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意大利。
豪华的西式别墅,二楼朝南的卧室里。悦耳的钢琴曲悠悠扬扬,而卧室的主人——邻安旬,此时正坐在床上,难得全神贯注地翻阅着手里的《中医药典》。
“老哥——”不期间一个欣喜的声音破门而入,紧接着跃入眼帘的是一张英气秀挺的脸,上面挂着类似于招牌式的笑容,灿烂到有些没心没肺。来人留着清爽的短发,一身宽大的休闲装遮住了原本的曲线——正是妹妹邻夏牧。
“挺好听的嘛,你是从哪弄来这首钢琴曲的?”
邻安旬头也没抬,顺口回答了句:“女朋友送的。”等话出了口才猛然察觉到心底微刺的异样,不愿让旁人看见,索性又用漫不经心的表情掩饰起来。
两年来头一次从对方嘴里听见那个称呼,邻夏牧更是来了兴致,“哦?还是以前的那个啊?”老哥自从两年前从中国回来后就对原本就要谈婚论嫁的女朋友的事绝口不提,而且每次碰到去中国的行程安排都会借故推辞掉,不用猜也知道肯定是两人间的感情受挫了。
原本就满心的郁结无从消解,被她这样一问,邻安旬的心里更无端有些恼火,“你那是什么话?我什么时候有过其他的女人了?”也只有对着至亲的家人,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将自己的烂脾气都暴露得彻底,“我的女朋友永远只有一个,记住她叫‘苏、奂、伊’——以后都不要再问了!”
说罢就直接下床关了音响,与其说是不愿意,倒更像是害怕再谈及关于她的一切。是啊,每想起一次就心痛一次,难以遏制……原以为相望天涯,折断了与她的一切联系就可以忘得彻底,反而惊慌地发现自己竟越来越没办法捱过这份思念……
“苏……奂伊?”猛然听到那个曾经熟悉过的名字,邻夏牧却愣住了。细细回想起刚才那段钢琴曲的旋律,终于想起来——“啊!你说的苏奂伊,该不会就是以前住在咱老爷子家别墅隔壁的那个苏家大小姐吧?”
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邻安旬也吃惊不小,“你怎么会知道?”他的绯闻向来是三分真七分假的,那些狗仔队怎么可能将苏奂伊的家世背景都调查得这么清楚?
“啊炳,告诉你,你女朋友的第一个男朋友可是我哟。”邻夏牧得意地笑眯了眼,心下却开始由衷地感慨起这错综复杂的缘分。多少年前,当她一个人寄住在祖父母身边时——
那天下午,一直被当作男孩养大的她得到苏奂伊父亲的允许上阁楼看书,意料之外地与苏奂伊打了照面,当时就谎称自己是佣人吴妈的外甥,没想到对方竟那么理所当然地相信了她,而后来的三年便一直是写在书页上的“秘密交往”……
直到她移民去了意大利,才就此断了和苏奂伊的一切联系,没想到对方竟成了哥哥名副其实的女朋友……
听邻夏牧满眼怀念地说完年少时的一切,邻安旬怔忡了好半晌都没回过神来,他的眼里有震惊,有怅惘,更多的却是难以置信——
“你就住在她家隔壁,三年的时间,难道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真实身份?她怎么可能——那么单纯地相信你的话?不可能……”他喃喃地摇了摇头。
“喂哥你——”邻夏牧有些火大地把眉毛一挑,“听清楚了!我在她家隔壁住了六年——六年好不好?但之前的三年她根本就没发现过我的存在!”说到这儿,她不禁有些气馁地挠挠头,“她比同龄的孩子要早熟许多,又有些自闭,所以很拒生的……”
邻安旬的身体不自觉地绷紧了,始终被压抑在记忆深处的那张容颜再一次满满地占据所有的思维,终究还是,克制不住自己心里的挂念啊……不知她现在好不好……
不不,怎么可能会不好?苏奂伊一定过得很好才是啊!明明前几天才发来邮件说她的弟弟要结婚了,和未婚妻感情很好,还问他愿不愿意赏脸喝杯喜酒……是那样轻快的,也客套的语气,意味着她已经彻底放开了吧……呵呵是啊,像她这样大度的女人,又有什么是放不开的?
清楚地瞧见对方眼底悲郁的神色,邻夏牧也隐隐明白了一二,“哥,你们俩的事我没有权利议论什么是非,但你要知道,人都是会变的,也——不得不变。”她淡淡笑了笑,俯身取出了那盘钢琴曲,“即便当年的奂伊再怎么早知,可毕竟是个孩子,不可能会把人性看得那么坏……纵然是你自己——哥,难道你那个时候就知道要防着别人了?”
她的视线停留在唱片封面的那几个字上,忽然岔开了话题:“哥,你有认真读过这上面写的所有字吗?”她的手指温柔地抚模着那几个字眼,“阡阡云奂——其实是将奂伊的母亲和她自己的名字都蕴含在内了。”
不等邻安旬接话,邻夏牧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知道的吧,哥,奂伊的母亲是知名的音乐家,而这首轰动一时的钢琴曲,其实是她自己所作的曲,弹钢琴的时候特意让自己的女儿来和音,意义在于——弹给挚爱的人听。也就是奂伊的父亲。”她指着右上角那几个秀致的篆体,恰恰是“献给挚爱的人”六个字。
“那你现在应该知道,为什么她特意要将这首钢琴曲送给你了?”邻夏牧扬扬眉。
邻安旬沉默久久才轻描淡写地答了一句:“不管你信不信,她送这首钢琴曲给我,绝不是,因为爱我……”
而她真正的目的——亦是那个令他心灰意冷的真相,他至今都不愿再想起!
见他如此,邻夏牧忍不住摇头叹了口气,“好吧,我信——因为我知道她很恋父。”她跳坐到床上,完全没有女性形象地跷起了二郎腿,“我要回意大利的前一天,是我们第三次见面,我当时开玩笑地说要kiss她一下当作吻别,结果你猜她怎么说?”
全然不理会邻安旬在瞬间眯起来的危险眼神,邻夏牧依旧晃着腿大咧咧地说下去:“她说——‘好啊,只要你不吻我的眼睛就可以了。’”
邻安旬的身体陡然一僵,“为……什么?”他的声音莫名地颤抖得厉害。
“因为她说——”想起当年的回答,邻夏牧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她很相信关于‘芸目佛’的传说,认为眼睛是只有她父亲能吻的地方,即便她喜欢一个人,但如果不是比父亲更爱的人,她是绝不会让对方吻她的眼睛的。”
恍若五雷轰顶!不曾预料到的缘由令邻安旬逃避般地闭上了眼,却惊恐地发现满世界竟都是她的笑容,她的声音,那些温柔到不可思议的句子一遍遍地回放,却怎么这样沉、这样重?这痛彻心扉的哀伤,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连绵回放的记忆中止在两年前的那个晚上,当他吻上她的眼睛时唇上咸咸的味道,是她的泪啊!可他竟然因为她不得不背负的责任而自私地怀疑起她的爱……
“哥?哥?呃,老哥你还好吧?”有些后知后觉地发现邻安旬的失魂落魄,邻夏牧正要上前询问时,却被对方早一步推出了房间——
“抱歉,让我静一下。”
两个星期之后,邻安旬终究还是回到了中国。南甸苑,两年前住的公寓还是老样子,入了初冬的花草也照旧开得馥馥郁郁,是否都等在流年里忘了时间?又或许两年的时间并不够久,还不足以呈现出多么悲情,多么物是人非的面貌——但苏奂伊却一直没有回公寓住饼。
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12月18号,快到圣诞节了,道旁光秃秃的树枝都挂上了五颜六色的彩灯,倒像是枯树原本开着的花。连盆景里也缠满了亮晶晶的六棱形玻璃片,阳光一照就折射出彩虹的颜色,似乎是已经睡去了的灵魂又欢欢喜喜地跳起舞来。
站在十字路口,邻安旬忽然有些怔忡,像是任性逃离了家的牵绊却不慎迷了路的小孩,茫茫然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那从心底升起的情感,是悔恨吧……
马路对面就是商贸大厦。已经是下班时间了,街道上来往的人流也显得拥挤起来。邻安旬正准备转身回家时,却在看见接下来的一幕时忘了就要迈出的步子。
就在斑马线的尽头,不足20米远的地方——
苏奂伊正抱着一大束鲜花往人行道的右方走去,脚步轻快亦不减优雅。卷曲有致的大波浪偶尔被风吹入颈间,然后被她轻巧地拨至耳后。她的身边还走着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侧脸的线条轮廓分明,正神采奕奕地和她谈着什么。两人间始终保持着妥当的距离,又似乎男人有好几次都想要主动亲近,却总是在无形中被对方疏远开来。
某个不经意间,苏奂伊往邻安旬这边投来一瞥,那样无心的一瞥,然后淡淡收回,继续和身边的男人说着话,似乎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像是猛然受了刺激一般,邻安旬急着想要穿过斑马线到马路对面,红绿灯却在刹那间变成了红色,紧接着来往的车辆呼啸着从面前驶过,他又赶忙撤回步伐。
而等绿灯重新亮起来时,再望向马路对面,却已经找不到苏奂伊的身影。邻安旬慌慌张张地掏出手机打她的电话,还是以前的号码,对方却是关机。
直到他从“嘟嘟嘟”的挂机促音中恍然回过神时,之前的那些太过冲动的情感也逐渐被理智压于心底。反而庆幸苏奂伊现在是关机的,或者她其实已经换了号码了……何况她身边还有那个文质彬彬的男人,而她怀里的那束鲜花,是恋爱的证明吗?
嗤,简直像个傻瓜。暗嘲一声,邻安旬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没走出几步手机铃声却响了,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短暂的迟疑后,他按下了通话键——