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青云斟酌半晌,决定老老实实地,好的不好的都说一说。“作为一名武将,蓝非在各方面都无可挑剔,他的性格虽然独来独往,但在军中这几年也磨练了许多,陛下有过大漠的经历,想必也明白,只要是蓝非的部下都非常崇拜他,因为他若要求部下做到十分,他自己肯定会做到十五分。但是……”
“但是什么?”慕容霜华笑得更甜了,鼓励他说下去。
终究,这是个迟早得解决的老问题啊!霍青云只好如实禀告:“蓝非自小习武,据末将所知,除了因为出生时未足月,自小比其他孩童瘦弱外,蓝非其实天资聪颖,身体也经过妥善调养,说他是练武的奇才也不为过。但那些从各地征召而来的士兵并不是,他们只是普通老百姓。普通人有普通人的训练和作战方式,而蓝非一直以来都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在带兵,他做得来的事,并不表示其他人也做得来。”这就是为什么尽避蓝非比任何人对自我的要求都高,在军中仍有非议,被指责酷爱当英雄、表演欲过重。
慕容霜华握着象牙扇轻拍手掌,沉吟地看向御书房……啊,她这会儿竟然担心蓝非心里会觉得受伤了。真讨厌,她干嘛心疼他?
“好吧,霍将军为了大辰征战沙场数十年,你的看法必定是考量到国家社稷长远的福祉,朕记下了。”
霍青云离开后,慕容霜华总算踏进御书房,她让蓝氏父子平身后,这两父子大概也知道她今日肯定是要出招的,两人都静静等候吩咐。
慕容霜华一边以扇子敲着手掌,一边默默地打量,心里想着:放眼大辰,要说蓝非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之骄子也不为过,她父皇都想过要收蓝非当义子,给了他诸多特权,连蓝宰相都没那样的待遇。
如今这父子俩站在一起,蓝宰相谨记着臣子的本分,姿态虽不卑微,但也不失恭谨地垂首而立;就蓝非抬头挺胸,哪像个臣子的模样?
她漫步到平台上的御案前,柔缓地开口,“方才霍将军对朕说了一番话,于是朕心里有个想法。”意思是,她绝非事先和霍青云串好了话。
她又思考了半晌,看着显然是心里有底的蓝家父子,才接着道:“我想蓝宰相也明白,霍将军赤血丹心,又是武将之首,他所见所想,必定不会有所偏颇,是吗?”
“陛下贵为九五至尊却仍虚怀若谷,愿意倾听老臣的建言,乃万民之福;霍将军战功彪炳却难得地进退有度,他的看法必定有其独到之处。”
看来文官拍马屁还是比武将更高明啊!慕容霜华默默地想着,蓝非实在不适合官场,她完全无法想像他天天开口闭口都是这类恭维客套的话。
“朕相信,你们也都心里有数了,是吧?那眹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当初霍将军把鹰军交给凤旋和蓝非一起训练,就是因为凤旋与蓝非能够互相截长补短,两位也确实将鹰军训练成我国不可或缺的精锐。可惜的是凤旋必须回高阳继承王位,而蓝非在带兵方面……”她顿了顿,看着他木然的神情,要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向来就不容易,可是这一次她却感觉到他十分消沉。
待在罗赛族的那几个月里,她早就明白鹰军对他来说就像兄弟一样。要说出那番话,她心里还是有很多不舍。
“有些不太合宜之处。”这几个字,她说得极轻,嗓音也柔得几乎带有安抚的意味。“这并非否定或指责,但凡任何基业的开创,大兴,到守成,本就该因时制宜,不必一个人全部承担,蓝参将已经完成了鹰军开创阶段的任务,现在朕经过多番考量,认为另一项大任更适合你。”
“末将恭候陛下差遣。”蓝非单膝跪地。
慕容霜华又下意识地以扇子点着嘴唇。蓝非是军人出身,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英姿勃发,眼下他虽然应命,怎么她却觉得他好像还是不太开心呢?
“你们知道十万禁军,素来都是遴选身强体健的天京良民与贵族子弟,十岁便进皇家军校训练,比起府军,禁军都是起码有些武学底子的。正好朕登基前经历一连串风波,禁军总统领的位置目前还悬着,本来朕苦思良久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选,全赖霍将军方才一提点,朕总算豁然开朗,其实最佳人选就在朕眼前呢。”她真的没有和霍青云串通好哦,呵呵呵。
禁军总统领与骠骑大将军,同为正一品武将,蓝非本就立下大功,圣上至今没宣布他在官阶上的任何晋升,朝野上下已经出现一些臆测,蓝庸之很清楚蓝非在这个年纪就晋升一品武将,不完全是好事,但他这些日子出入炎帝城,心里早就有数,女皇肯定会想法子把蓝非留在身边。所以此时此刻,他那些老臣的“建言”还是能省则省。
蓝庸之默默地想,他该庆幸,小俩口是两情相悦,就是没人愿意先开口破冰和好,至少不是单方面一相情愿,否则不管谁是那有情的落花,最后都会是无奈的结局。
本来他还忍不住担心,谁家闺女遇上他们家闷葫芦,十之八九是会被气跑的,他多么惶恐那简直是上天赐予的奇迹、竟然能让他儿子开窍的未来媳妇被气跑啊!没想到对象竟然是女皇陛下,那么不管蓝非多会闹别扭,到最后他还是不能说不要啊!蓝庸之一脸感慨地看着儿…………
你就认了呗!
但是……女皇陛下的公公这身分,委实让人坐立难安。他是不是应该立马隐退,带着夫人游山玩水去?大辰帝国宰辅蓝庸之,被熙皇慕容玄折腾了近三十年没好好休过假,这会儿不禁美滋滋地幻想了起来……
禁军的基本服饰是白色紧身劲装,白领巾,外罩金色肩甲和锁子甲。统领们的肩甲是威风凛凛的虎头与狮头,总统领肩甲的狮眼更镶上了火红的鞋羯,咆哮的狮口獠牙闪着锐利锋芒,锁子甲外束黑牛皮腰封与虎纹金扣黑革带,脚上是黑牛皮及膝长靴,在宫殿内是不穿披风的,所以……
慕容霜华收回笑眯的视线,要自己专心在批阅奏折上,但还是忍不住频频看向左前方挺拔的背影。
这装束好,这角度更好!看看那被束紧而一览无遗的腰线和臀线!真好看,而且只要出了宫殿就会披上披风,所以这美景只有她能独享,呵呵呵。慕容霜华禁不住眉开眼笑,心情好得周遭彷佛都开满小花了。
禁军总统领是个颇奇妙的位置。保护皇帝是勇士的光荣,武将最高位阶之一,多少人梦寐以求,但也有人宁愿在沙场上杀敌,也不想像笼中鸟一样当皇帝的小苞班。过去也有年轻俊俏的禁军总统领,靠的未必是功勋与实力,毕竟得镇日在皇帝跟前,没有忧患意识的皇帝就宁可选蚌赏心悦目一点的。所以蓝庸之的顾虑不仅仅是不乐见儿子少年得志,还包括大辰过去确实曾有皇帝和禁军总统领关系暧昧……不限男与女啊!
慕容霜华想的是,蓝非的功勋和实力世人皆知,就摆在那儿了,还有什么能说三道四的?但人们就是这样,好像旁人有一丁点好运,背后再多努力都不算数似的。
蓝非是不管那些的。他升上参将那时,同样的声音也不是没有,而且他很清楚自己若不是出生在蓝家,连能不能熬过体弱多病的幼年时期都未得知,旁人说什么,他不会放在心上。
只不过,从他上任禁军总统领这位置以来……
啊,所有有眼睛的,只有两个人没发觉蓝非与其说是禁军总统领,不如说是女皇的贴身保镖更适当。这两个没自觉的,自然是女皇陛下和蓝非本人了。
哪一个禁军总统领还会替皇帝撑伞遮日头啊?皇家林场散步的当儿,文官武将们走在后头,慕容霜华走前头,蓝非那伞举得泰然自若,比女皇的贴身奴婢还细心。风起了,后头的宫奴才慢吞吞地送来披风,总统领已经解下自己的披在女皇身上,动作小心翼翼地为她系紧胸前的绳带;枝头落叶飘飘,大伙儿头上肩上免不了都得沾一点,可女皇陛下连衣摆上都没有,因为有人把伞撑得密密实实,好像一片叶子掉在她身上都是一种冒……管他从头到尾都是面无表情,那些举动却神速确实,丝毫不马虎。
蓝庸之在后头忍不住想扶额。
人人夸他儿子智谋过人,看样子所谓“智谋”,在某方面完全不管用啊!
所幸,和统领鹰军时一样,蓝非向来很容易收服自己的部下。
蓝非认为慕容霜华生来就具有独特的魅力,其实他自己也是,只要当过蓝非的手下,不管是折服于他强悍的实力也好,感受到他面冷心软的本性也罢,没有不对他死心塌地的。才不过数月时间,十万禁军已是他在宫里的另一批手足兄弟,慕容霜华总是在他练兵时偷偷躲在暗处欣赏着……
啊啊,他刚刚是不是对他的部下笑了?她看到了!
他笑起来其实很好看,有几分稚气,害得她那几夜总是睡不好,夜半里想着他在校场金阳下的笑容,身和心都躁动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好羡慕好嫉妒啊!她都还没看过蓝非对她笑耶!女皇陛下默默地蹲在校场角落咬手帕,身后的女官个个一脸紧张无奈,好气又好笑,她们只敢频频低声阻止陛下这些不合宜的行为,因为怕会引来关注。
他还是没主动跟她说过话。有次在御花园散步,她遣开宫奴,四下无人,只剩下她、不破和蓝非。她坐下来逗弄不破,一边对她道:“不破啊不破,把你送给我的那个笨蛋到底在想什么?都不理我,我又不是故意忘记那天的事,你说他过不过分?”
不远处的蓝非只是脸颊一颤,似笑非笑,偏偏不表示些什么,让慕容霜华又气鼓了脸颊。
比起刚回大辰那时,她比较没那么容易在夜里惊醒了。
她不知道,那是因为每天晚上,蓝非都是等她睡着了才回到分配给他的寝房……位在她寝殿的配殿稍间,其实是不合宜的,但谁敢当着女皇陛下的面前说呀?
入夜后,要避开守门的宫奴来到她床边,对他而言是件轻而易举之事。像在罗赛族时那样,偶尔他觉得不放心,仍是躲开了宫女过来看看,见她睡得不安稳,便坐在她床畔握住她的手,安抚地用掌心贴着她的脸颊,低头在她耳边呢喃,那总能让她的梦魇远离,没一会儿便又沉沉睡去。
蓝非坐在床畔,却久久不忍离去。
他不想承认自己闹别扭。可是久而久之,有些阴郁的、不容否定的事实让他越来越压抑。
历来皇子或皇女选择伴侣,除了家世背景要能为国家带来利益外,更重要的一点是,皇帝或女皇的伴侣,必须身强体健。
他的身子是后天调养而来,他怕自己可能给不了她健康的皇嗣。这个想法总让他眼色一沉,不得不收回在她脸上留恋不忍放开的手,默默退回黑暗之中。
其实蓝非也不确定是不是有这样的可能,都怪他从小体弱多病,性格阴沉,一点点烦恼就爱闹别扭。
慕容霜华全然不知他的顾虑,但她天天让御医给蓝非拟养身食单,现在蓝非住在宫里,她天天盯着他吃,她还把小圆子公公派给他,不只照应他的生活起居,也负责盯着他吃完她赐下的补品。其实熙皇早就特准太医院里医术最高明的院判给蓝非诊病,还是从小看到大的。
老院判似乎也看出女皇的心思,这一日慕容霜华又抓着他问东问西,拐弯抹角,迂迂回回,老院判猜到她想问的无非是蓝非的身体状况,便道:
“总统领大人身体已经调养得极好,原本因为调养身体之由不能近……”他顿了顿,压低嗓门,“如今倒是无所谓了,要生下健康的子嗣也不是问题。”皇家太医可不能只懂医术,更要能读懂主子的心思啊!
老院判说得这么直白,慕容霜华偏偏故作矜持地以扇子半遮脸,“这……虽然我一点也不好奇,但还是感谢老院判解惑。”说是这么说,扇子后露出来那双眼倒是笑眯了啊!
“为陛下分忧是下官职责所在。”
走出太医院时,她看了一眼守在一旁等候的蓝非,便把自己小心翼翼抱着的陶罐放到他手上。“每天三颗,要吃完。”她还给小圆子使了眼色。
蓝非无语地打开陶罐,里头一颗颗又圆又大的,竟然是女人吃的红枣!香甜的气味扑鼻而来,他脸都绿了,一旁的小圆子公公却已堆满笑容凑上前来。“大人,陛下吩咐了,先吃一颗吧!”
蓝非瞪人的时候,岂只是阴鹫两字能形容,当年战场上的敌人甚至因此屁滚尿流的都有,但小圆子为了不负使命,尽避全身抖得连拂尘都要拿不住,仍是屹立不摇啊!
新帝登基,最头痛的事情之一便是所谓三朝元老。一把老骨头,吃过的盐比新帝吃过的饭还多,随便一句“经验谈”都能让新帝显得像生手般无知,要真斗起法来,还会落个不懂敬老尊贤的罪名,难怪自古就碍皇帝的眼。
幸好,熙皇本来就是个讨厌三朝元老又独断独行的皇帝,他在位后没几年,前朝老臣都退得差不多了,德高望重的,就被留下来,给个没有实权、不世袭的爵位。
慕容霜华不打算仿效她父皇,起码不想做得太明显。能配合的她就留,配合不了的……她还在审度当中。虽然她十三岁入太学便开始培养自己的政治势力,有一批自己的心月复,但他们毕竟跟她一样年轻,因此她有意让他们在与老臣共事的机会中多方磨练,即便她自己从十五岁开始,熙皇就让她参与国事,但参与是一回事,真正当家又是另;筝。
“关于东风郡频繁撤换县令与城守,导致和个城与县的竹邱行悬而木淞一事,朕心里有些疑惑,想问问诸位爱卿有什么看法?”
“陛下贵为天子,日理万机,不应大小事都过问。如果陛下总是将心力放在这些小事上,真正的国家大事就会受到耽搁。臣以为城守与县令均是基层官位,应该让东风郡的郡守自行去调解,若东风郡守无能,撤了他便是。”
慕容霜华笑意不减,看着这个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要她“管应该管的事”的大学士。其实她才不想管什么县令、城守的任用,而是她左思右想总觉得这事万分古怪,才会提出来,看看有没有人有头绪。偏偏这家伙老打她的脸。
王大学士,光禄大夫。放眼当今顶着光禄大夫阶级的起码都是她父皇初登基那时的辅佐功臣,难怪讲话特别大声啊!
这普天之下,不管大事小事,敢情还有她管不得的事?
“说的好。”慕容霜华笑容甜美地道,“朕为这件事着实也苦恼许久,大辰土地之辽阔,国务之繁重,朕岂能事必躬亲?然而正因为国土辽阔,百姓离眹太远了,朕唯恐自己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天下万民的共主岂能悖离民意?所以朕苦思良久,终于觅得一良法——
“朕需要一名御使,代替朕走遍全国每一个城与县,今日正想请诸位爱卿给朕推荐人选,眼前王爱卿既然开口了,正好,王爱卿不只深得父皇信任,对朕管理国家的方式更是处处提点,放眼满朝文武,恐怕没有谁比王爱卿对此事更有心了。朕即刻封王大学士为御使,王爱卿回家收个包袱,也别耽搁了,赶紧出发吧。”
“这……臣恐怕……”走遍全国每个城与县?要走多久啊!就是骑马搭轿子,也绝不是一件快活的差事,更何况这一出门,三年五载跑不了!
“王爱卿啊,只有你能替朕承担这项重责大任了。”慕容霜华拧起眉头,几乎要捧住心似地柔声道,“务必要把百姓的声音传达给朕知道,朕相信王爱卿一定分得清什么是要紧事,什么是不要紧的事,但你可得把全国都走遍,千万别遗漏了,全国的百姓等着你呐。”
“这……”王大学士哭丧着脸,无话可说。
慕容霜华又娇柔地一笑,“还是,你们有谁想代替王大学士呀?”不要说她专断独行啊,她很好说话的。
殿堂上鸦雀无声,每个人连呼吸都不敢太重,多希望就这么隐身于无形之中。半晌过去,有人大概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万一陛下改变心意,烫手山芋被丢到自己手上就遭殃了,于是率先出声:
“王大学士乃最适任的人选,微臣也赞成王大学士担任御使。”
此话一出,殿上一片附议之声,只有王大学士,脸涨成猪肝色。
“王爱卿啊,”慕容霜华笑得好温柔好和蔼,像女神一般,背后简直要发出洁白圣光。“接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