不是说,那是苏纳公子的画吗?
“困就乖乖睡,天大的事我来担。”谨禄双眸闪了闪,“除了三日后我陪你归宁,暂时不要四处乱跑。”
“你怕那些人又找我麻烦?”元婴想起劫持她未遂的那个人。
谨禄没有回答,将撑起双臂的她压回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